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狼与橡实面包(1 / 2)



台版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罗伦斯外出归来,一开旅舍房门就见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头丝绢般滑顺的亚麻色头发,和彷佛与粗工无缘的纤细体态,像是贵族人家的千金。面貌年轻,怎么看都只有十五、六岁,却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有种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脸色很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旁人看了,会以为是强悍少妇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贪玩,准备要来臭骂一顿吧。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却不是背手关门的罗伦斯。



她的视线盯在墙上一点不动,而那里贴了一张纸。



假如罗伦斯没记错,出门之前她就是那样了。



从前是个声名大噪的旅行商人,如今在温泉乡开旅馆作安稳生意的罗伦斯,对结褵十年出头的妻子赫萝说:



「你就这么不喜欢啊?」



罗伦斯将钱包与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赫萝更挺腰吸气,语重心长地吐出来。



「这是要流传后世的画,咱不想几百年后又看到这幅画才在那后悔。」



罗伦斯并不觉得这样说太夸张。



因为赫萝只是看起来是个少女,实际上却是比人还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于麦子,曾受人奉为掌管丰歉的神祇。若这幅画能流传几百年,那么赫萝几百年后的确是有可能再遇见这幅画。



所以罗伦斯了解留下一幅赫萝不喜欢的画是个至关重大的问题,但有一点他想不通。



「你一开始不是很高兴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萝闭口不答。



罗伦斯无奈叹息,看向贴在墙上的画。那是一幅大图画草稿的局部,有罗伦斯和赫萝的炭笔素描。



这张大图,是他们日前在港都阿蒂夫逗留时,为解决临时遇上的小麻烦而准备的。最后罗伦斯趁自己身处麻烦中心之便,请人将他们夫妻俩一并画上去。



一般而言,只有权贵阶级才有机会留下画像。而且一毛钱也不用花,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了,但赫萝还是有话说。



对罗伦斯而言,只要赫萝不高兴,即使是免费也没意义。毕竟罗伦斯请画家把他们画上去,说穿了还是为了赫萝。



长生不老的赫萝,为了能在多年后回忆这段时光的种种,每天都很用心地写日记。不过文字描述力有限,图画就能将外表如实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愿意画下他们夫妻让赫萝起初是非常高兴,第一次当模特儿的体验也令她兴奋得不得了。



画家画了几张素描,一张交给她。那天赫萝爱不释手地摇着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头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过两晚,那张脸就垮成这副德性,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



「我是看不出来哪里丢人啦,明明画得很好啊?」



而且还美化过了吧──这种话说出来会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块,罗伦斯当然只敢放在心里。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赫萝用鼻子大声叹气。



「那的确是把咱楚楚动人的样子画出来了啦,但这幅画可是要流传好几百年给好多好多人看,里面也会有认识咱的人呗。如果真的把咱柔弱的样子画下来怎么办?贤狼的威严不就要大减了吗!」



赫萝手扠腰发脾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里还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几百年,她还是会有孩子气的时候。



刚认识赫萝那阵子,罗伦斯还以为变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气。可是在纽希拉经营了十几年温泉旅馆,伺候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年迈人士后,他确定年纪大的人都很孩子气。



更别说是活了几百年的狼。



「不过这幅画的题材什么的全都已经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么样了吧?我一个小小的温泉旅馆老板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吓死人了。」



订制这幅画的,是一群从世界各地来到港都阿蒂夫从事鲱鱼卵买卖的富商。鲱鱼卵是种投机性高的商品,等于是可以当着教会的面赌博,这点吸引了不少富商远道而来。然而近来刮起教会改革的风潮,终于被有意匡正纲纪的年轻主教盯上,在今年赌盘刚开而气氛正要加温时强行喊停,最后罗伦斯运用他的机智和赫萝的协助,笼络了脑袋顽固的主教。



这一幅画,就是为笼络主教而订。然而这件事关乎富商们可以一本万利的游乐场能否存续,当然不会是挂一幅小小的裱框画那么简单,要在交易所一整面墙上铺满石灰来施作,找来的画家与其学徒共有几十人之多。



现在光是为了布置画图的场地,交易所里就架满了鹰架。许多从邻近地区召集来的石匠与木匠,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辛勤挥汗。



规模如此浩大,这间交易所肯定会在这幅画完工之后一夕成为远近驰名的热门景点。



要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业中,插嘴说自己老婆不想被画得太可爱这种事,罗伦斯根本没法想像。



「为了赚大钱,黑的都要说成白不就是汝的信条吗!咱不是汝最重要的伴侣吗!还有什么比让咱高兴更赚的!」



赫萝指着鼻尖咄咄逼人的样子,只换来罗伦斯耸耸肩膀。



「因为有人动不动就训话,要我改掉爱赚大钱的坏习惯啊。」



训话的当然是某些观念意外保守的赫萝。



「况且,我觉得那幅画有把你的威严画出来嘛。」



「……」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嘴巴绷成一条线,就是因为明白罗伦斯不是瞎说,但咬牙到拧眉瞪眼,却是怨他没有说谎。



罗伦斯莞尔一笑,说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这幅画都笑不出来啊。」



这么说是因为会有这幅画,全都是罗伦斯想靠赌鲱鱼卵赚点小利的缘故。而且同一时刻赫萝还难得燃起劳动意识,努力打零工贴补旅费,赫萝是十二分地有权揪起罗伦斯的脖子骂人。



完全就是将太太的血汗钱拿去赌博的废物丈夫。



「汝就只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当然是得心应手啊。」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往敞开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饭?最近他们一直叫工匠过来,太晚出门的话走到哪都很挤喔。」



开温泉旅馆前,赫萝也过了好一阵子行商生活,自然晓得这件事。在无谓的争执上浪费时间,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厨房煮点没滋没味的麦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汝捡回一条命!」



「说不定只续命到付钱为止喔。」



赫萝不说话,挑起一眉往罗伦斯腰上甩巴掌,从头披上大衣,将乱甩着发脾气的尾巴包在底下。



两人所逗留的阿蒂夫原本就是个热闹的港都,现在更是加倍拥挤。头一次来而看得两眼发直的旅人、顺卖猪鸡之便买点鱼回去的近郊农夫、从靠港船只一涌而下的船员与搬运工,将港边广场塞得水泄不通。



人这么多,小吃摊里的食物销得也快,罗伦斯和赫萝便决定分头购物。长相可人又是个演技派的赫萝买吃的很容易有优惠,所以专逛羊肉和鱼肉摊,罗伦斯则负责打酒。



不管吃什么,少了酒就缺了点滋味。于是他在挤破头的论斤酒摊抢了好久,才终于弄到够喝的酒。



在他到处找人时,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



「汝啊,这边!过来!」



眼尖的赫萝在旅舍之间的站饮区找到了位子。



「喔喔,这葡萄酒还满香的嘛。刚好咱也喝腻了山上的水果酒。」



赫萝虽颇为喜欢醋栗一类的酸甜水果酒,用摇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鱼时,还是配冰凉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较对味。



「怎么,没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赫萝问起啤酒了。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现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抢到要打架了。」



赫萝没说他夸张。她只要动动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边乱成什么德性,反而还觉得罗伦斯做得不错了吧。



「你这倒是弄来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罗伦斯这么说着抓起一串羊肉时,赫萝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脸的酒桶张嘴就灌,豪迈得让人不禁傻笑。「那是这几天份的酒」这种牢骚,说了也没用。



赫萝灌酒的样子让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带着满脸笑容喘气时,周围已经是一片喝采。



或许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语就像个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好感。如果收观赏费,说不定能打平餐费还有余这种事,不知想过多少次。



「嗝!嗯,真是好酒!」



赫萝舔掉嘴角流下来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鱼。刚到阿蒂夫时,她还吵着说不想吃鱼,填不饱肚子,现在已经被未经腌渍的美味鲜鱼征服了。罗伦斯没多说话,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扑鼻的葡萄清香。



「没什么,咱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



「嗯?」



罗伦斯也咬一口炸鱼时,为赫萝的话扬起视线。



「喔,你说买吃的啊。」



「嗯。原本还在人墙外面不晓得怎么办,结果突然有个壮得像熊的大个子把咱扛到肩膀上,把客人都赶跑了。咱就直接坐在他肩上点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乐得跟什么一样。」



赫萝眯起眼,说得更开心了。



当时她多半是装成一个出来跑腿却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对这种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了。要是罗伦斯露出半点作妻子的就该守身如玉,怎么能坐别的男人肩膀这种想法,赫萝摆明会一甩尾巴咬上来。



于是罗伦斯若无其事地一一闪过藏在字里行间的陷阱,稍微尝试反击。



「嘴上抱怨自己画里太柔弱,实际上倒是利用得很开心嘛。」



这唏嘘的一句话,让改吃羊肉的赫萝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块肉下来。



「大笨驴,咱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咱只有可爱而已。」



「……劳您费心了。」



罗伦斯叹着气拿酒桶,却先被赫萝抢去。



「嗯咕、嗯咕……噗哈!所以呐?汝这几天白天都把咱丢在房里,是干什么去啦?」



也许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样小吃都洒足了盐,很是下酒。罗伦斯还替赫萝弄点小麦面包,以免喝坏肚子,并说:



「换零钱啊。」



「喔?」



罗伦斯在面包上划一刀,拔下木签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夹进去,抹点芥子做的酱,摆在赫萝面前。若不看住就会只顾吃肉的赫萝有点不高兴地摆摆兜帽底下的耳朵,掰开面包再塞几片肉进去,大口咬下鼓胀的面包。



「离开纽希拉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货币给我们换吗。难得我们认识了这个城镇的主教,所以我就想用这个管道换点零钱走。」



景气繁荣是很好,但用来买卖的货币会因此短缺不足,每个地方都闹零钱荒。于是纽希拉的村民们知道罗伦斯要出远门,便拜托他换点小额货币回来。



「嗯。可是,啊噗……嗯咕,汝怎么天天都出门?不能一次解决吗?」



「因为有类似请求的人排了很长很长的队啊,我排了三天才终于见到面耶。」



由于队伍实在太长,城里卫兵每到日落就会开始发号码牌,隔天照号码重排。虽然要站一整个白天,至少晚上还可以回旅舍睡觉。



想当然耳,有人趁机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罗伦斯只好狂念省钱经假装没看见。



「喔,所以汝才会半夜脚抽筋,鸡猫子鬼叫着跳起来啊?有够窝囊。」



「……我也无话可说,好想念纽希拉的温泉喔。而且到头来,我一个零钱都没换到。」



「嗯?教会不是平时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钱吗?」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人们一窝蜂跑去换,根本没有外地人的份。」



只要肯付手续费,兑换商当然也愿意换钱。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手续费肯定是涨得吓死人。而且就连兑换商的零钱,恐怕都是用不怎么划算的比率跟教会换来的。



「这样汝还敢厚着脸皮回来啊?这样咱叫汝老公的日子又更远喽。」



「你本来就不打算那样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样叫我,我还会觉得恶心咧。」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赫萝咧嘴嘻嘻笑。



「话说回来,虽然没换到零钱,我却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喔?」



罗伦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那是阿蒂夫周边的地图。



「零钱汇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所以抢得很厉害。那么,这时候应该怎么做?」



「简单啊,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点也没错。」



将还有几块肉的羊肉串拿到赫萝面前,赫萝就伸长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所以说,真的有这么刚好的地方吗?」



「少归少,有还是有的。而且那里需要门路才能进去,我们正好就有这个门路。」



赫萝看也不看说得很骄傲的罗伦斯,盯着地图啃面包。



罗伦斯早已习惯赫萝这样故意不理人,毫不气馁地继续说:



「鲱鱼卵这件事里,不是有个五、六十岁的大商人帮了我们吗?」



「嗯,这个雄性穿得很体面,跟某个旅行商人完全不一样呐。」



「……咳哼。听说他原本人称总督,率领某个强大商人公会的贸易船队。就是他帮我向主教说情,让主教派了个任务给我。」



「喔?」



罗伦斯手指往目前所在的阿蒂夫一按,然后往右下移。



移过拥有大片平原,对这地区而言有谷仓之称的地方。



最后停在隔开平原与沿海地区的山麓上。



「一直往东南方走,有个连接内陆与沿海地区的大城镇,那里谷物买卖很兴盛。」



「喔,那不是很好吗。咱的麦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赫萝弹弹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罗伦斯担心地继续说:



「这个时节呢,会有大批商人来这里做买卖,大市集也就开门了。」



「喔喔,这样更好啦!」



罗伦斯对满面喜色的赫萝微微笑,手指往地图上的大城镇左下方挪了一点。



「可是我们要去的,是这个有大市集的城镇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这是一个靠山的小主教区,建立在一条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赫萝顿时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光采全没了。



罗伦斯强按住抖动的嘴角,讲解重点。



「这个主教区和这座城的教堂渊源很深,算是兄弟关系,不过有个问题。他们被卷入了关于权状和买卖的问题里,需要拜托商人来解决,可是这时节的商人都忙着赚钱。所以说,他们就求助于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干的我啦。」



说到这里,罗伦斯往赫萝瞄一眼。只见酒气似乎开始冲上脑袋,赫萝的眼皮变得有点垮。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顶着一张红脸默默啃炸鱼。罗伦斯叹口气,收起桌上酒桶摆在脚边。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嚣里走一遭──」



赫萝兜帽底下的狼耳在这里突然挺直,眼睛恢复些许神智。



「那就要尽快解决主教区的问题了。要是休市了,说不定就会有其他商人来搅局。」



盯着地图看的赫萝慢慢闭上眼,大大地点了头。



「那就要赶快出发喽……」



「很高兴你这么明理。那么,既然画那边没问题了,我们就赶快出发吧?」



看着罗伦斯的红眼睛醉得迷蒙。



会有那种对不上焦点却又焦躁的表情,是因为尚未见过的热闹大市集,和继续留在这里为画的事烦心跟炸鱼,正在她脑中的天平上晃动吧。



「去不去?」



最后赫萝叹着气点头,打了个大呵欠。



罗伦斯将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隔天一早两人又回到街上。即使旅行技术生了锈,为旅行该做的准备这种事怎么也不能怠慢。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这么好吃……再多待几天或许也不错。」



天空灰蒙蒙,不是个旅行的好天气,还有冷冷的西风。



赫萝裹着毛线披肩,在马车货台上倚靠货物写她那本日记,并喃喃地这么说。



「有大市集的城镇,是在谷仓地带和我们这个沿海地区中间的山脚下。平原的货,山上的货,东西南北的货都聚在这里,水果还像山一样多喔。」



听手握缰绳的罗伦斯这么说,赫萝的耳朵都竖得顶起兜帽了。



「水果多,水果酒的种类当然就很丰富。这里又是谷物集散中心,有很多面包师傅,塞满水果的甜面包多到吃不完呢。」



这个像是扫地的沙沙声,是赫萝因期待与兴奋而膨胀的尾巴敲出来的吧。



罗伦斯不出声地偷笑,后脑勺却冷不防捱了一掌。



「好痛!喂,干么啊你!」



「大笨驴!每次都这样用吃的拐咱!」



「我哪有啊。接下来又要过上几天没口福的旅行生活,先让你知道目的地有整桌奖赏,才比较憋得住不是吗?」



「搞不好忍到那边还这不能买那不能买喔!」



罗伦斯很想说赫萝也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罢手,可是想到她在阿蒂夫认真赚旅费就吞了回去。



即使是摆脱不了商人本性的罗伦斯,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翻旧帐。



「你赚来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少记,这次我赌鲱鱼卵也赚了一点。在这个范围里,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会多嘴的啦。」



「哼。」



赫萝用鼻子出气,轻巧地从货台跳到驾座。



他们离开阿蒂夫没多久,路上还有许多旅人。



罗伦斯害怕那一跳会让人看见耳朵尾巴,心里凉了一下。不过今天阴冷得像冬天早一步来,每个人都用毛织品或皮草紧包着自己。看到了赫萝大衣底下若隐若现的尾巴,也只会以为是特殊造型的御寒用品吧。



坐到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本人,像个整理睡铺的家犬扭来扭去地将毛织品又铺又披,弄到满意为止。那么用心的样子,让罗伦斯愈看愈有趣。最后将她自豪的尾巴摆在大腿上,说道:



「顺便再跟汝收点这条尾巴的租金呗?」



赫萝每天都洒香油仔细梳理,保养得蓬松柔亮。而且那等于是有赫萝的血流过的活毛皮,在这种冷飕飕的日子里比什么都保暖。膝毯底下有没有这条尾巴,旅行的舒适度完全不一样。



「别那么狠心嘛……」



对嘻嘻笑的赫萝叹口气之后,罗伦斯甩动缰绳拍打马背。



「其实也不用那样啦。之后的工作说不定会需要靠你帮忙,只要你好好做,我也会好好报答的。」



「喔?」



赫萝似乎是玩腻了轻咬,摸摸摆在腿上的尾巴后放到膝毯下分享温暖。



「所以是要做什么事?咱昨晚有点喝多了。」



岂止是有点……罗伦斯口中嗫嗫嚅嚅,将赫萝醉倒后照顾她的过程咽回去,回答:



「起点跟阿蒂夫一样,是受到寇尔和缪里那件事的影响。」



赫萝回望即将消失在道路彼端的阿蒂夫,再转向罗伦斯。



「每个教堂和修道院,都把心思放在敛财上很多年了。这不只是因为爱钱,毕竟赚得多能施舍的也多,还是有一点崇高的想法在。然而到头来还是弊大于利,擅长经营的人又备受重用,这些连商人也自叹不如的人们嚣张跋扈起来,搞得问题愈滚愈大。」



赫萝点点头,打个大呵欠,用罗伦斯的肩膀擦眼角挤出的泪水。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从兜帽下耳朵的动作能看出她还是有在听,罗伦斯便继续说:



「这样的问题滚到最后,就成了这场教会改革浪潮的开端。在比较激进的地方,教会还为了转移人民的怒气,将高阶的圣职人员从上到下整个换过一遍,可是这又造成了新的问题。」



「嗯,咱也有头绪了。他们是只顾大搬风,完全没考虑后果呗。」



赫萝的视线扫来扫去,多半是在找肉乾吧。



发现摆在背后货台后,她赌气地噘起嘴巴。



「就是这样。而且教会为了让人们看见改革的成效,全派特别正经的人,反而把问题搞大了。」



「寇尔小鬼虽然聪明,但终究不是商人的脑袋。像刚刚那座城的人,就是崇拜寇尔小鬼,不懂城里产业结构还蛮干才会那样呗?」



那位年轻主教一头热地想将阿蒂夫纳入神的教诲管束下,感觉连口吻都在模仿寇尔。



寇尔他们究竟聚集了世间多少注意,让罗伦斯和赫萝相当好奇,在阿蒂夫到处打听他们的传闻轶事。但每一则都非常夸张,都不晓得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几乎都是加油添醋过的吧,毕竟异教徒与教会的战争已经结束,世间恢复和平,这正适合渴望刺激的百姓拿来炒话题。



这对爱出风头的缪里来说不痛不痒,但寇尔就有得受了。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又打一个大呵欠。



赫萝基本上不是吃就是睡。



「呼啊……啊呼。可是,咱听不懂哪里要靠咱帮忙。」



「这个嘛,我也希望没这个必要啦。」



膝毯底下的尾巴马上抽走。



「喂,不是啦。我不是不想报答你的意思。」



赫萝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不甘愿地放回尾巴。



「真是的……不要拿尾巴当人质嘛。」



「看来汝是很想被咱垫在尾巴下面喔?」



罗伦斯讲累了似的对嗤嗤笑的赫萝叹口气。昨天让她喝饱吃饱睡饱,今天浑身都是欺负人的力气。



「言归正传,这位束手无策的新任主教之所以这么头痛,是因为在他为了了解这个新领地有多少财产而清点权状时,发现里头包含了一块不得了的土地。」



「不得了的土地?」



罗伦斯看着身旁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如此说道:



「据说那是堕天使所占据的魔山。」



◇◇



瓦兰主教区──信上是这么写的。



那里原本是个几乎没人住的荒山野岭,路也像兽径一样蔓草丛生。但多亏路的另一头有座大城,总算是存活了下来。



有天一个大富商路经此地,客死在农夫兼营的寒酸旅舍里。这位大富商是小气中的小气,走这条没人整顿的路前往大市集也只是不想付关税而已。然而他在临死前对自己的吝啬深感后悔,将所有财产托付给悉心照料他的农夫,希望他在这里建立教堂。



如果只是钱包里最后几枚金币,农夫或许就偷偷收起来了,然而那却是一笔足以建城的庞大财富。



农夫认为那是神赋予他的使命,为完成大富商的遗言倾力而为。召集圣职人员、建设教堂修整道路、搜罗所有可能的土地与权状来保护这份财产。



另外,不知是因为他本业是农夫,有分辨地势的眼光,还是真的特别受到神的眷顾,那些土地里出现了岩盐和铁矿,为这座路边的新兴小教堂带来莫大的利益,没几年就获赐主教座,封为主教区。



瓦兰即是这位传奇农夫的名字,而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咱是选错丈夫了呗。」



自港都阿蒂夫启程后第四天,赫萝将日前在旅舍中听来的故事写进日记里并这么说。



「是喔。听说那个瓦兰是不吃肉不喝酒,天还没亮就一直工作到深夜,老婆孩子也被迫过一样的苦日子喔。」



罗伦斯往昨晚也在旅舍喝了个痛快的赫萝瞄一眼。



赫萝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羽毛笔,食指和拇指夹着猪肉香肠,她看了看罗伦斯和手上的香肠,灿笑着说:



「咱最爱汝了。」



「直到没有酒肉孝敬你是吧。」



罗伦斯无力地说,赫萝笑呵呵地用肩膀撞他。



「总之呢,就算传说有点夸大,这个主教区还是那样发展起来的。代代赚大钱这种事,其实只持续到大约一百年前而已。」



「是财源枯竭了吗?」



「首先是岩盐矿坑遭地下水入侵而废弃。如今到矿坑里只会看到咸死人的地底湖。」



「想腌东西倒是很方便嘛。」



罗伦斯轻笑着认同,回想着旅舍老板讲的后续说:



「后来主教区为了养活暴增的人口,不得不将力量倾注在铁矿山事业上。」



听故事写日记的赫萝闻言脸色一沉,是因为她是住在森林里的狼,从以前就很讨厌破坏森林的矿场。



「所以那边也枯了呗?」



罗伦斯对说得像恶势力灭亡了似的赫萝含糊地点头。



「不过先枯了的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赫萝露出公主见到心仪骑士在骑枪比武中落败的表情,视线回到日记上。



「他们就是一直挖铁矿并当场精炼成铁制品,直到没柴可烧为止。他们没有一般城镇那种公会的制约,作风非常自由,吸引了很多铁匠。当时一定很热闹吧。」



赫萝不开心地哼一声,笔触粗鲁地滑动羽毛笔。



「可是冶金需要大量燃料,而且支撑矿坑用的梁柱、排水用的水车这些也都是木头。在这工作的人多起来,也需要更多木头来煮饭盖房子。」



「周围土地的树木砍光以后,也会因为矿坑遗毒而很难长回来呗。」



根本活该。赫萝噘着嘴说。



「于是放任其膨胀的矿场小镇,没落的速度和发迹一样快。而那大约是七、八十年前的事。」



「嗯。」



对赫萝来说或许是前不久,但由罗伦斯来看则是出生前的事了。



「人们因木材耗尽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再加上矿山本身也挖了很久,铁矿产量锐减,又没有柴火能精炼,只能辛辛苦苦把沉重的矿石送到遥远的其他城镇卖,赚得就更少了。这些问题使得人口进一步离散,城镇一下子就荒废了。」



「只留下光秃秃的山头是呗?」



赫萝愤慨地说。



「倒也不是那样。」



「嗯?」



意外的回答让她抬起了头。



「结果你是真的都忘光啦,还一直说什么我没醉。」



赫萝明明是高傲的狼,这时却一脸平然地装蒜。大概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昨晚醉成什么样了。



但罗伦斯也知道赫萝完全不反省自己喝多,因为她是明知罗伦斯喜欢照顾喝醉的她才故意为之的。



为自己种下的果兴叹之余,罗伦斯又说:



「当时的确只留下了失去活力的矿场、失去收入却走不了的人们和秃得一片精光的山头,然而一群炼金术师来到了这里。」



任性小丫头般看着一旁的赫萝带着严肃眼神转向罗伦斯。



「我们曾经追寻的那本开矿技术禁书,就是炼金术师写的。」



无视于这世界是否由神所创造,以技术将赫萝这般古代精灵横行的森林辟为人类所有的人,往往是炼金术师。



在这层意义上,炼金术师这名称比牧羊人更叫赫萝厌恶。



「不过呢,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耐人寻味了。」



说到这,罗伦斯从赫萝放在一旁的木盘里捏一片香肠塞进嘴里。



「那群炼金术师不是用技术挖铁矿,而是在精炼上用了魔法。」



「魔法?」



虽然赫萝本身就像个童话人物,可是从前问她以前住在漆黑的森林里时是否见过魔女,她却回答只看过会吃蕈类来作梦的人,一点也不梦幻。



但若旅舍老板告诉罗伦斯的故事是事实,那么炼金术师就算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师了。



「据说他们不烧柴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是白活这几百年,与罗伦斯同行以来也见识过许多城镇。慧黠的她除了不喜欢的事以外,很少遗忘其所见所闻,所以在直接听信所谓的魔法之前提出其他可能。



「不是用那个臭臭的泥炭吗?」



「泥炭是能烧没错,可是火力差得多了。况且那附近没产泥炭,就连沥青也没有。」



沥青是种黑色液体,又名能烧的水,价格高昂。罗伦斯没看过有人拿沥青当燃料,大多是用来涂抹在船身上等木制品作防腐之用。



「传说里,炼金术师创造出无火炼铁的魔法,将产量所剩无几的铁矿都炼成了铁,拯救残存百姓于困顿之中。不必砍树就能炼铁,真的会赚到笑不拢嘴啊。而且能凭空生火,也就能帮助秃山恢复绿意。」



「嗯。」



赫萝对最后一句特别关心,问:「所以山复原了吗?」



「还真的复原了。」



「喔喔~」



花开般的笑容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赫萝笑得如此开心,罗伦斯也很高兴,不过赫萝自己也晓得故事还没结束。



「如果大家就这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汝也不需要咱帮忙了呗?」



「是啊,不然也不会被人家叫做魔山了。」



赫萝线条姣好的眉毛往中间挤。视线飘动,是无法想像怎么把所有环节连成一串吧。



「是不用火就能炼铁,被寇尔小鬼那路的人当作魔法了吗?」



撼动一般人的常识,往往伴随遭视为恶魔伎俩,亵渎神明的危险。



「我是这么想,而委托我处理这件事的阿蒂夫主教好像也认为,来到山上的可能不是炼金术师,而是想腐化凡人的堕天使。」



「所以汝觉得会有背上长翅膀,有山羊头跟马腿的怪物在山上闲晃吗?」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竟聊起了教会口中的恶魔。罗伦斯所认识的非人之人,都是平易近人的野兽化身。



「是没有。可是,听说到现在那座山上还是有怪事。」



「怪事?」



罗伦斯回想那晚到头来还是醉倒了的赫萝倚着他睡时,旅舍老板注视烛光说故事的嘴。



窸窣错动的须丛间,流出了这样的话:



「山里有东西坚决不让人上山。无火炼铁的技术,至今依然沉眠在山里。掌握此技术的人,无疑能获得旷世巨富,吸引了不知多少人上山寻宝,但是……」



「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而且还有幽灵出现在应该早已枯竭的铁矿山里不停地挖,每晚山上都会传来铿、铿、铿的挖凿声呢。」



这或许是个老套的故事,但罗伦斯知道一些绝大多数人所不知的事。



例如烟雾飘渺的纽希拉温泉乡,经常有头巨狼到处游荡。



其实世上到处都是超乎人类常识范畴的事。



「先不提幽灵,如果山上真的有些什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赫萝的耳鼻即是狼的耳鼻,山头再广,只要有心就能迅速揪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她含糊其词,双脚踩到驾座上说:



「要是真的有发现,汝会怎么做?」



眼神中闪烁着不安。罗伦斯才刚猜想是不是怕鬼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这个可能躲在山里的人物,肯定和赫萝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是有所隐情才会那么做。



例如为了报答使山林恢复原状的炼金术师,至今仍致力于守护他们的遗产。



或许从平时举止难以想像,但赫萝基本上也是个软心肠,容易受伤。



不太想揭开留置于山上的历史疮疤吧。



「我懂你在担心什么,不过瓦兰主教区的主教只是要一个能帮助他作决定的依据。找商人处理就是一个好征兆,表示他想了解得失再决定怎么做。」



赫萝注视罗伦斯片刻,慢慢闭上眼睛。



「也就是说,汝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喽?」



「这也要看主教多相信我啦。」



赫萝接着大吸一口气,无奈地吐出来。



「汝应该能在山头另一边的大市集结束以前摆平他呗?」



「这要看留在山里的东西有多糟了。」



尽管咽喉里传出一丝狼吼,但她也明白罗伦斯没法保证。



不久,她轻哼一声,将下巴搁在立起的膝上,像个赌气的女孩蜷缩起来。



「留下的八成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不知是天生个性使然,还是赫萝遇见罗伦斯之前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对未来总是不乐观。



相反地,罗伦斯就是个死性不改,闻到发财机会便晃过去的商人。



「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们到了那里,就有机会帮助山里的那个东西吧?有谁比我们更适合呢,你自己想像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主教找的是商人,那么肯定有打算卖掉这块土地。卖给谁,怎么卖,对这块土地的未来至关重要。



「况且,假如对方真的是非人之人又跟你合得来,带回去温泉旅馆工作也可以。」



「……」



赫萝用无力反驳的眼看罗伦斯,是因为知道他没有说谎吧。



「汝真是一只乐天的大笨驴。」



「不然也不会牵着你的手走到这里啊。」



赫萝的红眼睛默默注视罗伦斯一会儿,最后投降似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抓紧缰绳拍打马背。



才刚从深山来到海边,旋即又要爬山。然而同样是山,也不是到处都一样。



习惯了纽希拉那里的峭壁深林,将地形削掘得更加复杂的蜿蜒小溪后,这里的山根本只是无垠的缓坡。



「会这样满地都是高高的草,却不时会遇到一撮一撮的小林子,就是当年滥垦的痕迹呗。胡乱砍树就是会变成这样。」



随风沙沙摇摆的草穗乍看之下有如麦田,感觉十分悲凉。罗伦斯在从前行商途中也经常在被战火夷平的土地上见到相同景象。



道路颇宽,压得很实,两者皆具大城镇的水准,但路上不见任何旅人。这条路多半是岩盐或铁矿仍然盛产时铺下的吧。



「虽然是块采不到果子的地方,说不定给兔子、蛇、狐狸这些东西住起来倒还不错。」



「我是觉得乾脆把这里烧过一遍,辟为田地算了。」



「可能是路上都没看到河流的缘故。水从山上来,以前那样破坏山林,现在就算挖了井也没有多少水能用呗。」



货车之旅来到第六天,两人聊天频率渐少,但此刻的沉默完全不是疲劳所致。



赫萝在驾座上注视前方,罗伦斯的手摆在她头上。平时她都会嫌烦甩开,今天却撒娇似的默默倚着。荣景散尽的土地总有种独特的哀愁,看在被时光之河遗留下来的赫萝眼里,相信是备感灰暗。



走着走着,芒草原彼端终于出现像样的山岭。由于还有段距离,显得灰蒙蒙的,不过已经能看出那和罗伦斯说的一样,不再是座秃山。



渐渐地,路旁的楼房冒出了头,水井零星错落,芒草原变成了田地。开始看得见羊群,能感到人类生活的呼吸后,气氛终于明亮起来。



最后他们来到的是看起来并不富裕的朴素村落,有座围墙高大的巨型石造建筑耸立于中央。



那即是瓦兰主教区所有故事的起点──瓦兰大教堂。



瓦兰大教堂不枉是曾握有矿山,围墙铁门又厚又高。如今布满红锈,对外敞开。多半是无力保养,无法开开关关。墙里不见人影,有猪和几头山羊悠悠地吃着草。从前供参拜者洗脚、给马喝水的石造水道也早已枯竭,长满了草。



罗伦斯将马车系在看似马厩的地方,带着阿蒂夫主教的信和赫萝一起走向大教堂。



「好大一间啊。」



赫萝站在教堂门口,抬着头不敢领教地说。附设的钟塔也非常地高,想看到塔顶就非得使劲抬头不可,足见往日的风光与权威。



「话说回来,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耶。」



「嗯,可是这里还是有人生活的痕迹,像那扇侧门就有不少手垢。」



教堂大门不开,兴许和围墙铁门是相同道理。一旁的侧门没锁,两人开门入内。



「喔喔。」



「真是不得了啊……」



教堂内构造庄严,一眼便知砸了重金。廊柱与天井以许多曲线相连,刻画细致。



墙边有一排附玻璃门的柜子,陈列着圣母像等各种装饰。以长炼从高高的天井垂挂下来的,是礼拜用的香炉吧。赫萝上前去嗅两下,打了个喷嚏。



「有在打扫呢。」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插的也都是蜜蜡,真有钱啊。」



虽然打扫得很乾净,但始终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在脚步声特别响的教堂里,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到处观览。



走过以彩色玻璃窗描绘圣母与圣子降临的走廊,两人停了下来。



这是个地面铺设不同颜色石板,以教会徽记作装饰的岔路。



「汝看。」



赫萝指着与天井相连的高墙说。



「……这是……」



悬于墙上的大绘卷使罗伦斯不禁掩口。图上不是最近流行于贵族间,精细得犹如实景的画作。人像经过夸大与省略,高举着比头还大的手,姿势不自然得有如悬丝傀儡,面无表情地望着天或奇怪的方向。那粗犷的画风有种难以言喻的魄力,一眼就能看出主题。



那正是这瓦兰大教堂的种种传说。



扛着锄头的,八成是传说的始祖农夫瓦兰。云间伸出的手,应是表示神旨。下一段画的是瓦兰为建设教堂与城镇而奋斗,土地涌出神的恩宠,以及感谢神赐予城镇繁荣的人们。



然而画中的城镇转眼衰败,人们像是请求天听般向天伸展双手,一名天使吹着长笛从天而降。



「天使头上画了角呐。」



「就只有角的颜色特别鲜艳,是后来才画上去的吧。因为后人认为那是堕天使吗。」



后面突然出现一群兜帽盖得看不见脸,宛如异教徒魔法师的人,应该就是炼金术师了。然后接下来不太对劲,确切表现出罗伦斯在旅舍听故事时也感到的疑惑。



炼金术师们在山顶向神祈祷,神长着胡须的脸孔出现在山顶上,伴随满天飞舞的天使,从云烟缭绕的山上照耀底下村庄。



「雨季漫长的地区不是常有祈求晴天的图吗,跟那满像的。」



「……山下的人是不是在笑啊?」



赫萝眯眼皱眉是因为视力不太好,看不清小小的群众。



「不,没表情吧。伸长的手像是在表现喜悦,也可以说是向神求饶。」



「哼,反正没什么差。」



赫萝没好气地说。



她在落脚的村庄守了几百年的古老约定。为了尽可能带来丰收,有时还得刻意降低结穗的量。而村民们只会要求年年丰收,将麦穗丰歉视为赫萝阴晴不定。



罗伦斯手扶上赫萝的腰,赫萝边深吸口气,用鼻子哼一声吐出来。



「神照耀大地的光底下,有许多手拿锻铁大锤的男人敲打着着火的东西,应该是铁吧。马身上背着货物,还有个像商人的男人高举着手……这就像是在表现喜悦了。」



「旁边那就是恢复绿意的山了呗。」



「对啊,不过……」



罗伦斯没说下去,是因为人们跪倒在恢复绿意的山脚下,明显是悲伤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须面神依然镇座于山顶,背上长了怪异翅膀的堕天使站在一旁,脸上是这幅画所特有的不晓得在看哪里的表情。



不过至少能肯定的是,他看的不是山脚下的人们。



顺着走廊展示的图画故事到最后,写了句「神啊,请怜悯我们」。



「那个胡子脸是怎样啊?」



出现得已经够突然了,此后还经常出现在画中显眼处,更添诡异气氛。



「是以前真的有过那个怪头吗?」



「为什么只画脸呢?」



其他人无论再小,也不会省略身体。



只画脸有什么特殊含意吗。



「嗯……如果不是人的话……」



赫萝思索片刻后猛一抬头。



「啊,会不会是在上个城镇吃过一点的那个?」



「咦?」



除了少不了的羊、猪、鸡,他们在阿蒂夫还吃了许多海鲜特产。



在罗伦斯觉得全都不像时,赫萝接着说:



「就是螃蟹啦。」



「螃蟹?」



罗伦斯瞪圆了眼,视线从得意的赫萝转到画上。假如蟹壳上长出人脸,说不定真是那种感觉。乱糟糟地往左右长的胡须和头发,也可能是将蟹脚拟人化的结果,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没有身体了。



还能想像螃蟹舞动大钳子抓起闯入山上的人,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的模样。



罗伦斯发毛一抖,摇了摇头。



「慢着慢着……」



并要自己冷静。



说起来,山上出现螃蟹化身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更别说从山顶上照下光辉,简直莫名其妙。



「很有趣的想法。」



突然,头顶上传来声响。



罗伦斯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急忙往天井上望,但谁也没见着。



就连有双狼耳的赫萝也似乎分不清声音来处,疑惑地仰望天井,环顾左右。



然而即使骗得过她的耳朵,也骗不过她的鼻子。



「汝啊,最里面那根柱子后面。」



罗伦斯随赫萝扯动衣袖而转向她所指的走廊最后一根柱子。



当手扶上防身匕首,他跟着想起这里是大教堂。



一般而言,那应该是教堂里的人。聊起诡异的人头蟹,让他脑袋都迷糊了。罗伦斯深呼吸镇静心情,说:



「我们是在旅程之中受阿蒂夫主教大人之托,来这里办事的!」



声音在天井深邃的石造教堂中彷佛轮唱般回响。



「我这里有阿蒂夫主教大人的亲笔信,能请这里的主教过目吗?」



罗伦斯的声音再次反覆回响,消失在走廊尽头。声音从正上方来,是这奇妙的返响结构所致的吧。



躲在柱后的某人没有答覆。



那会是需要借助赫萝力量的人吗?



这是一座绘于怪异图画中,门里徒留往日荣华的大教堂。



即使有超乎人类常识的东西流连于此,也不足为奇。



「看来真的是凑巧呢。」



这时传来的是平静的女性话声。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声音彷佛就在身旁,也不是因为语气隐约带点不敢置信和喜悦。



而是因为罗伦斯清楚认识这声音。



「汝啊。」



赫萝带着不耐的表情转向罗伦斯。



「咱有不好的预感。」



话刚说完,人影便从柱后飘然现身。



优雅得像跳舞,是因为仪态就是那么端正吧。



而事实也正如罗伦斯所料,他认识这个人。考虑到他们阔别了这么多年,比记忆中成熟很多也是应该的。



「真是的,我们凡人终究是无法理解神的安排呢。」



向他走来的是一名女性。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有双蜂蜜色泽的眼眸。身形看似瘦弱,背脊却有力地挺直,浑身上下透露着坚毅气质。从僧衣所染的颜色,看得出她位居祭司。人们提起圣职人员所会想到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说完微微笑,将视线移向他身旁。



「不晓得是好是坏,你从那之后都没变呢。这里都闻得到酒味喔。」



「大笨驴!」



赫萝骂回去,抱胸转向一旁。



这两人从以前感情就不怎么好……罗伦斯才想苦笑,转念又收回去。



其实是赫萝单方面不善应付她而已。



毕竟连那个寇尔都认为她信仰忠贞,并曾在她门下修习神学。这样的她和有酒就喝,肉无油不欢的赫萝当然不会合得来。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二位。」



罗伦斯回答,并说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莉莎小姐。」



「感谢神的指引。」



插图p051



曾在罗伦斯商旅中重大的十字路口与他们相遇,并指点明路的艾莉莎,可掬地微笑颔首。



罗伦斯和艾莉莎彼此上前握手,小小地拥抱。



他是在十多年前刚遇见赫萝不久,替忘了怎么回到故乡约伊兹的她寻找归途时,和艾莉莎认识的,与赫萝的婚礼也是由她来主持,是个人生中的要角。



「虽然你信上说改日再见,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呢。」



「那位马先生真的把信送到啦?」



来到他们温泉旅馆的一行非人之人中,有一个是以送信至远方为业。该说天生就是这块料吗,他是马的化身。



「对了,你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吧?」



「那是前年的事,第三胎了,现在是老大老二在照顾。老大都到了该试着不必我骂人就把家事做好的年纪了呢。」



艾莉莎的丈夫名叫艾凡,个性与艾莉莎相反,是个不拘小节的爽朗青年。那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吧。罗伦斯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地这么想。



见到罗伦斯和艾莉莎开始叙旧,赫萝不耐地插嘴:



「先别急,咱们坐了那么久的车,已经快累坏了。汝等教会的规矩,有一条是款待旅人没错呗?」



艾莉莎愣了一下,乐在其中地用微笑回覆找碴的赫萝,像是早已习惯应付耍任性的孩子。



「说得也是。现在人走了很多,有很多空房间呢。」



「咱想用热水洗洗灰尘,有浴盆能泡吗?」



赫萝已经完全习惯有温泉能泡的纽希拉生活,在阿蒂夫就不时嚷嚷着想请人烧一大盆水,把头泡进去。



「有的。」



「真的!」



艾莉莎一本正经地对眼睛发亮的赫萝说:



「只要你愿意自己打水、劈柴烧火的话。」



「……」



有蜂蜜色眼睛的艾莉莎挺直背脊说:



「不可以怠惰,劳动才能换来美好的一天。」



仍在行商时,艾莉莎就是个十分样版的死正经女助理祭司。当年年纪还小的寇尔,就是跟她学习各种礼仪。



在礼仪上比女儿缪里没好上多少的赫萝,从那时候就动不动被她纠正。



「罗伦斯先生,马拴在外面吗?」



「对。」



「行李卸完以后,我会替二位准备洗脚水和一点吃的。请放心,不会是炒豆配杂草。」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说来逗赫萝的。



赫萝把头甩向一边,看得罗伦斯都不晓得谁才是活了几百年的贤狼了。



大型教会设施会有不少贵族或旅行圣职人员参拜,一定会附设客房。罗伦斯和赫萝借宿其中一间,放好行李就出门了。



教堂围墙内的菜圃边,艾莉莎正卷起袖子打井水。



「洗过脚就会舒服很多喔。」



圣经中有几则圣人替贫民洗脚的故事,但赫萝当然不是洗洗脚就会谢天谢地的人。



见赫萝用力嘟起嘴巴,艾莉莎的视线往罗伦斯扫去。



「夫妻恩爱是再好不过,可是你会不会太宠老婆啦?」



被她这么一说,罗伦斯也只能道歉。



「行了吧,赫萝?冷水也是很舒服的喔?」



罗伦斯用装满一整盆的井水洗手洗脚,赫萝也一脸不情愿地坐在一旁大石上,把脚伸到罗伦斯面前。



即使觉得艾莉莎不敢置信的叹息很刺耳,罗伦斯仍替公主脱去鞋袜,卷起裙下裤管搓洗脚丫。结果原本满腹牢骚的赫萝两三下被他搓得通体舒畅的样子,即使表情还是很臭,尾巴已经软绵绵地摇起来了。



「话说艾莉莎小姐,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顾吗?」



艾莉莎说煮饭需要生火便往柴堆走,罗伦斯主动要代她劈柴。赫萝像是脚已经揉得舒坦,没说话就跟上去。



「你知道这座山另一边的大市集吗?在休市之前,教堂和村里的人都会到那里去,尽可能高价卖出村里的庄稼,然后低价补充过冬物资,所以人生地不熟的我就留下来看门了。」



罗伦斯一边听艾莉莎说话,一边挥动斧头。赫萝似乎很喜欢劈柴的啵叩声,不断捡拾劈开的木柴再放木桩上去。



那看在罗伦斯眼里完全像是乐此不疲地捡回木棒的狗,但他当然不敢说。



「不过一个人倒也落得轻松,这样打扫起来比较有效果。」



听了艾莉莎这么勤劳的想法,罗伦斯只能苦笑。



柴劈得差不多之后,他在艾莉莎带领下进入厨房。



「真想不到你们会离开纽希拉,还跑到这里来呢。到底是怎么了?」



艾莉莎从厨房柜子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之余问道。



「说来话长……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原本住的村庄离这有段距离吧?」



「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到这里来。原本只是附近教堂临时缺识字的人手,找我过去帮忙核对教堂累积的资产和权状,而这还是今年夏天之前的事。」



她边说边打火,很快就点燃了。



「汝看人家多厉害。」赫萝见状立刻挖苦一句,不过罗伦斯生不起火也只是下山头几天的事,不免很不是滋味。



艾莉莎从罗伦斯抱来的柴中挑选比较好烧的扔进炉里。



看起来像随便丢,实际上却是以易燃的方式堆积,让罗伦斯佩服不已。



「我们也是为这件事来的。寇尔他下山旅行,结果我们的独生女缪里跟了过去,最近信又来得比较少,所以想下山看看。」



艾莉莎蜂蜜色的眼睛往罗伦斯和赫萝转,意有所指地苦笑。



大概是认为他们太溺爱女儿。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



「咳咳。那么艾莉莎小姐,所以你是到那边去帮忙之后辗转调来这里的吗?」



「可以这么说,但最主要是因为你们之前看的绘卷。路会在这里交叉,也不是纯粹凑巧。」



画上是瓦兰主教区的兴衰史,技术简直是魔法的炼金术师,和如今传说遭堕天使霸占的魔山。



「这个主教区到我们那边求助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远,我也很犹豫。可是听说过他们发迹的故事以后,我开始很感兴趣,觉得说不定能在家父所搜藏的异教神话多添上一笔。」



罗伦斯他们造访艾莉莎的村庄,也是为了一睹她养父的藏书。



「结果呢?」



艾莉莎将铁锅置于炉上,用水瓶倒水的同时灵活地耸肩。



「结果你们就来啦。阿蒂夫不是有信给你们带来吗?」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头痛的代理主教?」



放下水瓶后,艾莉莎指着自己的领子说:



「是祭司。一个女人家光是少了助理两个字就是天大的升职了,不过也只是临时的而已啦。你听说过有丈夫孩子的祭司吗?教会也真够随便。现在人手就是缺成这样,连我这样的人都得搬出来用了呢。」



虽然艾莉莎这么说,她好歹能读书写字,还曾经离乡背井地寻找可以托付村中教堂的人。她有见识,做事又认真,相信村人对她的风评本来就很高,会依靠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我用自己的名义向阿蒂夫大教堂求援,而让人知道这里没人在,只有一个外地来的女祭司在管事,人家难保不会怀疑我想窃占这里吧?所以我在信上写明了自己是临时代表,并没有说谎。」



艾莉莎平时给人方方正正爱讲道理,有点喘不过气的印象。但从她最后鬼灵精地微笑的模样,罗伦斯了解到她更有弹性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多少也是有在学习处世之道的。」



她一边反驳,一边往锅子里大把地撒盐下大蒜。可见她在村子里也都是这样俐落地处理家事。



「煮汤行吗?」



「有肉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赫萝:



「是我找你们来帮忙的,总不能禁止你们吃肉吧。」



「算汝懂事。所以那是什么肉?」



「你不是狼吗?路上看到满山的草原了吧。」



艾莉莎应付赫萝的样子,熟练得像在哄缠着妈妈讨饭吃的小孩。



「兔子吗!」



「那可是这里屈指可数的名产呢。」



赫萝眼睛亮了起来,尾巴沙沙沙地晃。



现实的模样惹来艾莉莎的苦笑。



「可是真正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你找商人帮忙这部分呢。」



在艾莉莎请心花怒放的赫萝向村人求点兔肉过来时,罗伦斯这么问。只要有肉吃,赫萝即使要跑点腿也不嫌累,踏着轻快脚步离开了厨房。



赫萝每次见到自己的猎物罗伦斯和其他女性独处,都会吃醋到令人发噱的程度,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怀疑他和艾莉莎的关系。



「那座魔山,就连附近村民都不敢上去捡柴。找圣职人员过来,事情只会弄得更麻烦而已。然而只要有钱赚,才不管什么魔不魔的商人就会勇敢地辟开森林,为我看看山顶上有些什么了。」



从这句话可以窥知艾莉莎是怎么看待商人,而大致上并没有错。



「所以说,你也不晓得山上有没有堕天使?」



「对。他们找我过来,是为了清点这座大教堂的财产和权状,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而且我村里也有事要忙,需要在冬天真正来临前回去,根本就没有余力上山。即使想找机会打听消息,在这座大教堂工作的人原本都是在邻近城镇念教会律法,不是当地人,我也不太敢向当地人问这种事。」



一个外地女祭司一来就到处打听当地从前的异教传闻,的确会招来不必要的猜疑。让人以为她是新上任的异端审讯官,或是想夺权的外地密探。



「况且这座大教堂的书库里也没有堪用的纪录,从路上旅舍打听来的消息还比较详细。你们看到的那幅画是很久以前就留在大教堂里的,应该是当时的人们为了将这段故事留给后世知道而画的吧。」



「以前的主教都没有调查过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



「这里的铁矿枯竭已久,又是有异教传闻的地方,装作没这回事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被异端审讯官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至于我想查这件事,不只是因为好奇,还有现实的问题在。拥有一片没有善加利用的土地,是个很大的问题。这个主教区有多荒凉,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了吧?既然山里产不了铁,不如就早点卖一卖,用那些钱挖井铺路,才能实际改善人民的生活。问题是这附近的人每个都知道这块土地的故事,肯定不会开好价钱,所以才要找远方的商人。」



话题连上寄给阿蒂夫主教求援的信了。



对于艾莉莎合理的判断,罗伦斯只有赞叹的份。



「你是认为远方来的商人,有办法找到没听过魔山传闻或兴衰过程的买主?」



艾莉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也难怪主教敢放艾莉莎一个外地人看管这么大一座教堂了。



谁都能放心给她看门吧。



「无所谓,上山一探究竟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



罗伦斯从厨房门口往外望,正好见到赫萝抱着用麻绳串得像铃铛的兔子跑来。那堆满笑容的脸呆得可以,真不晓得她怎么敢自称贤狼。



「只要有酒有肉,我们家的贤内助就会努力工作了。」



艾莉莎耸耸肩,往锅里再加一勺盐。



爱喝酒的人,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她的段位似乎已经比赫萝高了。



用兔肉锅和一点葡萄酒填饱肚子后,罗伦斯和赫萝在艾莉莎带领下前往大教堂的宝库。石造地下室宛如监狱一般,再加上到处都有驱魔用的恶魔雕刻,看起来更阴森。



三人来到最底部,艾莉莎将大得握不住的钥匙插进锁孔,开启厚重的铁门。



「令人想起那个蛇窝呢。」



艾莉莎的村里有个巨蛇传说,教堂地下从多年以前就与蛇窝相连。这里的地下室有一大排堆满羊皮纸与书册的架子,也和那里一个样。



「那全都是权状吗?」



「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大教堂的领地又多又杂,大半都是居民税金帐簿、所有权证书等杂七杂八一大堆。书籍是技术书,像是岩盐矿或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堆了那么多灰尘,表示已经很多年没人碰过,就只是在那里占位置而已,我有打算卖掉。」



这里有点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用袍子掩住口鼻。



「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在这边。」



艾莉莎手持烛台带路。



吃兔肉锅的途中,她也聊过自己所调查的魔山传闻,但即使读过父亲留下的所有异教神话故事,也解不开画中之谜。



而且山林里有怪物的传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中大半只是虚构,罗伦斯还晓得那几乎是刻意散布。



例如让人民害怕怪物而不敢进入山林,制造免税的藉口,或者防止外地人瓜分当地资源才编出来的。



由于大教堂内找不到关于魔山的纪录,艾莉莎也曾怀疑当时说不定是出于政治因素才散播这样的谣言,可能性也的确很高。



然而某天她进宝库整理权状时,发现一个藏起来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艾莉莎在罗伦斯和赫萝面前揭开盖布,显露出一口堪称巨大的闪亮金钟。



「五十年前的帐簿里,有一条订制新钟的纪录。现在吊在钟塔里的就是当时新铸的钟。」



「那这是前一口钟?」



艾莉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往钟底下照。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起探视,并同时抽了口气。



「咦……这是咬痕?」



大到可以让赫萝躲进去的钟上,开了四个排成一列的洞。



「很像吧,你觉得呢?」



每一个洞虽没有拳头大,却少说有两指宽。见过赫萝獠牙的人,免不了会往这里想。



「咱们狼讨厌金属。」



赫萝这么说之后,将鼻子凑近钟上的洞。



「……没有味道……哈啾!」



她擦擦打喷嚏的鼻子,还用罗伦斯的袖子抹。



是很讨厌那个味道吧。



「有传说是没什么,可是见到了这个钟,我也不禁开始怀疑。」



罗伦斯低吟着低头看钟。假如真的有东西咬过这口钟,旅舍老板说上山的人无一生还,说不定是真的有所本。



但这时传来一声看不下去的叹息,是来自鼻子发痒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用鼻音这么说,脚尖往钟踢了踢。



「钟不是吊在那么高的钟塔上吗?是要怎么咬啊?」



「啊!」



罗伦斯和艾莉莎同时张大了嘴,赫萝唏嘘地摇头。



「鸟又不会长牙齿,就算是爪子,四个洞也不寻常。」



「的、的确。爪子的话应该是三个洞,另外一边也有才对。」



「再说,那不是靠蛮力开的洞。」



「咦?」



罗伦斯一反问,赫萝就在他腹侧突然抓一把。



「呃啊!干、干什么啊你?」



「就算钟没汝肚子这么软,捏了还是会扭曲呗。」



赫萝放开手,艾莉莎赞同地点头。



「的确,钟形还是很完整。」



「如果用咬的开出那么大的洞,肯定少不了扭曲变形或裂痕,可是这里完全没那种迹象。而且这些洞有点怪。」



赫萝眯眼看着以烛光照亮的洞说:



「要怎么样才会有这种洞呐?」



罗伦斯也重新查看,但不懂赫萝的意思。那四个排成一列的不规则洞穴,怎么看都像是狗啃出来的。



不过钟当时应该是吊在高高的钟塔上,用咬的肯定会扭曲的看法也不容忽视。



「说不定答案很单纯,这钟跟传说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确实是合理的推论,然而赫萝自己也不太相信。



于是罗伦斯问:



「那我们先不管这些疑点,先假设那真的是某个东西咬出来的痕迹好了。」



赫萝和艾莉莎一起看向他。



「你打得过这个东西吗?」



即使没风,烛火也晃了一下。



说不定是赫萝自信的笑所造成的。



「咱可是贤狼赫萝,除非是猎月熊,没那么容易打输。」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不是只有好看而已。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就不用说了。



太阳下山,务农民众返回家中,吃过晚餐就早早吹熄蜡烛就寝,避免浪费。



赫萝一直等到这一刻才恢复狼形。



『汝在这等就好了呗。』



「大笨驴。你很容易一言不合就开打,怎么能全丢给你。」



罗伦斯模仿赫萝语气,被她不满地用巨大尾巴扫得四脚朝天。



艾莉莎对不听抗议的赫萝说:



「请你尽可能避免冲突。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物,也是有置之不理的选择。」



『那就得看对方能不能沟通了。』



艾莉莎点点头,协助罗伦斯爬上赫萝的背,握起教会徽记。



「愿神保佑你们。」



『汝还是一样胆子不小呢。』



对古代的森林精灵而言,教会的神还是新人呢。不过那只是艾莉莎的习惯使然,并无恶意,听到赫萝的指摘,她不禁眨眨眼睛愣了一会儿后尴尬地笑。



『抓好啊,摔下去的话咱可不会回头捡。』



「你不要故意甩我下去就好。」



话刚说完,赫萝就故意抖抖身子,突然起跑。



罗伦斯转头看看挥着手的艾莉莎,随即紧抓赫萝的毛,将身体贴上去。速度愈来愈快,破风声都盖过赫萝的脚步声了。夜空中,月亮偶尔才从云缝间露一次脸,暗夜里的芒草原在罗伦斯眼里有如一座黑漆漆的湖。



罗伦斯在奔驰于剪影世界的赫萝背上,匆匆瞥见了她的世界。



即使认为自己对赫萝无所不知,事实上他最爱的赫萝终究是狼,不是人类。



或许平时几乎不会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仍会强烈感到彼此差别。



可是用力紧抓她的毛,感觉倒还不坏。如果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害羞难耐,揪着脸扭动尾巴吧。罗伦斯想像着那好笑的画面,抵挡部分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狂乱的风声缓和几分,开始能听见赫萝轻快踏地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们已身处杂树林中,林子彼端闲云伴月,似乎是到山脚下了。



听说这段距离马要跑好几个小时,赫萝的脚程果真厉害。



「这么大剌剌地进人家地盘好吗?」



假如山上真的有东西在,先观察一下比较好吧?



『这里只有普通鹿的味道。』



在赫萝背上看不太清楚,其实她正灵巧地挪动步伐,以尽可能不晃动背部的方式跨越一般落差与岩石。



即使说了那样的话,到头来还是很在乎背上的罗伦斯,赫萝也真不坦率。



「看得出来描绘了那张脸的那座山在哪里吗?」



『总之先到最高峰看看,从高处瞭望说不定会有发现。』



「也对。」



罗伦斯回话后,赫萝稍微加快速度。或许是因为开始爬山,坡度变陡所致。在爬起来很累人的山坡上,赫萝也跑得像平地上的马一样。无论是脚步、呼吸还是那条大尾巴的摆动,都能明确感到赫萝爬得很愉快。



罗伦斯很明白,城镇不是赫萝该住的地方。



深邃的森林,才是她真正的家。



『到了。』



赫萝在一处树木稀疏,乍看之下像个广场的地方停下。罗伦斯大概是没注意到自己抓得太用力,费了点工夫才松开僵硬的手,沿着腹侧小心地从赫萝背上溜下来。



地面叠了几层松软的落叶,感觉能挖出优质土壤。



「看不出原本是光秃秃的矿山呢。井水不用省着打,就是因为这些树吗。」



往落叶轻轻一踢,就有几颗橡实哗啦啦地跳起来。习惯黑暗后,能看见到处都有小树。



『也不尽然。有人在山里到处丢含有铁的石头,满满都是让咱鼻子难受的味儿。若是在太阳高挂的时候来,汝的眼睛也能立刻发现不对劲呗。』



赫萝一边说,一边用她的大鼻子轻顶罗伦斯,似乎想闻点熟悉的味道。罗伦斯便搔搔她前端鼻梁,她的尾巴跟着啪啪摇起来。



「会是一种诅咒吗?到处丢弃这些铁矿,是在抗议矿毒吗?可是这里树这么多,感觉又很恬静……」



但也有着幽灵突然冒出来也不奇怪的气氛。



『嗯……』



鼻子贴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查看四周。



『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可是过去肯定是有东西来过。』



罗伦斯惊讶地往赫萝看,赫萝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森林。



『这些树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自然状况下不会长成这样。长在这里的,全都是冬天会落叶结果的树。而且从山脚到这里,每棵树都排得整整齐齐。』



会结果的落叶树会成为优质薪柴,也能做菇床。这种树整齐排列,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是人为的植林吗?所以这么多树都不是自然恢复的?」



『恐怕真是如此,而且目前看到的全都是这样。咱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看了几百年森林的赫萝,似乎看得出这座山的异状。



『再说要让这么大片的土地恢复生机,光是丢着不管得花上几百年时间。要把山剃成光头只需要几十年呗?这肯定是故意种出来的。』



「会是村民吗?」



赫萝的大鼻子往罗伦斯喷一口气。



『需要的人得跟蚂蚁一样多,况且人还比较聪明,不会专挑喜欢的树种呗。全都种同一种树,其实不太好。』



「喜欢」一词引起了罗伦斯的注意。



「你已经猜到谁种的了?」



『那幅怪画的谜团,也解开一部分了。』



赫萝不满地哼哼鼻子,用怪罪的眼神瞪罗伦斯。



『那座港都的画真的要重画才对。画得不正确,就会留给后世不正确的故事。』



她还没放下那幅画啊?罗伦斯有点错愕地问:



「解开的部分是山顶那张脸还是其他的?」



『是脸旁边的天使。那并不是汝等说的天使。』



「可是那不是有翅膀吗?」



『只是因为画得很差,看起来像而已。那根本不是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