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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白的地图(2 / 2)


「那真是太好了。」



「织口先生,你不遵守约定喔。」



「怎么了?」



「我在写小说的事,你告诉她了吧?」



织口轻声笑了。「抱歉抱歉。因为野上小姐想太多了,很担心嘛。她说你下班后很少跟同事一起喝酒,总是立刻回家,一定是因为有女朋友了。」



「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不合群。」



「对于恋爱中的女人来说,不管是好事坏事都会小题大作。她也很在意关沼庆子小姐喔,还问我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咧。」



「关沼小姐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今晚邀她遭拒的事还是别告诉他吧。



「那,你最好这样明白地告诉野上小姐。毕竟,关沼小姐是个美女嘛,让人家这样提心吊胆就太可怜了。」



修治一边听着织口的声音,一边竖耳倾听他背后的动静。的确,如果距离不是那么远,即使从列车上打电话,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令他无法释怀。



那个奇怪用形容,或许可以说,织口的声音没有摇晃,感受不到他的脚下正在晃动的感觉。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织口正要挂电话,修治连忙追问:「织口先生,明天几点开庭。」



「啊?」



「那场官司,是几点开始来着的?」



「……十点半。」



「我记得还在证人讯问吧。」



「没错,继续上一次的。」



上次开庭是在一个月前。他记得曾听织口说,由于发生了预期之外的纠纷,这次硬是缩短间隔把日期提前了。



「好,那我要挂了。你那边听得很清楚吗?我这边倒是听得越来越模糊了。晚安。」



电话挂断了。修治手拿着话筒,又四下环顾了一次,向正好路过旁边的店员问时间。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



织口不可能没有搭上电车。他应该已离开上野车站,正在前往北方的路上。



他不可能没搭上车。



而且,就算他没搭那班车吧,那又怎么样?根本不造成任何问题。就算织口已对旁听这样的审判厌倦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足为奇,而他不愿把情况告诉修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怕被修治认为失去热情了吧,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呢?







电话亭的地板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几乎都是针对上班族的金融贷款广告。挂回话筒后,织口邦男踩着那些传单走出亭外。



时间已过了九点四十分。九点从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现在不晓得走到哪里了。之前他去金泽时,从来没搭过卧铺夜车,所以没什么概念。



电话中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所以修治大概觉得有点奇怪吧。这点,让他有点不放心。明知打电话之后,反而会让修治起疑,可是他就是很想确认一下,两人是不是正在共度愉快的一晚。



他希望今晚修治能跟野上裕美在一起,非如此不可。撇开两人是否会相拥至天明不谈,至少如果跟裕美约会愉快,约会结束后修治就不会临时起意跑去找关沼庆子。因此,非如此不可。



无论如何,今晚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关沼庆子。



织口伫立在小型儿童公园角落的电话亭旁。斜对面,耸立着一栋贴有红砖色磁砖的七层公寓大楼。那栋楼的六○四号室,就是关沼庆子的住所。



织口和修治,是在距今两个月前认识关沼庆子的。当时她突然只身来到渔人俱乐部,而且是来买奇特的东西。



她要买的,是铅板。



「哎呀,不是有种像铅做的板子,可以自由切割变换大小的吗?」她说,「我在卖场找过了,可是找不到。」



所谓的铅板,也称为板锤。钓淡水鱼——尤其是像鲫鱼这种小鱼的时候,附有号数的钓锤太重了,所以会把板状的铅块切割使用。



不管怎样,这都不像庆子这种看起来就跟钓鱼扯不上关系的女人会来买的东西。



当时,修治站在收银台,织口正在替身后架子上陈列的携带式冰桶掸灰。庆子一发话,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大概是察觉到那种气氛吧,庆子又补上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是别人托我来买的。」



织口立刻取来铅板。看到那个小袋子,庆子说:「没有更大的吗?」



修治瞄了织口一眼后,问道:「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庆子惊慌失措,「做什么啊……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只是受托来买的。」



「这样吗。那,我想这样一小袋应该就足够了。」



「那……有点麻烦耶,因为对方说需要很多。」



织口不慌不忙地问:「那您需要多少?」



「两袋……不,给我三袋好了。我住的地方很远,懒得再跑一趟。」



织口拿来装铅板的袋子,修治则打收银机结账。这期间,庆子不安地动着脚尖。她垂着头,表情也很阴郁。



「好奇怪的客人。」



「真的是别人托她来买的吗?」修治也侧首不解。



「也许是家里有小朋友吧?大概是小孩要用自己削的竹竿去钓鱼。」



「你说她有小孩?看起来不像耶。」



「说不定是邻居的小孩呀。」



修治笑不出来,「不会有事吧。」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用那个能干什么?」



「可是,铅不是有毒吗?」



看到修治一脸担心,织口笑了,「只要她不把那玩意塞到喉咙里窒息,那种东西是杀不死人的啦。」



「可是,她到底想拿来做什么呢?」



「也许只是当作纸镇吧。」



织口真的看成小事一桩,而跟修治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也只注意到庆子的美貌与年龄。耿耿于怀的,只有修治。



「她还特地强调说她住的地方很远,那表示她说不定就住在附近。真糟糕……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然而,至少在某部份,修治的直觉猜对了。几天后,由于那周的周末北荒川分店将和该区儿童会共同举办儿童钓鱼大赛,修治开着店里的厢型车要把借给大赛用的道具送去,就在距离分店只有两个公车站牌的某栋红砖色公寓,看到庆子走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修治说,「对方也看到了我,立刻脸色僵硬。」



修治说当他从驾驶座喊她,就像在路上遇到老主顾那样打招呼时,庆子显得非常困窘。当然,她一定是觉得谎话被拆穿而很尴尬吧。



「前几天的铅板,买那样够用吗?」修治试探着问,「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您要用那个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拿来修理水管漏水吧,铅对身体有毒喔。」



当时,庆子只撂下一句「够用了」就快步离去。不过,第二天她又再度来到店里。



那时,是织口站在收银台。



「你们的年轻店员,好像很担心我买铅板要做什么,所以我来解释一下。」



庆子笑着这么说。织口把正在仓库工作的修治叫来,一起为冒犯之处道歉。庆子婉拒他们的谢罪,始终笑脸盈盈。



「我会扯那种谎,是因为我不希望随口说出来的话被你们误解。其实,我在玩射击运动……」



她解释说,铅板是用来保持霰弹枪枪身的平衡。



「不过,叫我大刺刺地说出来,我有点排斥。从安全上来考量,最好也不要提到有枪的事。不过,我那样子说谎,好像反而引起你们怀疑。」



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场笑话,修治频频道歉,可是事后,他却对织口说:「因为我看那位客人来买铅板时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很烦恼的心事。」



「你别想太多了啦。」织口笑了,并且把下面的话吞回肚里——他本来想说:想不开的人,不见得都会把郁闷写在脸上,烦恼压抑得越深就越不会表露……通常都是这样的。



同时,织口自己的「黑暗计划」,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未完成的拼图的最后一片,竟掉落在这种地方。



关沼庆子有猎枪。



该怎样才能跟她拉近距离?



对织口来说,这是第一个难关。修治似乎对时髦亮丽的庆子,多少有一点兴趣,但他觉得要利用修治来搭线似乎相当困难。毕竟修治年纪比她小,两人站在一起也不匹配。



不过,对织口来说,幸运的是庆子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变得很积极,还来观赏周末的儿童钓鱼大赛。她看起来很开心,不时扬声大笑。身为初学者,她和小朋友打成一片,也拿起钓竿坐在池畔。织口和修治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她的名字。



织口怀着窃喜看着庆子敞开心房和修治交谈的情景。说起来,店员和常客拉近关系原本就不足为奇,渔人俱乐部做的就是外向的生意。



那天,大赛结束后,庆子受邀加入店员们的庆功宴。织口很高兴,事态正完美无瑕地朝着他期盼的方向进行。



庆子一个人独居公寓,目前把工作都辞掉了。听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即使不工作也衣食无缺。这些事,都只是从她的言词之间拼凑出来的。在比修治年长的店员中,有人开始对她产生兴趣,她也跟大家打成一片。



从此,庆子开始常来店里。有时也会算准午休时间跑来,邀修治共进午餐。修治虽被同事们消遣,倒也蛮高兴的。



这些,织口都默默看在眼里。



「这个星期天,我们店里公休日的前一天,店里的一票小伙子打算杀去刚开幕的啤酒屋。你要不要一起去?」



三天前,他用这番说辞打探庆子的行程。当时庆子在傍晚突然出现,买了在修治影响下开始阅读的钓鱼专业周刊。



如果庆子说「不错耶,那我也参加吧」,当然是最好,他只要真的邀几个同事去啤酒屋,散会后再主动表示要送她回公寓就行了。



万一庆子回答「不行,很遗憾我那天有点事」也无所谓,只要不露痕迹地探听出她有什么事就行了。



庆子的答覆是后者,她说要出席朋友的婚宴。



「那你们会整晚庆祝闹洞房罗。」



织口掩饰着失望如此问道,没想到庆子却一脸落寞的样子。



「那样太累了,我会提早回家。」



她幽幽地低语,刻意避开织口的眼光。



织口是这么解释她的忧郁:对女性来说,朋友结婚,应该会勾起微妙的情绪吧。她无心参加庆祝,要一个人悄悄回家。



同时,他对那天安排这种节目的命运之神,偷偷献上感激。



机会今后应该还有,不论在官司结束前,甚至是在判决宣布后——因为那些人说不定还会上诉,这表示时间应该多得用不完。



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织口希望尽量早点解决。只要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采取行动。



现在,条件已经齐全了。



因此织口才会独自等待庆子回家,他在等待她回来,等她……



以及她枪械柜的锁匙。



他之所以骗修治说要搭夜车,特地把野上裕美的约会安排在今晚,都是因为不希望修治从中阻挠。不,不只是修治,他也不希望其他人卷入。他的确是这么想。



唯有庆子,而这么做是逼不得已的。虽然他感到很抱歉,却别无选择。不过,他并不打算伤害她。只是,在一切结束之,他希望安排得让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他,所以他只好让庆子昏睡到明天中午。



长裤臀部的口袋里,藏着沾了克罗洛芬安眠药的手帕。轻轻用手一碰,装了手帕的塑胶袋,就发出沙沙声。



现在还早,她还没回来。这是个安静的住宅区,居民们都窝在家中的客厅伸长了手脚享受家居时光。为了从明天起又要开始的崭新一周,在家养精蓄锐。他们一定连看都不会看着窗外吧。



家家户户的窗子流淌出明亮的灯光,路人却没有半个人。至少此刻,还可以把那当作一种团圆和乐的象征。



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为了维护这份团圆之乐非做不可的事,织口这么想。如果现在不亲自完成这个任务,迟早有一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景象,将不会是和平的象征,而会变成一种防御体制……迟早有一天,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织口感到一阵壮士出征前的激动,不禁微微一笑,太小题大作不是件好事,订正一下,这纯粹是个人私事,是要清算私人恩怨。



一阵微风吹过单薄衬衫的领口。



马上就到十点了,织口的这一夜漫无止境。







她无法动弹。



从喜宴会场隐隐传来热闹的欢呼和掌声。音乐流泄而出,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再次入场,穿梭于每张宾客桌前,点燃浅粉色的蜡烛——明明可以想见这幅景象,庆子却无法动弹。手中的枪突然变得沉重又巨大,让庆子的手无法掌握,拿都拿不起来。她想,她将一辈子无法走出这里,一切都要在此无疾而终。



今晚这个计划的导火线,是一封信。收到信的当天,庆子就开始采取行动做准备。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这次,国分慎介先生要结婚了。



内容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



婚礼的地点、时间、流程安排如下,喜宴会场芙蓉厅所在的大厅配置图也随信附上。



正如信上所说,信内附有简单的婚礼进行流程表,以及大概是饭店为客人印制的空间配置图。



跟你分手时的种种纠纷,令国分先生伤得很重。



信上又如此说道:



这点,我想你应该也一样吧。不过现在,国分先生将要站上崭新的人生舞台。你们毕竟曾两心相许,你不妨来参加他的婚礼,对他道声恭喜。这样,相信你也会因此得到救赎。如果你担心周遭的眼光,可以参考配置图,从侧门偷偷进来就行了。



看完信后,庆子首先做的,就是按捺住想把那封信撕个粉碎、立刻扔掉的冲动。



比起愤怒、目瞪口呆更令她强烈感受到的,是对方那任性、自私到极点的口吻,真令她想吐。她颤抖着双手缓缓把信摺好,又看了一次寄信人的名字。



小川和惠。



对于这个人,只剩下这句话可说,实际上,庆子也真的低声说出口了——下地狱去吧。



和国分分手,是去年冬天结束时的事。



自从他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司法实习生后,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变,这点庆子也发现了。在庆子面前,他很少再表露出安稳自在的表情。总是推说忙着有事,不再待在庆子的公寓。连星期天也不肯跟庆子一起度过。



起先,庆子将之解释为可能是考取之后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让他顿感疲惫吧。实际上,也的确有很多行程不得不去履行,她认为他大概很忙,等过一阵子安顿下来,一定会恢复原样。「等这个秋天考取了,过年时我们就一起先回我家。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父母。然后,我们再去你家。我还得拜托你哥哥,把你许配给我呢。」——这是两人吃饭时、枕边细语时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的,她这么想。



不,不是这么想,是她坚信。



第一次起冲突,是在十一月底时。眼看国分不时出门去,她随口问他钱还够不够用,没想到他脸色骤变,勃然大怒。



「拜托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吃软饭的看待!」



庆子只能哑口无言。这去那段日子,他的生活样样都是庆子在打点。当然也得注意他的钱包缺不缺钱,过去她也曾多次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现在他会突然为此生气呢?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吃软饭的了?」



「你明明一直如此。」



「我哪有……」



「你真是个没神经的女人,你自己都没发现吧。」



庆子也气昏了头,双方爆发激烈的争吵,可是不到十分钟,国分就轻蔑地撂下一句话就冲出公寓,那晚终究没有回来。



庆子一个人辗转反侧,脑海中,频频回想起他撂下的那句话。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翌日,庆子下班回来一看,国分的行李已从公寓消失,连一张纸条都没留。



接下来那一阵子,她连他的行踪都无法掌握。即使按捺住心虚打电话到他的老家,也得不到明确回答。



「啊?哪个关沼小姐?」被对方如此反问,只让她更觉窝囊。



唯有一次,凑巧是国分的妹妹范子接的,庆子说明现况后,对方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



「对不起……因为我太惊讶了。哥哥一直没回来,上次说要回来过年就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他跟庆子姊你在一起……」



范子的惊讶并非做戏,庆子总算稍微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她可以确定,至少还有范子承认哥哥和庆子的关系,曾衷心地为他们的交往感到高兴。



然而,过了不久,她就从当时还是公司同事的小川和惠口中得知,国分慎介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原来你们闹翻了。」



那个花言巧语的女人,一脸担心地这么说。而到现在,庆子还对自己当时的天真怒不可遏。那时,如果她仔细看和惠的脸,应该早就会发现,在和惠的眼睛深处暗藏着揶揄的光芒。



后来,只剩下一场不可自拔的混乱烂仗。回想起来,都还能感到太阳穴紧绷起来。



与国分关系的决定性破裂,是在圣诞夜那晚。她被他找出来,说要做个了断,起先是在咖啡店内谈,后来庆子无法自抑,就改到外面。



在寒风呼啸的驹泽公园,他们谈判了将近两个小时。会耗这么久,是因为庆子锲而不舍。至于国分则一心只想跟她分手,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我受不了你这种施恩的高儌态度了。」



「我哪有施什么恩,明明是你自己要这么认定。」



「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看,一脸用钱买到男人的得意嘴脸。」



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别再打扰我的生活,你敢来找我我就叫警察,我女朋友也觉得很恐怖——这些话就像炸弹,一个接一个掷向庆子。



「你就算了吧。像你这样的女人,随便找都找得到男人,别再对我死心眼了。你并不是想留住我,只是想回收在我身上投资的钱而已。你趁早醒醒吧。」



国分走了,庆子一个人被抛弃在暗夜中的驹泽公园,最后是在巡逻的警官护送下,才回到公寓。



可是,那还只是地狱般生活的开端。



庆子把感染到体温变得越热的枪管,更用力握紧。在厕所的狭小空间中,伫立不前。



她缓缓咽下口水,折起枪管,窥视枪膛。刚才从皮包拿出来装填的子弹白铁部分,在天花板微弱的灯光下闪过一道白光。



上下二连枪的下方枪膛,只装了一发子弹。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刻意切换,上下二连枪将会以先下后上的顺序出弹。因此,这样就行了。



塑胶弹的霰弹弹壳是红的,里面装饰的霰弹隐约可见。小钢珠那么大的铅弹只有九颗,是鹿弹。



同时,子弹的后方,还刻印着这么几个字——「玛格弹」(Magnum)



几天前,向来只买飞靶射击专用靶弹的庆子,说要买这种子弹时,熟识的枪炮店老板一脸紧张地追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射击呀,这还用说。」



「别傻了,射击竞技用专用子弹就够了。即使打猎的人也很少用大型子弹。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怎会生起这种念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老早就想用玛格弹射击看看了。」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你的枪根本不能装填玛格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玛格弹,不仅火药的量多,弹壳也比较长,足足有三寸。你现在的枪不论是二十号或十二号,弹壳的长度都只有二又四分之三寸,根本塞不进去。」



这时,一位正巧也在场的男客帮她说情。



「不是有婴儿弹吗?」他说。



这种婴儿玛格弹(Baby Magnum),弹壳长度同样是二又四分之三寸,火药却增量到一又二分之一盎司。虽然没有超重量玛格弹那么强,但比起标准型子弹已是威力大增,因此被称为婴儿玛格弹。



那位男客,从庆子那里拿起她的猎枪执照,检视过上面记载的两把枪规格后,露出白牙一笑。



「这种规格,用婴儿弹就能射击。如果是轻合金做的action receiver自动枪就没办法了。这下正好,我要买一盒,小姐,你就拿一、两颗去好了。不过,一定要小心射击喔。因为后座力很强的。」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次产生这种念头,误以为用重一点的子弹就能提高命中率,即使你勉强阻止也没用。否则她去别的地方买还是一样,反而更危险呢。」那位男客如此说服老板,并把他自己买的婴儿玛格弹,分给庆子一颗。



「你要小心射击喔。」他再三叮咛。



「好,我会小心射击的。」庆子一边接下鲜红色的子弹,一边感激地回答。



为了成功完成这次计划,非得有威力十足的子弹不可,这是为了确保计划不会失误。现在能够如此弄到手,让她不禁对于神的庇佑感到讽刺。



——即便如此,到了只剩开枪的阶段,我竟然浑身冻结。



喜宴会场那边,音乐已经停止,只能断续听见喧闹声。一会儿是司仪的声音,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人的声音。起先是男声,接着是女声。



是小川和惠,庆子睁开眼睛。



「国分先生和外子自大学时代就是损友,听说他们还较量过看谁将来能娶到美女为妻。在座的各位,现在认为是哪一边获胜了呢?」



会场响起一阵笑声。



「今天,我就把胜利礼让给新娘子……」



传来零零落落的掌声。



她的眼前浮现和惠装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丈夫的模样。



亏我还把她当成朋友。



和国分分手后,庆子把一切都告诉和惠,甚至还曾在她面前伏身大哭。和惠也装出安慰伤心好友的样子。



让她看到事情真相的,是国分的妹妹范子。过完年范子打电话来,说有件事一定要告诉她。



「我们应该已经无话可说了吧?何况,如果跟我见面,小心会被你哥骂喔。」



范子听了,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不只是我哥的事。我也不喜欢打人家的小报告,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不,我认为不能坐视不理。」



趁是,范子把这一切都打从开始就是骗局的真相告诉了她。



「你的朋友,应该有个叫小川和惠的人吧?好像就是那个人设计的。她说庆子姊你很有钱,可以利用。不过……我哥竟然会接受这种计划……我……对不起。」



对着范子沙哑渐低的声音,庆子只说声「算了」,就把电话挂了。



当时庆子上班的贸易公司同事,不晓得是怎么看待关沼庆子和小川和惠吵架的事。庆子在忍无可忍之下,先是在工作单位出言不逊,而最后在她家里和和惠摊牌。和惠大概是怕庆子气愤之下会拿刀砍她,把丈夫也一起带来了。



「我不会乱来的。不过,关于国分的事,我打算透过法律途径解决。所以,我认为也该先通知你们一声,因为你们也是相关者。」



「你想打官司?太可笑了,这样只会自取其辱。」



和惠撇着下巴说。



「像你这种令人不快的女人,就算打官司,也没有人会支持你。你知道公司里的人都喊你什么吗?镶金的母猪耶。你啊,虽然全身珠光宝气,脑袋却空空如也。」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跟我来往?」



「因为你有钱呀。你不是向来出手很大方?我可要提醒你喔,就算国分和我真如你所说是大烂人,靠着金钱的力量吸引我们这种大烂人,在我们面前摆出女王姿态的也是你。所以,你比我们更烂,你干脆专门用钱收买人算了。像你这种人,只会贪图钱的人才会接近你,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有。」



庆子把两人轰出去,随手抓起屋里的东西就往墙上乱砸,甚至气到推倒桌子、踢坏东西。



国分吸引她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因为他是个惯于依赖情人的大少爷,而是因为他就像哥哥一样,是个靠自己双脚牢牢站立、睥睨世间的男人——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因此,她才会为他付出一切?才会甘愿帮他实现梦想?因为她以为他会代替哥哥保护她,所以才甘心照顾她?



跟和惠成为好友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能看穿那女人的本性呢?那同样也是因为即使只是表面文章,至少她常常挂念庆子、纵容庆子撒娇、关心庆子,而这让庆子很愉快,所以跟她玩乐时、跟她在一起时,庆子总是不惜一掷千金……



我只不过是希望别人在乎我而已。



「你这种人,除了钱就没别的,你只会吸引这种烂人接近。」



这句话,到现在仍在耳边萦绕下去。



她决定不采取法律途径。到现在,家人仍一无所知。即使出庭,又能为她裁决什么?纵使她赢了官司,成功地让国分赔偿之前花在他身上的钱,那又怎么样?



结果,只不过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的确只有钱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国分和小川和惠一定会笑不可抑,一边笑着一边走出法庭吧。



庆子辞去工作,好几天、好几周,就这么呆呆凝望着墙壁度日。一边想着该如何自处,该怎样才能重新振作。那样子就像野兽躲在洞窟深处,舔舔伤口等待康复。



就在那时候,她收到了那封信。



看到寄信人的名字时,庆子知道,和惠是打算嘲笑她到底。和惠算准了庆子不可能来,才敢如此坦然自若地寄这种东西给她。



既然这样,那我偏要迎战,我要用自己的做法,做一个了断。



他们还没现他们对庆子的所作所为中,最残酷的是什么。



被国分跟和惠背叛的事,她已不在乎了。真正击溃庆子的,是他们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只配吸引那种烂人的人,她的自我价值观崩塌了。



对于今后可能邂逅的人、或许还能去爱的人,庆子已经无法虚心看待。因为她会想,或许对方又是一个像国分那样的男人。



——因为庆子是个只有这种烂人才会看上的女人。



所以,她拟定了这次的计划。



不知不觉中,她哭了。她流着泪,甚至不明白是为而哭。滴落在唇上的咸涩泪水,令庆子回过神。



她听见司仪的声音,搭配着吊人胃口的美妙音乐。



「现在,新郎新娘赠送花束给双方家长……」



庆子眨眼抖落泪水,一阵颤抖。婚礼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



那个男人,正洋洋得意地把花束递给双亲。他是孝顺的儿子、整个家庭的骄傲,而且,照这样下去,他将来会变成律师,说不定还会替庆子这种遭人背叛的女子主持公道,接下委托,揪举那个负心汉。



——被告背叛了原告的信赖。



庆子的手,恢复了力量。



——基于利用该女对自己的好感,接近该女。



她拿得起枪了。



——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她移动双脚,向前跨出。



犹豫和胆怯消失无踪,宛如酒精汽化,在瞬间穿透庆子的肌肤烟消云散,只留下冰冷的决定。



庆子抱着枪,走出隔间。洗脸台和化妆间已空无人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小跑步前进,同时感到自己的头发往后飘扬,彷佛正腾空飞起——就像胜利女神尼凯即将展翅飞临战场,那个女神雕像没有头,这点不也跟现在的我极为吻合吗?



冲出化妆室,来到走廊。音乐正进入最高潮。庆子用力做个深呼吸,朝门口走近。打开通往喜宴会场的门,迈出半步,把枪举至肩膀高度。一、二、三。就是这样的呼吸节奏。



好,一切都要结束了。



这时,眼前的门骤然从内侧开启。







呼叫器响起时,他和裕美正要起身前往别的店。



渔人俱乐部的男职员,包括店员在内全体都配备了呼叫器。由于他们不只贩卖钓具,也打理钓鱼活动的企划和招募团体,乃至代为租船,所以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发生意外时,可以紧急召集大家。



不过,有点一点小意外也会被呼叫,所以修治按停呼叫器后轻快地站起来。裕美也没露出惊讶的样子。



呼叫他的是店长。看看呼叫器上的显示号码,应该是从店里打来的。



公用电话设在很吵的地方,要听清楚对方说话很吃力。而且,店长又是压低了音量说话。



「客户抱怨得要命,我也很伤脑筋。」



「到底是怎么了?」



白天,为了筹备下周的甩竿竞赛,俱乐部的参赛成员举行了练习赛,可是在过程中,用来目测抛掷距离的冒烟钓锤,据说掺杂了很多泛潮无法点燃的不良品。



「是交野公司那一组,他们社长平时已经够罗唆了,这下子可气坏了,直嚷嚷着下周正式比赛如果也这样那还得了,问我们到底是怎么保管货品的,还说要叫负责人出面。」



站在店长的立场,他说他坚称管理员负责人就是忚,已经尽力不连累属下的店员了,可是对方实在太顽固,坚持不肯让步。



「真的很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过来露个脸?让你当替死鬼很抱歉,可是你平常就很擅长处理客户的抱怨。」



「没关系,我马上就去。」修治回答。他很了解店长的为人。店长会特地来拜托他,一定是真的很困扰。



修治自认还算了上门抱怨的交野社长,他本来就是喜欢小题大作的人,所以应该不是他嘴上嚷着的那种大问题。只要自己主动出面道歉,对方应该会息怒。



回座之后,仔把事情告诉裕美,结果裕美说要一起去。



「不用了,你犯不着特地跟去挨骂。」



「你刚才不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抱怨吗?而且,客户如果知道你是中断约会来道歉的,应该也会感受到你的诚意吧?」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这么想,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前往北荒川分店。



正如他所料,事实上,并不是用一大堆钓锤都受潮,其实只有一枚。放低姿态好好问清楚后,立刻就查明了这一点。



可是,面对愤怒的顾客,总不能说「其实只有一枚」。实际上,甩竿比赛是要先点燃钓锤,等裁判挥旗时才开始比赛,若是一直无法点燃,很可能会影响选手的专注力。就结果来说,的确有可能因此而无法发挥实力。



修治再三道歉,接下交野社长拿来当作证据的受潮钓锤后,仔细检查。钓锤外观并无异样。今天的练习赛,听说是在社长位于房总的别墅私人海滩进行的,据悉那边直到今早还在下雨。修治猜想,也许在比赛的准备阶段,有人不小心把一部份从盒子拿出来的钓锤随手放在沙滩上。这玩意跟烟火一样很容易受潮,即使是那么一下子,也会立刻发生难以点火的现象。



在交谈的过程中,交野社长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渐渐缓和了兴师问罪的气势。修治把当作样本收下的受潮钓锤放入夹克口袋后,极为客气、尽量不伤及对方自尊地表示:



「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想最好照您的期望,也去仓库检查一下。我现在就带路,如果您有发现什么问题,请尽管告诉我。」



这么一来,如果对方表示「不,不用了,不好意思喔」,那算是很识趣,但交野社长却说:「那,我就去看看」修治在内心一边苦笑(像这种时候,看来我得用力当个马屁精了),一边领在前头走出去。



仓库位于店铺后面。如果要绕到运货口必须先走到室外,所以修治穿过店内,打开后方的门。宽约一公尺的走廊单侧,并排放着男职员用的寄物柜。他停下脚打开灯,继续前进。



走廊末端有一扇上锁的门,通往仓库,门上标示着「除工作人员之外禁止进入」。交野社长夹在中间,店长本来跟在后面,修治在门前一站定,店长连忙抢着上前来开锁。



这时,修治随意往角落一瞥,看到了某样东西。



在寄物柜旁边,有个大垃圾桶,是不可燃垃圾专用的塑胶桶,几乎已经装满了。上面,扔着一双帆布鞋。



白底画有蓝线,还很新,他看过这双鞋。店长和交野社长进入仓库后,修治立刻退后,仔细审视帆布鞋。



内底写着「K.Origuchi」,果然是织口的。修治曾看他在店内穿过,所以有印象。



或许是因为生长世代的关系吧,织口这个人向来不浪费东西。连那种影印错误的废纸,也绝不会丢弃。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还很新的帆布鞋扔掉呢?这未免令人感到疑惑。



在井波屋的对话突然在脑中苏醒。



——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



那时,我是这么说的吧——听起来,好像永远不会再见面似的。



结果,织口笑着否认了。他说:「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织口将鞋子扔掉了。织口认为,已不再需要,所以扔掉了……



行动胜于雄辩——这是父亲以前唯一一次教训他时说的话——你记住,修治,人哪,是用行动表明一切……



「佐仓老弟,你怎么了?」



传来店长的声音。修治将视线从白色帆布鞋上调开,穿过仓库大门。



「多亏有你,谢谢。」



店长拼命用手帕擦汗,笑着说。交野社长总算打道回府。时间已经过了十点。



关掉店内和仓库的灯,三人前往办公室。虽然没人,却杂然纷陈,令人感受一股莫名的蓬勃生气,应该是白天留下的吧。



「打扰你们约会,我会遭天谴的。」



店长这么一揶揄,裕美忍俊不禁地笑了。



「这表示您真的很器重佐仓先生,所以我就原谅您。」



「哎哟,两小口真甜蜜。」



北荒川分店的店长是从旅行社挖角过来的,对钓鱼是个超级门外汉,这和因为热爱钓鱼活动和知识,而主动来这种地方工作的店员不同。大家都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由于店长很善于用人,所以很受拥戴。



「为了补偿我的打扰,今晚我请客。」



「都这么晚了,还有店营业吗?今天是星期天耶。」



「偏偏就是有,而且就在附近。是我常去的店,我们一起去吧。」



「你说呢?」裕美说着将她坐的旋转椅转了一圈。



修治随意仰望着墙上的白板,上面贴着从周二起的值班表。上面,也有织口的名字。



「这是第几次约会?」店长问,「我完全没发现你们在交往耶。」



裕美耸耸肩。「其实,今天是第一次。对吧,佐仓先生?」



「嗯?」



由于修治回答得心不在焉,她的脸黯然了一下。



「你怎么了?从刚才就怪怪的。你在想什么?」



修治还没回答,店长就抢白:「欸,我说裕美,你的确很漂亮很可爱,不过你还太嫩了。欧吉桑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质问别人。男人哪,最怕被人家逼问了。」



「真的假的。」



后来,三人决定前往店长推荐的店。



临走时,修治转头朝着寄物柜的方向,又看了一次被扔掉的帆布鞋,尽管这么做也不可能发现什么,只不过是白操心。



「喂,要走罗。」



店长喊着他,并关掉天花板的灯。顿时四周一片漆黑。



说来可笑,撇下织口的帆布鞋离去,比刚在上野车站跟他分手时,更令修治心情异常激荡,彷佛自己弃他而不顾的心虚。



ʮ



一切看起来都好似慢动作。



大门开启,缓缓地,宛如布匹翩然翻舞。随着门缝越开越大,从里面传出的音乐声也渐高,变得清晰可闻。啊,是帕非尔贝鲁的乐曲〈卡农〉,她在瞬间意识到这点。



庆子几乎是反射性地举起枪,架上肩头。该不该射击出现的人物?万一引起骚动就麻烦了,是否该威胁对方……?对于这些她并无明确意图。只不过,她就像听见声音立刻举起枪瞄准从发射台射出的飞靶一样,毫不迟疑以流畅动作做好准备。



开启的门又关上了。随着动作的结束,现实又从慢动作恢复到正常。



眼前站立的,是个穿着和服、挽起头发、梳着髻的女孩。一时之间,她不明白那是谁,直到那个瞪大眼睛、哑然呆立的女孩发出低语。



「庆子……姊?」



庆子举着枪,也凝视对方。女孩单手捂住嘴,耳语般地低声说:「我是范子,是慎介的妹妹。你还记得吧……还记得吧……」



范子举起另一只手,双手按住脸颊后,说:「你要用那把枪射我哥?」



这时,门另一侧的现场内,轰然响起掌声,大概是赠花仪式结束了。



「你是来杀他的?」



庆子对范子的问题充耳不闻,说:「请你让开。」



「你是来杀我哥的吗?」



「我不是叫你让开吗?」



低沉的致辞开始。大概是国分的父亲吧。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还频频向大家道歉。



范子悄然朝门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身面对庆子。



「那个,是我父亲。」声音听起来怯弱细小。



「因为哥哥娶了一个家世太好的千金小姐,所以他一直这样。不是道谢就是道歉,整天只会这样。」



(不可以听。)庆子闭上眼。(我不能听。)



「你让开。」



她又说了一次,范子垂着头。



「小川家的……和惠,你也要杀她吗?」



演讲还在继续。有点结巴,还带着慌张。



「因为她通知你今天的婚礼,所以你要杀她?」



庆子紧咬嘴唇,朝范子走近半步。范子没有动。



「哥哥是个成天只想着怎样出人头地的人。」她低声说着,仰起脸。「即使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也不会觉得那样很恶劣。因为他只看得见自己。」



枪尖开始摇晃。枪很重,非常重。



「对不起。」范子说,她开始语带哽咽。「写信给你的,其实是我。所以,要开枪就请你先杀我吧。」



范子说着就这么闭上眼,低垂着头。连她挽起的每一根头发,也彷佛在微微颤抖。露出和服袖口的两只小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庆子的手臂失去力量,枪管颓然垂下。枪尖撞到地毯,发出钝重的声音。



「你为什么在喜宴中途离席?这样会挨骂吧。」



两人回到洗手间。庆子走进之前留下枪盒的隔间,在那里卸下子弹,将枪拆解。范子挡在隔间门前,这样就算万一有人进来,也不会看到庆子。范子背后巨大且隆起的腰带,完全把庆子遮掩起来了。



此时喜宴尚未结束,其实可以不用如此掩人耳目。这次传来的是新娘父亲致辞的声音,从这点又再次显示两家的强弱关系。因为喜宴通常只有男方家长代表致辞。



「因为我越看越恶心。」范子说着,微微笑了。「我不想看到哥哥一脸得意的样子,他常常说我专门喜欢唱反调。」



最后,庆子「啪嚓」一声关上盒盖,范子问:「你不开枪了?」



「你都叫我要杀先杀你了,我哪还下得了手。」



「那,你下次还会有开枪杀他的念头吗?」



庆子转身凝视范子。



她是个五官可爱的女孩。丰润的脸颊、细致的肌肤,如果妆化得好一点,同时再有个随时在她身旁凝视她的情人,应该会立刻变得美丽耀眼、判若两人吧。



庆子用问题代替回答:「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信给我?」



范子迟疑良久,才答道:「我希望你去痛骂我哥哥。当着大家的面——当着在场所有的宾客面前。」



国分慎介,是这个女孩的哥哥——庆子彷佛初次体验到这点——这个女孩为了我,憎恨自己的哥哥。希望我去痛骂哥哥。可是,一旦发现庆子想要开枪杀他,却又在紧要关头维护他,不惜挡在枪口面前。



哥哥……吗。



庆子平静地问:「你为什么冒用和惠的名字寄信?」



「如果用我的名字,我怕你不会相信。你一定会以为我跟哥哥是串通好的。」



庆子温柔地说:「我从没这么想过。」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久没发出这么温柔的音调了。



「你向来都对我很好。」



在国分的公寓首次见面后,她和范子还单独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庆子拿到两张电影招待券,所以透过国分邀范子共赏。另一次,是范子邀她去她任职的物流公司举办的拍卖会。



两次,她们都共度了愉快的时光。范子个性有点内向,但并不阴郁,只不过有点不善于表达自我。



回过神时,范子眼中已蓄满泪水。就像挨骂的小孩向母亲辩解似的,急急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应该自己说的。我应该在喜宴中途站起来,大声告诉大家,哥哥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可是我没勇气这么做,所以才煽动庆子姊。」



一口气滔滔说到这里,接着就只是不停地掉眼泪。看着她的泪水,庆子逐渐产生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她轻轻把手放在范子肩头,低声说:「快回喜宴去吧,否则会挨骂的。」



致辞结束,掌声响起。



「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而正好,你就说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憋不住。」



范子用衣袖拭去眼泪。「庆子姊你呢?」



「我?我要回家,就只是回家。」



由于范子一脸存疑地仰望她,她微笑了。拎起枪盒。



「我突然发现,即使不做这种傻事或许也能振作起来了。」



「我还有话想跟你说。我还想……可是,大概不行了吧。」



庆子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九点二十分。



「范子,你记得我住的公寓吗?」



「记得。」



「我还住在那里。因为若是无缘无故地搬家,我哥会唠叨。欸,等婚礼结束了,你要换下礼服吧?」



「对,在饭店的化妆室换。」



「那,等你换好了,就到我公寓来吧。到时候再慢慢说。我也……想跟你谈谈。不论是各方面。」



范子回到会场,庆子快步朝走廊迈步时,饭店的会场服务人员正好将芙蓉厅的门全部打开。眼看铺着绯红地毯,竖立着金屏风。新郎新娘将要欢送退席的宾客,这是最后一道仪式。



庆子侧目走过,走到一半变成小跑步。在电梯口,正好撞见刚来时向她询问化妆室地点的那个服务生。他瞄了庆子的皮箱一眼,简短地说声:「辛苦了。」



他走了之后,庆子不禁笑了。可是,走进电梯里,镜中映现的那个身穿嫩绿色礼服的女子,却似乎是又哭又笑的。



ʮһ



店长常去的店,距离北荒川分店搭计程车大约五分钟,是间位于小型综合大楼地下室的居酒屋。



在葡萄酒吧只喝了一杯葡萄酒的裕美,在店长殷勤地劝酒下,拿着一杯冷酒。



「已经喝了一段时间了,混着喝也不会有事啦。」



真的没事吗?修治有点担心,不过根据之前大家喝酒聚餐的经验,他知道裕美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小酒王。他怕空着肚子拼命喝酒会大醉一场,所以努力吃东西。这间店的海鲜料理很棒,难怪店长这么喜欢来。



话题之所以会朝那个方向走,是因为店长的诱导,还是裕美的算计,老实说他并不清楚。不过,等他察觉时,已经谈到修治和裕美如果结婚是否会婚姻美满了。



「现在就想到那里未免也太早了吧。」



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裕美立刻嘟着嘴拉扯店长袖子。



「佐仓先生从刚才就一直就好冷淡。店长,我真的这么没有魅力吗?」



「谁说的,裕美你魅力十足呢。」



「被店长夸奖也没有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裕美托着腮,就像个碎碎念的酒鬼似的一边探头看着杯中,一边说:「我向来内向,就连想邀佐仓先生,都不敢自己开口,还是拜托织口先生的呢。」



店长很高兴。「是吗?原来是请老爸做媒人啊。」



「说什么媒人就太夸张了。」



「不过,老爸很高兴吧。他没有亲人,对你们疼爱得不得了,大概是当成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看待吧……」



说到一半,店长停下话题,微微侧首不解。



「说到织口先生,刚才,我接到抱怨赶去店里的路上,看到一个人跟他好像。不过,应该是看错人了吧。」



修治咚地一声放下正要喝的酒杯。



「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他的气势似乎令店长有点吃惊。「呃……这个,是在哪里看着的。二丁目不是有个小公园吗?应该就在那附近吧。我也只是开车经过。」



店长大概是察觉到修治脸色大变,也正经了起来。



「怎么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对呀。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修治迟疑了一下,说:「那里,就是关沼小姐的公寓附近。」



一听到关沼庆子的名字,裕美立刻跳了起来。后面桌子的客人吓得回头张望。



「喂!佐仓修治!你果然爱上那个美女了是不是?」



裕美外表毫无异样,所以他们都没发现其实她已经烂醉了。修治和店长面面相觑,一起爆笑起来。



「喂,裕美,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可是店长,我真的很不甘心。对啦,那个关沼小姐的确是美女,可是我应该也不差吧?」



「这个我知道。」



修治看着二人,笑容已经消失,他偷偷动着脑筋。



貌似织口的人,在庆子的公寓旁出现?



店长和裕美不觉得织口的行动有什么异样,这也难怪。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织口这时候,为了旁听明天的审判,正在开往金泽的夜车上。



不,本来应该正在车上。



「欸,我知道了!」裕美高声说。



「织口先生他啊,变成那个关沼庆子的男朋友了。年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对吧?所以佐仓先生,你就死心吧。」



是这样吗?修治思索着,会是这么回事吗?



可是,如果是这样,他没必要刻意选择今晚,扯谎说要搭什么夜车。更何况,织口应该很清楚,庆子和修治的来往根本不是男女朋友之间的那种关系。所以,如果织口和庆子开始交往……那才真的是年龄不是问题——只要直接告诉他一声就行了。



的确,他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庆子不仅美丽,也很懂人情世故,又有魅力。不过,吸引修治的,是隐藏在她笑容背后,坚持不让他人靠近的那份寂寞。她的确常常开怀大笑,很会享受生活,但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她在焦虑,生怕如果不赶快这么做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到目前为止,两人只独处过一次。如果她答应今晚的邀约,本来应该会是第二次。



他们唯一一次的约会,是去看棒球赛。当时修治住的公寓附近正举行少棒赛的地区预赛。因此,是在正午见面。庆子还自己做了午餐带来。



「好久没做这种事了。」



说着她看向远方。修治到现在还记得,她坐在草地上,一边凝视着展现漂亮团队默契的孩子们,一边幽幽呢喃的话语。



「我啊,如果下次投胎转世,我想当男的。」



另外还说了些什么?庆子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事。她眺望着在加油区欢声不断的父母们,话题转到家人身上……对了,好像还提过父亲的事。



「令尊的事,真遗憾。你一定很寂寞吧?」



对,她是这么安慰他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你和织口先生才会那么要好吧。」



「谁知道?」修治笑着说,庆子也莞尔一笑。



「在你们的店里,大家都喊织口先生老爸,对吧?那种感觉,我多少能够理解。我父亲虽然和织口先生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过织口先生看起来就很有爸爸的感觉。是那种慈祥的典型日本爸爸。」



那算是庆子在表明对织口的好感吗?因为他像爸爸一样,所以喜欢他。



真搞不懂,他想。织口先生……庆子小姐……他就是放不下心来。这算是一种嫉妒吗?尽管觉得裕美说的不太可能,却还是有点吃味吗?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都是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人。



「喂,佐仓,你也给我喝!裕美,乾杯!」



店长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这时候……



红砖色的公寓地下停车场,滑入一辆宾士I90E23,停在那格墙上写着「关沼」的车位。驾驶座下来一个身穿嫩绿色连身礼服的女子,走向后方的行李厢。



当她打开行李厢盖子时,从水泥柱后面窜出一道人影,扑上前来彷佛要覆盖她。



女人拼命想逃,一度将男人推开。在她再次被抓住之前,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男人的脸。她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开口说道:



「织口先生?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断了。这次的扭打在极短时间内结束,连尖叫声都没发出。她失去意识,上半身趴在引擎盖上昏倒了。



恢复安静的停车场中,某种金属物质掉落地面,响起高亢的声音。袭击女人的黑色人影,弯腰捡起那个东西。



是钥匙圈,上面挂着好几把钥匙。男人缓缓检视着,除了刚停下的引擎在逐渐冷却时发出的微弱嗡嗡声,唯一能听到的只有男人的呼吸。



时间是晚间十一点十二分,夜空中连月亮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