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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000年1月(1 / 2)



第四章2000年1月



小花与新相机



新年过后,风雪更加寒冽沁骨。



直到因为钟声回过神前,我始终坐在窗边座位上托着腮帮子,远眺自上空连绵飘下的白雪。



教室中的暖炉燃烧旺盛,将室内烤得热烘烘,外面却是灰蒙蒙的雪景,前方幽黯的波涛滚滚翻腾,寒冬中结冻的鄂霍次克海在眼前蔓延开来。



「小花。」



听见朋友的呼唤声,我没有回过头,而是微微举起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代替回应。放学后的高中生个个显得生龙活虎,我则是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如同漆黑冰霜般的大海。



「小花啊。」



有人轻扯我的麻花辫子,我懒洋洋地回过头,名叫章子的朋友正探头看着我。「要去社团啰。」她说道,然后又重重扯了一下我的辫子。



「嗯。」



「……妳就只会望着窗外。」



「外面看起来超冷的。」



我边嘟哝边站起身,卷起裤脚穿在制服裙内的运动裤鼓胀着。因为走廊寒冷得仿佛会结冻,于是我穿上大衣,拎着学校专用的布制书包向前走。我每到冬天必会有冻疮,肿胀的双脚套在鞋子里难以步行。再一次,我站在满是热气的教室回头看向窗外。



一整面的雪景。



彷佛一大群白虫不断飘至幽暗的海面。



应该停泊在海岸的海上保安局巡逻船,因为点点雪花的遮挡而无法清楚看见。我紧皱起眉头,一想到爸爸现在一定也很冷,顿时觉得泫然欲泣。或许是因为两人相依为命的关系,我有时候会将爸爸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看待。于是自己就会消失无影踪,内心在那当下唯有充斥着爸爸的身影。



当我因想象中的寒冷而浑身发抖时,朋友再次呼喊我。



「假如一年级学生迟到的话,会惹得学长姊不高兴的,快点走吧。」



「嗯……」



「而且小花平常已经老是迟到了。我们一起去吧。」



我点点头,跟着步入定廊。爸爸的气息随着窗户逐渐远去,我不由得涌出些许寂寞又难过的心情。



我,腐野花即将年满十六岁。小学四年级前,住在北海道南西冲的小岛上。由于双亲及兄妹骤逝,散居在泡沫经济崩坏后的北海道的亲戚中,我由经济方面最没有顾虑的腐野淳悟收养。对我面百一切仍历历在目,但实际上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半之久。自认还是孩子,不过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淳悟收养我的时候才年仅二十五岁,也没有结婚。纵使他说原本因为独身不能住进保安局的宿舍,而住在一间单房公寓,由于有了抚养的家人,才让他得以住进宿舍,但我觉得他其实过得非常辛苦。不过在小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一位单身男性突然收养了小学女童,大家自然会纷纷投注关心,并同心协力养育我,大家也总是担心与关照着我和淳悟。



我住在北海道北东,从网走市沿海向北,一座孤伶伶处于荒野中、名为纹别市的城镇。我们在这一小座城镇的守护及和缓包覆下,相依为命度日。



社团活动刚好在一小时后结束。经由我转学过来就一直在一起的朋友章子邀请,我莫名便加入了管乐社。入社的时候犹豫着该选哪样乐器,顾问老师推荐我选长笛,他说因为我的体型瘦小,需使力拿的沉重乐器对我来说会很吃力,于是我就听从他的意见,随便选了一个。章子选了小喇叭,她笑着说最近才好不容易能够吹出声音。



冬天的纹别天黑的特别快。进入一月之后,雪的重量和寒意遽增。从平房倾斜的屋顶滑落到道路旁的大量积雪形成一堵灰色围墙。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章子及同为管乐社社员的男同学晓,三个人小心着脚步以免打滑,慢慢地走在结冻的路上。



学校位在海岸附近,铺满白色贝壳的游步道,在夏天时经由光线折射十分绚丽多姿,现在则是被埋在积雪下,每踩一步便会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沿路每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排排冰柱。平房屋顶上耸立着四角状烟囱,浅灰色的烟雾朝向低垂的冬空袅袅升起。



三个人慢慢走在枯枝无叶的冷清白桦大道。



北海道纹别市人口仅有三万人不到,是名副其实的小城镇。没有百货,也没有电影院,几年前还在的小型车站也因为国铁民营化与人口稀疏的影响,早已变成废弃车站。古老的木造车站现在被当作公车站,大家要离开镇上时都会到这里搭公交车。一到周末,也可以坐车到单程就得两小时的旭川游玩。轮到爸爸在巡逻船上值勤不在家的周末,我便会朋友一同出门逛街购物。



沿海住家的停车场停放的不是车子,而是小艇。现在因为流冰而有受困的危险,所以船只不得出海,但在夏天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小艇在海上兜风的景像。



咻地一阵夹杂雪片的寒风吹来,让我冷得直缩起脖子,「小花真是伯冷。」晓笑着说。



我戴着宛如白熊般毛绒绒的耳罩,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我发出「咦?」的一声反问,晓便低声喃喃:



「妳总会边回头望着海的那方边走路,这是小花奇怪的习惯。」



「是这样吗?」



「国中的时候也一直都是那样,现在也是。」



「……观察得很仔细呢,会注意到那种小事。」



我如此回应,只见晓的脸颊微微泛红。



我们从沿海附近走到前往高地地区的坡道,市公所、集会所以及地方法院聚集在沿海的小片平野上。这座小镇被黑沉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茂密的山脉所包围。定向高地,住宅区和公园逐渐变多。「再见。」晓挥挥手,身影弯进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高级住宅区后消失,章子阖起戴有厚重手套的双手,像是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



「晓会那样其实是喜欢小花。」



「咦?才不是那样啦。」



「虽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不过小花觉得他如何呢?」



「如何……」



章子不知怎么地看起来很开心,我困窘地想着该怎么回话,然后又转向朝海的那方……啊,这就是刚刚晓说的意思吧,我如此心想着。



总觉得停泊着巡逻船的海岸那方,有一双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大手抱住我,拉着我不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转头凝视该处。



「如何是什么意思,章子……」



晓姓大盐,他们家不只在这附近拥有土地,札幌也有,他出生在从以前就很富裕的家庭。我刚被收养时,大盐家的占地十分宽广,最近因为不景气的影响,规模已不如以往,但在当地若有什么麻烦,镇上每个人都会请大盐家出面,依然以有人望的老一辈为中心。



章子边走边快速地讲个不停。章子从国中时就一直很喜欢讲恋爱方面的事,因为她个性开朗,外表也可爱,因而颇受欢迎,不过还没有和任何人交往。章子时常笑我比她还要晚熟。对于生性文静的我,这位开朗健谈的朋友是一位可以开心相处的人。



「小花,我好想早点结婚喔,比起到札幌之类的地方继续升学,结婚不是比较好吗??」



「什么,妳在说毕业以后的事啊?章子总是想太远了。」



「为什么要笑嘛,那小花不想结婚吗??」



「……我绝对不结婚。」



我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章子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用稍微正经的口气,开导般地说……「为什么?养父也会担心妳的。他奸不容易辛苦拉拔妳长大,妳不嫁人怎么可以呢。」



「因为……可是……我化为白骨的时候……」



「咦?白骨?什么??」



「不,没什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



我在坡道路上和章子道别。章子家是酪农,在牧草地旁有一栋状似体育馆的平房,一整个大家族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曾经去玩几次,从曾祖父到章子还是婴儿的侄子,统统生活在一起,这令我大感惊讶。章子也因此很习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边回头望了好几次海的那端,边继续爬着坡道。我的家位在这座坡道更上去一点的地方,就是高地最上面林立的公务员宿舍。定着定着,感到脖子附近冷飕飕,大衣内侧也渐渐被寒意渗透。我戴着手套解开系在辫子上的白色细缎带,因为留至胸前的漆黑头发编得密实,于是我用手指散开发辫,左右摇了摇头。缎带从冻僵的双手间被风吹走,我抬起头一看,在潮湿冬风的吹拂下,一头黑发……彷佛拥有意识般地飞扬舞动,遮盖住我的脸庞。



我看见有人在远处拾起我的缎带,是一个矮胖成人男性的身影。我拨开凌乱的头发注视,原来是田冈家的伯伯站在雪地另一头。



田冈先生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约从七年前开始任职于纹别警察署。听说他原本是在较为接近都会的地方生活,但我也不怎么清楚,好像是透过大盐家的一家之主——晓的爷爷的引荐才来到纹别。因为面貌粗犷刚强,外表看来有些恐怖,却由于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给人一股莫名滑稽的感觉。



我伸出手要他还给我,他便慢慢地走过来将缎带递出。



「您好。」



「……哇,小花这样看起来相当有女人味呢。」



「……」



他的口吻让我觉得不舒服,于是我没有回答。成人男性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让我感到有些厌恶。见我默不作声,田冈先生尴尬地露出苦笑。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缩起脖子换了个话题。



「淳悟在家吗?」



我猛力摇了摇头,头发在脸庞两侧晃动。



「没有,他今天不在家。」



「又不在家??真是伤脑筋的家伙耶。」



「不是的,呃,他昨晚还在家。不过有人打他手机,好像是紧急呼叫,所以他半夜便急急忙忙出门了。在到一半的时……」



「到一半?」



「啊,没什么。」



我低下头。



「……好像听到是俄国佬出了什么事。」



「噢,俄国佬啊!」



田冈先生厌恶地点点头。



俄国佬指的是经常在纹别港出入的俄国籍船员。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便有些许恐惧感。为了购买在日本领海已经捕捉不到的螃蟹,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在渔港和他们做生意,但是那群说若异国语言、以冷若冰霜的表情注视着我们的外来男性,总让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话说港口从今天早上就骚动不安,海上保安局在陆地也显得慌张,而且海上保安宫从晚上就一直埋伏,大清早便开始检查俄国佬的入港船只。据消息透露,他们从本州岛运来了大批偷来的机车和汽车,打算大量非法偷渡到俄国。」



「哦……」一我点头附和。



强风咻地急急吹起。



收养我的养父腐野淳悟,任职于纹别海上保安局。保安局分为在陆上值勤业务的人,以及在巡逻船上直接在海面巡逻的人,淳悟是专门负责海上部分的海上保安官。巡逻船规定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在船上待命,每个月因为会有几次轮值而不在家,冬天是为了巡逻流冰,巡逻船甚至会远渡王北方领土附近,淳悟总会有好几天都没回来。



只要淳悟不在,我便相当寂寞。



我从坡道上回头望向海面,俯视停泊的灰色巡逻船。「妳会感冒喔,小花。」田冈先生说完,慢慢定下坡道。



我继续往上爬,终于回到宿舍。尽管可以搭公交车回家,但因为镇上人口持续减少的缘故,现在剩余的班数寥寥可数,尤其是学生的放学时问会挤得水泄不通。所以我总是反复地回头望着海,然后一边慢慢定回家。



如同长屋般五栋一排的公务员宿舍,是天花板低矮的平房,有着色泽黯淡的深红色铁皮屋顶,及涂上绿色油漆的窄长门扇为标志。附近有葱郁的草木,但在寒冬中,从设计成倾斜屋顶上不断滑落的雪却将其掩埋。屋内有宽广的厨房和客厅,以及作为寝室的一间三帖小房,是构造简翠却住来舒适的宿舍。



我取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用挂在细炼前端的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冷飕飕的屋内,冻僵的手指打开电灯。昨天深夜慌忙冲出家门的淳悟,仍残留下一丝丝气息在房内。厨房餐桌上放置着咖啡空罐,我轻缓脱下手套,走近餐桌。解开的头发仍带着绑辫子所留下的微微卷度,朝着脸颊轻柔地垂下。



我拿起空罐,因表面冰冷的触感而打了个寒颤,同时轻轻地握在手中。双手彷佛抱着空罐似地,将嘴对上开口处,一股甘苦的咖啡香在嘴里扩散开来。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罐好一会儿,就这么握住空罐逐一打开房间的暖气。点燃了瓦斯暖炉,以及打开地板暖气的电源。心想着爸爸回来或许会想洗澡,我便先放水,之后只要加热就奸。接着,我又因为等得焦躁,手上拿着空罐便直接冲出门外。



「噢!」



听见一道受惊吓的年老声音,我急忙站住。



大盐家的爷爷站在外头,他戴着毛线帽和耳罩,围起厚实的围巾。他穿起全套御寒的装束,拿着二口银色的小型相机,将相机镜头对准宿舍前雪柳的灰色枝桠,就这么回过头望向我,我下意识地轻笑出声。



「午安!」



「午安,小花。妳突然从门口冲出来吓我一跳吶。」



大盐先生微笑着,眼睛下方堆满了皱纹。



在我还小的时候,大盐先生是在札幌和旭川拥有数间餐厅的社长,总是让我偷看见他从口袋中拿出塞满钞票的皮夹,印象中是一位表情严肃的老爷爷。然而因为两年前北海道拓殖银行出状况,导致北海道全失去荣景之际,他毅然决然将所有店面转手让人。在那之后,大盐先生从事业中退休,摇身变成一位温和的隐居老人。最近开始尝试年轻时一直感兴趣的摄影,如此度过每一天。尽管他说自己只是玩票性质,但每天仍兴高采烈地拍着纹别的风景。



大盐先生朝雪柳按下几次快门,然后再次踏上雪地离开宿舍。



我坐在宿舍前坑坑洞洞的低矮水泥围墙上。



拨开积雪坐上去,水泥的冰冷直达腰际。



我定定地俯视着海面。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冬天的鄂霍次克海。



泛着黑光的飞溅泡沫宛如颗颗冰粒,奇妙的大海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沉重阴暗。宣告着流冰到来的细长白色封锁线,隐约漂浮在水平线附近。逐渐结冻的大海如同冰沙般,整个海面带着黏着性:在当地,这景况被说成是大海想睡了,是一幅既寂寞又空虚的壮观景色。从我懂事以来,我便一直眺望着大海长大,来到纹别之后也一直是如此。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北方的这片汪洋。



我双手抱着冰冷的咖啡空罐,就这么坐在墙上。太阳逐渐西沉,混杂着雪片,海水的气味乘着风,从坡道一路窜至高地。我百看不厌地坐在墙上。离靠岸还有一段时间,我凝视若远方拉起的流冰白色封锁线,以及逐渐结冻、发出暗淡光芒的海面。差不多过了大概一小时,皮府开始因为气温而感觉刺痛,身体深处已经冷得快要结冻,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想待在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虽然不晓得爸爸何时才会回来,但因为我想等而始终等着。



偶尔会看见有人爬上坡道,但并非爸爸。这段期间有上班族或学生来去,认识的海上保安局人们不时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爬上坡道。一想到淳悟或许马上就要回来了,胸口遂而发热:心情反而因为太高兴甚至感到悲伤。



头发迎风飞扬,在空中翩然起舞。北方大海的气味沾上发丝、肌肤,甚王达灵魂深处。我在等待爸爸回来。



单手拿着相机的大盐先生再次经过,看见我便吓一跳地瞇起眼睛。



他踏着雪地缓缓走近。



「妳会感冒喔,小花,为什么待在外面?」



像是对年幼的孩童说话一般,他担心地开口问道。



由于从小就认识,他并没有发现我正逐渐长大成人。我挺直背脊,用傲慢的口吻说道:



「我才不会感冒,因为我还年轻。」



大盐先生仿佛眺望着发育健康的幼鹿,回葸似地瞇起双眼。



「哈哈哈,这样啊。对了,小花,妳有见过晓吗?」



「…………我们是同个社团。」



「喔。」



自从我被收养后,大盐先生曾经开玩笑地问淳悟,以后小花能不能当他孙子晓的老婆。我因为这件事老是被淳悟调侃,所以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才不会结婚。」尽管很纳闷为什么没人听得出我是认真的,但淳悟每次听见我的回答,总是慢条斯理地点燃香烟,一副不相信的侧睑笑了笑。



想必大盐先生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一心祈求身旁年轻人的幸福。以为只要简单地将谁和谁凑在一起,就能构成一幅幸福的未来蓝图。这一定就是老化,或许因为大盐先生上了年纪变得衰弱,也因而不太体贴了。



我默默地低头看着海面。



「淳悟工作得很动吶。」



「是的。」



我奋力地点点头。



风更为增强。



「我最喜欢爸爸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当初我还在想不知道你们会变得怎样。亲、亲戚的……」



大盐先生话说到一半打住,像是强调般又反复了一递。



「他突然说要收养亲戚的孩子,没想到真的就带着妳回来了。」



「是啊。」



「那家伙因为工作的性质,经常会不在家吧。干脆地将家人刚去世的小学女童单独留在家里,毫不在乎自己会奸几天不回家,我可是一直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在意。」



「是吗?不过那家伙,怎么说咧,也不是恶劣的家伙,却不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像浮萍一样。我从他小时候就很清楚,他从以前就有些我行我素。」



「可是,男人不都是那样吗?」



我用大人般的口吻说道,大盐先生诧异地睁大双眼,然后可笑似地笑了出来。我感觉受伤,于是低下了头。



「……有什么奇怪的??」



「没有。这样啊,男人原来是那种生物啊,这下被小花将一军了。」



「啊,是淳悟……」



我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声音。大盐先生也跟着俯视坡道下方。「咦?」他发出低语,仿佛表示没看见般地皱起了眉并瞇起眼睛。



陡峭的公车站停着一辆暗色的小型公交车。混在冷得缩起脖子、慢慢定下车的人们之间,淳悟悠哉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



个子格外高挑,身形瘦削,黑色羽绒外套下伸着一双如同影子般的修长双脚。他一时停下脚步,又继续朝我这里走来。短短的头发被潮湿的风吹动,如同图纹般地缓缓摇晃。



他拾起头看向我这里,因为知道我们对上了视线,我感觉好幸福。



淳悟单手提着看来沉甸甸的超商塑料袋,他停下来从口袋拿出烟盒,一只手灵巧地将香烟放进嘴里,点燃火之后抽了一口又继续行定。我知道他在爬坡时眼睛始终向上看着我,大盐先生则浑然不觉。



慢慢地、慢慢地,爸爸走上前来。



双眼有些许的凹陷。他有一张端正的脸孔,却显得历经沧桑。淳悟现在三十一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俊俏的男人,随着年纪增长,气质也逐渐改变。他定近宿舍时,我注意到他脸上带着微笑。昨天早上刮的胡须略微长长,肌肤也因为彻夜工作而透露出倦意。额头上冒出汗水,可是脸颊却显得疲乏干燥。他彷佛咬若衔在嘴里的香烟,扬起单边脸颊。



「要糖果吗……」



「嗯!」



我跃下水泥围墙,踏着飞散的积雪直直奔向淳悟。淳悟伸手进塑料袋里,拿出棒棒糖,他盯着棒棒糖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看着我,再次仰起单边脸颊。突然像是用利刃刺穿般,他粗鲁地将棒棒糖塞进我的嘴里。由于我的嘴巴张得开开的,棒棒糖就顺着爸爸的意图,直塞进我的嘴巴深处。我用舌头舔吮着棒棒糖,淳悟握着棒棒糖,瞇起双眼观察似地俯视着我,然后轻轻闭上双眼,手指缓慢放开棒棒糖。他伸手将衔在嘴里的香烟夹在指问,眉宇问皱起纹路,伴随着叹气缓吐了一口烟。我知道他很疲累,因而担心地凝神仰望爸爸。终于,淳悟恍若大梦扨醒般睁开眼睛,眼下泛出些微皱纹低头看我。



「…………我回来了,小花。」



嗓音低沉而甜美。



「欢迎你回来,淳悟。」



下一瞬间,有股锐利的视线投向我的背后。我这时才想起,大盐先生正注视着我们。



眼神和声调为之一变,淳悟吐着烟故意用说教般的口吻说:



「不要吃太多零食,小花,会吃不下晚饭的。」



二浮悟真是的,刚才明明是你给我糖的。」



「那不一样。奸了,我马上来煮一什么吧。」



他不时偷瞄着大盐先生,并踏着雪地离开。在轻轻行了一个礼之后,走过他身旁。



「学校呢?妳今天早上应该没有迟到吧。」



「我没有迟到喔。因为第三学期很短,马上就到要考期末考的时候了,我有很认真地上课抄笔记呢。」



「这样啊。」



「我还有去参加社团,所以刚刚才回到家。还有啊,爸爸……」



——喀擦!



快门声响起,闪光登亮起一道白光。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我们视线偷偷交会,我不安地抬起头,淳悟则衔着香烟像在说不要紧般朝我点点头。我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做出天真的笑容,跟着淳悟回头望向大盐先生。



大盐先生拿着银色相机对准我们,嘴角愉快地透出笑意。



「两人都笑一个吧。」



我和淳悟像表示莫可奈何般,露出既害羞又开朗的笑容。



淳悟从嘴边拿开香烟,烦躁似地粗鲁扔进雪地里。火红的星光隐没在积雪里,发出细微的熄灭声。前一刻仍燃烧着明亮火光的烟头,下一秒便熄灭焦黑。淳悟显得十分疲累而不耐,尽管脸上在笑,但我知道他实际上心情很恶劣。



两个人并排着注视着银色相机,同时加深脸上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



「大盐先生,要拍得漂亮一点喔。」



我笑着对他那么说,并在内心祈祷。



希望照起来能像一位幸福的女儿,希望那台银色相机不会照出任何异样。



大盐先生按着快门,哼歌般地说……「笑一个,笑一个来看看吧……」



闪光灯再次亮起。



太阳沉入在大海反向那有着苍郁树林的险峻山脉下,余晖更加深浓。冬天的纹别天黑得特别早。我们面向着夹杂片片雪花,宛如飘下只只白虫的黑暗,大盐先生挥着手渐行远去。我抬头看向淳悟目送大盐先生离开的侧脸,那里已经不带任何笑意。只看得见令人战栗的不悦,还有阴森的光芒。



我们牵着手走向宿舍,我用项链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晚饭呢?」



「首先得要洗米啊。」



「爸爸,你感觉好像很困耶……」



用邻居可以听见的开朗,我雀跃地说着并走进门。



北国的房舍为了遮挡寒气,门和窗户都打造得十分严实。一旦关上沉重的大门,便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冰冷的寂静包围着我们。外界的一切顿时整个被抽离,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存在一般。



当我伸出冰冷的手指欲打开灯之际,淳悟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他像是一个庞大影子般从上方覆盖而下,伸长了手臂,湿冷的手掌从上包住我正打算按下电灯开关的手指。我像是被图针刺到似的,手指陡然停在半空中。



我一动也不动,因为感到幸福而无法动弹。



情绪恶劣时的爸爸,会像是抱着玩偶的小孩般用尽全力抱着我。



「妳的身体很冷。」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



「妳不需要特地在外面等我,小花。」



「爸,很痒呢。」



他只要说话,吹拂在耳边的气息便会摇动,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会痒啊?」



在他手臂的环抱之下我轻轻转过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前。爸爸的体型削瘦,胸膛坚硬。胸前有一股像是雨水,又像是雾霭般的潮湿气息。男人身上一定各自有着类似体臭的味道,我觉得自己要是没有这股气味,一刻也活不下去,明明现在待在一起,却感觉说不上来的寂寞。



我们相拥许久,淳悟最后有些坏心眼地说:



「会怕痒就证明妳还是孩子。」



他冰冷的双唇用力地亲了下我的额头,随后放开了我的身体,脱下鞋子并走进房间。暖气已经发挥作用,宿舍内热得令人窒息。地板暖气的热度将冻僵的脚底逐渐化开,暖和了冻疮,也感到有些搔痒。淳悟站在厨房,逐一将购物袋里的物品放进冰箱。我坐在客厅地板上,角落摆放着沙发,反向的角落有台小电视,客厅中央的桌面上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空无一物的大盘子。因为地板暖了起来,我坐在地上时,连腰部周围也逐渐融在升起的暖意中。



淳悟站在厨房回过头,扬起单边脸颊略微笑了笑。



我稍梢歪起脖子,像是一只规炬等待食物的狗。



淳悟大跨步走来坐在我身旁,他脱下上衣,吐了一口气,眼神挑逗地射向我。因为看得出爸爸的眼神中闪动着欲望,我也绽放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温柔地托起我的下巴,我于是闭上眼睛。他用熟练的动作脱下硬挺的高中制服上衣,拉开深红色领结,再一颗颗解开衬衫钮扣。我彷佛被衣服摩擦的声音推着,一股高兴又寂寞的情绪再次袭上心头。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虽然窗户有三层窗框紧密隔绝外头传人声音,但室内墙壁颇薄,有时候也听得见隔壁的声音。左右邻居皆是海上保安局的人员和其家人,在这座小镇上大家互相认识。



我咬紧下唇,一脸忍耐的表情。屋内有问三帖的寝室,里头摆着一张床,但是不能在那里做,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爸爸让褪去制服和内衣而光裸的我横躺在客厅地板,他站起身并瞇起双眼,目不转晴地俯视我。因为爸爸的身材高挑,这样彷佛像从遥远的上方被注视着,当细长手臂伸向我时,我好像在盘子上被大人用巨大刀叉食用一般。不一会儿,爸爸开始脱去衣服。和我的苍白皮肤截然不同,爸爸的皮肤呈现浅黑色。每次看见他的皮肤,我便会厌恶起自己天生雪白的皮肤。我希望自己和爸爸结合时,也能变得像爸爸一样。



我轻悄伸出手,他浅浅一笑并用力地回握住。爸爸一丝不挂地跪在我身旁,彷佛在祷告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碰触我。最后像是心意已决般地缓缓覆上我的身躯,爸爸庞大的影子让我的视线宛如处在黑暗般昏暗。爸爸干燥的唇和我小小的唇办相贴合,整个人彷佛从脊椎融化开来。舌头如同活生生的鱼又湿又滑,采进我的口腔深处。呼吸和唾液带着某种腥臭,然而爸爸宛若烫伤般灼热。



啊啊。



我闭上双眼。



爸爸的嘴唇滑过身体各处,我因为痒而忍不住笑了出来。越往下就越是搔痒,好奇怪啊。我忍住笑声,爸爸从我的下腹部抬起头,露出些许狼狈的表情说……「小鬼头!」



「……因为会痒嘛。」



「会痒的地方就比较敏感的部位,一定会很舒服的。」



「呵呵呵~」



「不要笑。」



仿佛一根小铲子般,执着地挖掘洞穴寻找些什么,爸爸四处碰触、舔舐,有时伸出手指粗鲁地来回抽插。因为爸爸高兴,我也跟着一起开始认真寻找自己身体应该拥有的女性部位。这段时间非常漫长,有时玩闹,有时认真,尽管每一晚都重复着这个我不明白的行为,但是因为爸爸比往常还要兴奋,我也感觉很幸福。就算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即便我发笑抑或筋疲力尽,爸爸也绝不会感到疲累和厌倦。客厅的地板辽阔延展,我简直就像身在青涩的初夏乐园。,我将一切,都献给了爸爸。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开始烦腻而想睡之际,爸爸终于起身,又再次像祈祷般跪在地上一会儿,然后抓菩我的脚踝,慢慢打开我的身体。接着他闭上双眼,眉宇间蹙起皱纹,深深沉入我的身体之中。从这里开始我就晓得了,有某个未知的地方会满溢出一种东西,所以我想大喊我不是孩子。甘甜而又可怕,全身酥麻,整个人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带着仿佛沉溺在黑海中,愉快地逐渐往下潜去的感觉,我和爸爸十指交扣,紧握彼此的手。爸爸的脸频频晃动,好像在波浪里载浮载沉。啊啊,我忍不出发出声音,爸爸便以其硕大的手掌捣住我的嘴。



……这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从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被爸爸这样抱着。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最喜欢的朋友也没有,其它的亲戚、老师都没有,任何人都一样。因为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爸爸会被逮捕。我从没想要对别人说,或者是想翠识别人知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从九岁开始直到现在。



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人。



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将我抱起来。下半身将淳悟紧缩在内,彼此紧密连结并凝神两两相望。淳悟两手搓揉我的乳房,露出撒娇般的表情,嘴巴缓缓张开。只有像这样紧密相连时,我和淳悟在监护人、小孩的身分上常常是对调的。淳悟这个人几乎不会向人撒娇。他带有亲切感,偏偏个性阴晴不定,即使板着一张脸也会受到旁人的喜爱,其实并没有和别人打成一片,很少会真的表现亲昵。唯有当我们暗地里结合为一体时,这样的淳悟令我无法捉摸,但也感受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大大张开嘴巴,眼眶湿润地恳求我,就在下方被深深刺穿的情况下,我张开自己的嘴,朝淳悟如漆黑深渊的嘴里,慢慢吐了一口白色唾液。淳悟仿佛婴儿寻求牛奶股,专注地一口咽下。他露出还要更多的眼神,所以我接着再泌出唾液,朝地狱深渊吐下。在我体内的淳悟变得更为硬挺,我相开当心,明明是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我却笑了。双瞳迸出璀璨光芒,还要、再多、更多一点,爸爸激烈地挺出身体。那双眼瞳,带若如同死人般的黑暗,面带微笑的我,内心感到一丝战栗。我鼓起勇气,回应若他的乞求将唾液吐进深渊。纵然感觉害怕,但我想一直追随下去。我不明白欲望,但是我想治愈他的干渴。每当我泌出唾液吐下,被一口咽入爸爸体内深处时,我便会化为爸爸。当我涌上如此感觉,又再次对自己雪白光滑的稚嫩皮府感到厌恶。爸爸精瘦而干燥,衰老而粗糙的皮肤令我炫目。我想要和爸爸再更深入地结合,皮附和皮府厮磨,交融直抵灵魂深处,两人就这样合而为一的话,是最幸福的事了。



「今晚很久呢……爸爸。」



「因为昨天做到一半。」



「嗯,因为被紧急叫出去嘛。」



「无处发泄又没有睡觉,啊,累死我了。」



淳悟笑着,用力地抱紧我。他以单手环抱住我的腰抽动,结合的部位更加深入。



温柔地将唇贴在我的额头上,饥渴似地紧紧抱住我。爸爸的前端顶至我的体内最深处,腹部内发出闷弹。啊啊,就算旧继续深入,无论加何、熊论如何也无法化为一体的。



——隔天早晨,流冰冲来到岸边。



我因疲惫不堪而沉睡时,被淳悟摇醒而睁开了双眼。屋内最深处的三帖房里的单人床,从淳悟收旋我前便使用至今,我们每天睡在上头盖着棉被和毛毯相拥而眠。分不出是他还是我,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爸爸的手臂不知从何处伸来,轻缓摇着我的头。



「起床……早上了。」



尽管我失神茫然,但仍感觉到淳悟先起身离开床铺,我也佣懒地撑起身体。白灿光线透过拉上的窗帘照射进来,客厅地板宛如水面闪烁着盈盈流光。我有股预感,因而急忙离开床上,睡衣凌乱而皱巴巴。我脚步晃荡地走近窗户,拉开窗帘。淳悟衔着香烟点燃,徐徐地抽了一口,伸手拿起电视的遥控器。



一打开窗帘,整面窗户宛如银幕般覆上冷白的光芒。



位处高地的这间宿舍可以远眺鄂霍次克海。海岸一带变成昨天尚未出现的整面苍白平原,闪烁着刺眼的光辉。冷冽的冬天寒气更形严酷,自西伯利亚飘来的流冰才刚抵达,还没有凝固成形,随着波浪一同沉浮摇荡。



今天是流冰第一天靠岸啊。



因为从水平线可以看见远方的封锁线,以为来到这里还要一段时间。一夜之间流冰就覆盖了海岸。回想起在天亮之际,似乎听见如同地震般的怪物咆哮似轰隆巨响。一定是风推挤冰块互相撞击,发出阵阵撼动声响。



远处可以看见有大群海鸥飞在天边,接二连三发出的响亮短促叫声似乎也传到了这里。



淳悟打开电视,此地有线电视的气象报告正在播送。



听着气象主播告知气温将降至此冬季的最低温及流冰靠岸的消息,淳悟坐在沙发上瞇起了眼睛。他懒洋洋地听着报导,将香烟捻熄,吐出一口烟并站起身。定向浴室的背影消失于其中,一阵子后傅来刮胡刀启动的声音。



我沮丧地拉起窗帘,依旧一身睡衣姿态呆站在原地,恍惚地盯着有线电视。今晨破晓前靠岸的流冰,将会维持目前的强度,直到二月下旬前都会坚硬地覆盖住海岸线。除了海上保安局的巡逻船和大型拖网渔船之外,其它船只皆不得航行。在春天来临之前,渔船几乎都处于休息状态。



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从都市来的旅客,安排在流冰上举办迟来的新年会却不幸被海流冲走,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巡逻船救起的事件。今早的新闻也理所当然地再三提醒当地民众,不要到流冰上头去。



梳理完毕的淳悟从浴室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穿着凌乱的睡衣呆望着电视的我,扬起单边眉毛,催促我赶快准备。我点点头,揉着眼睛越过淳悟进到浴室里。在满是龟裂褐色磁砖的浴室内洗脸、梳理头发,镜子映照出自己睡眼惺忪的脸庞。拿梳子将黑发分成两束,仔细编成麻花辫俊系上细缎带,我变成了一位文静的十五岁学生。虽然朋友章子有修眉毛并描细,甚至还偷涂上薄薄一层的口红,我则让眉毛维持原状。我身上有浅色的唇膏,有时才会涂一下而已。



我跑回三帖大的寝室,伸手拿取挂在门楣上的制服。换上制服,仔细打好领结。走到厨房去,淳悟正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烤面包机轻快跳出两片烤成小麦色的土司。淳悟将炒蛋盛在盘子上,然后拿起一根大汤匙将草莓果酱抹上吐司。见我楞楞地看着,他以眼神催促我坐下。我坐到桌前,拖着腮专心注视着爸爸。



我不知道爸爸现在在想些什么。



爸爸只是低着头将果酱抹上吐司。



他将抹好的吐司放到我的盘子里,瞄了我一眼示意我快吃。我点点头,伸出手拿起吐司。爸爸也开始在自己的吐司上涂抹果酱。



用大汤匙挖出的果酱宛如血滴般闪亮亮。他粗鲁的涂抹方式,让汤匙在吐司上划出一道纵长开口,看起来彷佛从该处渗出血液般。淳悟将汤匙扔到桌上,慵懒地撑着脸颊,然后突然张开嘴,一口咬下被血染遍的破洞吐司。



电视始终开着,天气预报专业频道重复播放着新闻。因为工作的性质,淳悟总是很注意气候的变化。因为听见气象主播说从下周之后天候转坏,请注意风雪,于是我便小声地说道:



「暴风雨会来喔,淳悟。」



「是啊。」



「……今天你休假吧?」



「嗯,不过……」



淳悟嚼着吐司,看向我。他就这么撑着脸颊,脑袋微倾地用戏弄般的眼神俯视着我。



「因为流冰来了。」



「要巡逻……?」



「嗯……怎么啦,表情那么寂寞。」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问真的寂寞了起来,甚王开始想哭。当淳悟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放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淳悟站起身并接起电话。「我是腐野……好,知道了。」他如此低语后便挂上电话,随即又打给其它人。「我是腐野。要集合了,是的,目标十号。」他简短地传达出去后,再次挂上了电话。



他回过头看向单手拿着牛奶且垂头丧气的我,然后微微一笑。他走过来,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用怜爱般的动作抚摸了奸几次。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嗯。」



「小时候不是都没关系的吗?小花。」



「我越来越觉得寂寞嘛。」



「哦?」



L。淳悟微微抬起下颚,耐人寻味地俯视着我。「怎么了啦??」我问道。



「妳现在的脸看起来很成熟。」



「真的吗?」



「嗯……不过已经恢复原状了。」



我鼓起腮帮子,淳悟落寞地浮现一丝笑意,低头紧盯着我。



我将牛奶杯放在桌上时,淳悟突然对着我的嘴唇伸出手指。我感觉到一股黏腻,原来是有果酱沾在上面,是艳红如血般的草莓酱。我微微张开唇办,他骨结分明的修长手指粗鲁地戳进我的口腔深处,我悄悄抬头一看,寄宿在淳悟双眼里的幽暗光芒像是刺激着我孩童的部分,彷佛舔舐般地凝视着我。如同孩童般畏怯的情感,以及像是从身体深处融化开来的愉悦心情,交相混杂笼罩着我。我吸吮着爸爸的指头,专心一意地舔着,淳悟的眼神也开始变得狂乱。他跪在我面前,彷佛向神祷告般,在异常深重的沉默之后——



我发出低沉的呢喃。接着,他又将脸埋在我的制服胸前。爸爸红黑色的舌头在深红色的细长领结上,宛如别种生物般滑行。被唾液沾湿的地方更加浓艳,染上和舌头一样的阴暗颜色。



淳悟抬起头和我四目相望。宛如喘息般,爸爸淫秽地张开嘴,我偏着脖子,轻轻将自己的嘴唇阽上爸爸因沾有唾液而湿润的嘴唇,当舌头交缠之时,蓦然间有什么在发亮。



那是不同于流冰,只在剎那出现的强烈亮光。因为惊讶而僵硬的耳朵里,传来比亮光稍晚一步的细小快门声。



喀擦——



我和淳悟同时回头望向窗户。



啊……我短短地倒抽一口气。



原本拉上的窗帘,角落处微微开敞着。我回想起刚刚在看流冰的时候打开,却不小心没有奸好拉上。窗户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我们僵在原地注视着窗外,人影则逐渐远去。淳悟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窗外似乎隐约传来踏在雪地上的细微脚步声。



我和爸爸面面相颅。



「爸爸,刚刚那……:大盐先生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因为流冰靠岸……」



淳悟喃喃自语的同时站起身。



「一大清早想要拍照的老爷爷兴奋地四处闲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淳悟眉头深锁,缓缓歪着脖子。



我跑到窗边,打开窗帘,而外头已经没有人了。在朝阳反射之下,宛如玻璃般的巨大流冰在远处刺眼地摇晃着。



淳悟接到集合通知后必须立刻上巡逻船,海上的保安局规定只要有紧急情况,全员就必须上船出海。所以休假时也得随时保持手机能连络到的状态,同时有义务待在必须能马上赶回来的地方。淳悟曾经听一位上司伯伯说过,在没有手机的时代,就得从自己这边打电话到船上,报备目前所在之处和电话号码。检查入港停泊的货柜船,或是被叫去救助翻覆的渔船时,只要一、两天就会回来,然而在巡逻流冰时必须远渡北方,会有大约一星期的时间不在陆地。出海之后,手机也收不到讯号,这段期间自然听不到淳悟的声音。



爸爸急忙离开家门,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吞吞地准备前往学校,定出门时,正奸章子也特地爬坡上来接我。她知道当流冰靠岸的时节,就只会剩下我一个人在。她望着我的表情说:



「妳又垂头丧气的了!」



然后取笑我因为爸爸不在家就没有精神。两人戴着毛绒绒的耳罩,配上毛线帽和围巾,并偷偷在制服裙底穿上运动裤,我们以这身温暖的装扮步行于雪地上。在坡道半路,可能是受到章子的邀约,晓正在那里等我们。



我看见晓稳重的白皙脸庞时,内心顿时为之冻结。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朋友晓感到恐惧。



他是一位温顺善良的男孩子,但那张侧睑却和大盐爷爷十分相像。他炫目似地抬头看着我们,缓缓挥了两次戴着厚重手套的手。



「小花没有精神。你看,都枯萎了。」



章子笑笑地指着我,晓轻笑出声。「因为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要孤单一个人吧。今天早上爷爷直嚷着说,想邀请小花也一起过来吃晚餐……妳今天要来吗?」



我整个人僵直,猛力地摇着头。看见我露出畏惧的表情,晓一脸讶异地直觑着我。我们并行慢慢走下坡道。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等爸爸回来。」



「妳很奇怪耶!」



章子插嘴说道。



「我们家爷爷啊,昨天也说小花在宿舍外频频喊着爸爸……一直等爸爸回来,他说妳被养得很怕寂寞,让他很担心。」



「是吗……」



「爷爷很喜欢小孩子。小花刚来镇上的时候,他整天帮忙照顾妳,也老是对我提小花的事情,要我帮忙妳家里的事情,或是在学校要多找妳说话,老实说真的很烦,不用他说,我们明明已经是朋友了。」



晓像是觉得滑稽地笑了出来,笑容果然是和大盐爷爷极为相似的安稳。我移开视线,含糊地点头附和。



「今天早上也说要出去拍流冰的相片,反正二疋又是跑到宿舍那边去的。虽然他是真的喜欢摄影,不过那都是借口,他其实只是想去探望小花吧。看妳会不会寂寞,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对他说因为我很年轻所以不会感冒,他就很佩服地看着我。」



我低声说着。



在我们边定边聊当中,不出一会儿便从下坡道来到了海岸线。反射着刺眼朝阳的流冰,尚未完全凝固。飘流各处的冰块迭成小山,然后变成庞大的莲叶般形成莲叶形状的冰块,飘浮在微波中,可以自冰块间窥见漆黑的海面。这些冰块过一阵子后,便会受到风或海流的力量挤压,凝固在一块儿,混杂着各处近十公尺高的丘陵,变成一片青白色流冰平原。然后在陆地上就会看不太见海面,波浪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流冰时所发出的响亮撞击声。类似金属的声音,或是某种啼叫声,声音千奇万变。



白色海岸线绵延至远方,几乎分辨不出哪里开始是陆地、哪里开始是海面,交界线逐渐变得模糊。



到哪里是陆地?到哪里是海呢?



要区分界线,对我们来说是件难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巡逻船化为一个小灰块,浮在被染成一片白的海岸线上。高挂的日本国旗和海上保安局的旗帜,在掺杂冰粒的刺骨冬风中飘扬。逐渐被青白色流冰封闭的海显得壮观又恐怖,巡逻船像是一艘玩具船,看来恍若不堪一击。



不安在内心扩散开来,一心只盼望能够听见淳悟的声音。然而,他现在仍然身处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而且上船之后我也不好去妨碍他执行任务。眼看巡逻船左右摇晃了一下,没多久便一声不响地驶离岸边。我停下脚步,默默目送着巡逻船英勇突破流冰的重围,航向冬天的鄂霍次克海。玩具般的巡逻船仿佛被闪烁着青白色光辉的汪洋吞噬,摇晃着船身渐行渐远。恍如将一去不复返般,船影不可思议而静谧。



爸爸要离开了……



我背对大海,和朋友们一同跨进校门。就在此时,书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因为我们一路上边闲聊边慢慢定到学校,已经快要迟到了。我用门牙咬住手套的前端脱下,伸出苍白受冻的手握着手机;章子他们则精神奕奕地往教室直奔而去。



我听见手机里爸爸慌张的声音。由于讯号过于微弱,他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起来遥远又低沉。



「小花,我走了……」



「嗯,要小心喔……」



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混杂着仓促的脚步声和保安官们的交谈声。「小花…」淳悟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电话在杂声响起后便随之断讯。这时正巧响起了钟声,我握着手机定近鞋柜,慢吞吞地换上室内鞋。一股恐惧深植于心,无论怎么样就是无法忘记今早听见的微弱快门声。明明要迟到了,我却无法迈开步伐奔跑,独自踉舱地走在一楼走廊上。章子见状跑了回来。



「看来有个没精神的孩子喔。来,快跑。」



她拉着我的手开始冲上楼梯,我试着轻笑了笑,对抗充斥全身的恐惧。



从那天早晨开始,寒意彷佛从坡道滚滚而下般骤然增强。积雪也变得厚重,景色开始笼罩在阴暗的灰色之中。



我一个人吃完早餐来到学校。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托着腮,凝望着满布流冰的海面。反射着冬天的微弱阳光,聚集的流冰在短短数日间凝结成雪白一片。原本可以在冰块问看见的漆黑海面不见了,变成表面光滑的青白色平原。海水的香气渐渐自冰块覆盖的大海散去,只有大型船通过的地方在四处形成如山中兽路般的冰穴道路,可以窥见在其下方颜色更深暗的一整面海水。



我连续好几天都撑着脸,边上课边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海。随着冰块逐渐覆盖海面,我的决心也变得明朗而冰冷,静静凝结成形。



——我在等待冰块硬到可以步行在上头的那时。



巡逻船已经驶向遥远的北方,手机的讯号早已收不到。我一想到逐渐远离冰冷北方海洋的船只,内心便因不安而动摇。尽管上课时心不在焉,放学后我还是有乖乖去参加社团。我坐在有两个暖炉、热到几乎要教人窒息的音乐教室,比起在教室时,这里更能清楚在窗外看见前方下着雪的大海。我拿着长笛,贴在唇上,开始练习为春天甲子园预赛加油的曲目。我的视线追随着乐谱,发出拙劣的笛声。吹同项乐器的二年级前辈时常过来关心我的情况。听见小喇叭宏亮的声音从讲桌处传来,「我会吹了。」章子将乐器自嘴中移开并笑着说道。她和练习同样乐器的学生开心地并肩站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



我站起身,长笛从制服裙膝盖处滚落地面。前辈见状上前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



「我身体不太舒服,再练一下我就要先回家了。」



我回过头看向窗外,冰冻的大海变成平原,诱惑人似地闪闪发亮。



到周末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星期天早上,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出外购买。淳悟在值勤的时候,通常会为避免我烦恼而事先准备奸食粮。,然而这次是突然出海,尽管附近的人会过来关心、拿些东西来给我,但就算是这样,冰箱里头也没两、三下就空了。我在海岸边的超商停车场碰见了大盐家的爷爷,停车场和原先是车站的木造建筑物相邻,大盐先生正从改为公车站的建筑物里缓步走出。我惊恐地注视着那个身影,大盐先生整张脸干燥皱巴,身体也略显消瘦,感觉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小花啊。」



被大盐先生叫住,我于是停下了脚步。



谁都没有主动靠近对方,我们就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海鸥低空飞过头顶,发出高亢的叫声。



天空降下了些微雪粒,天气还不错,海面上的流冰反射着刺眼的朝阳。冰块互相推拥碰撞,还隐约听得见微弱的摩擦声。



大盐先生刺眼地瞇起眼睛看着我,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慢慢走了过来。



「早安。」



「嗯,早安。我正好为了妳的事情去了一趟旭川,早上搭第一班公交车才刚回来。」



「我的事……?」



大盐先生栘开目光。他不知为何一时之间衰老到令人不可思议,和一周前见面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跟在向前迈出步伐的大盐先生后头,他颤颤巍巍的脚步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扶他的手臂。大盐先生一被我的手掌碰到,整个人吓了一跳,彷佛被污秽的东西碰到似的,皱巴巴的脸颊顿时僵住,我见状讶异地连忙抽回手。



我像是逃跑般加快脚步,朝海岸定去。



……他有跟上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