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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势凶杀案(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悠月子



录入:阿福



修图:橙子



1



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了一家奇妙的摊子——听到这个消息刚好是佣工休息日那一天。



新年一月十六日,是俗话说的「地狱锅炉盖也会开」的佣工休息日,对日子严苛的舖子佣工来说,这天和七月盂兰盆节都是一年当中最期待的日子——可以放假一天,回父母或亲人家优闲自在地度过;或去扫墓。有些经济宽裕且体贴佣工的舖子老板会在这天给佣工零用钱,即使只是一点点钱,但是对平时连件旧衣都买不起的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更是喜上加喜。



只是,在这欢乐的一天,也必须多加留意。佣工里有来自远方无法当天来回的,也有因种种苦衷无家可归的,但是他们同样沉浸在休息日的欢乐气氛里,然而这些身世孤寂的佣工,通常在这天前往饮食誧或私娼妓院、酒舖,或杂技棚子、戏棚等,他们在这些平常不能去的游乐场所,往往会招惹或卷入棘手的纠纷。因此,对手持捕棍的人来说,在佣工休息日也是不能松懈轻忽的。



负责本所深川一带,人称「回向院头子」的捕吏茂七也不例外。一如他的称呼,茂七住在回向院后方,家里常有两名手下进出,他们在佣工休息日这天,从早一直到晚上町大门关上之前,必须不停地巡逻自己的地盘,专挑只有在这天可以挥霍的佣工可能会去的舖子查看,并且依各家舖子的性质叮嘱对方不要做出太恶毒的事,或拜托对方多加关照这些生客佣工。富冈桥桥畔那摊子的事,是茂七其中一名手下系吉于巡逻的空档打听来的,他边吃茂七老伴儿准备的午饭边告诉茂七。



「为什么说那摊子很奇妙?」



茂七比系吉早一步结束巡逻,已经回到家吃过午饭,此刻正在抽烟。他吐出一口烟,对着拼命扒吃一大碗饭的系吉问道:



「难不成那摊子给人吃熊肉?」



「怎么可能。嗯,我也去看了一下,卖的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系吉一边回答一边自牙缝喷出了饭粒。「就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也没看到像枕头大的寿司。」



在饭桶一旁看着系吉这副吃相的茂七老伴儿,忍不住笑着说:



「要是有那种豆皮寿司,系先生不可能不吃就回来吧。」



她边笑边帮系吉递出的大碗盛上第二碗饭,系吉则是忙着将掉在榻榻米上的饭粒塞进嘴里。这是生性爱说话,怎么也无法好好吃饭的系吉的习惯。



「说得也是。可是,我本来就不吃零食啊。因为我想多吃一点头子娘做的饭。」



「别废话,快说正事吧。」茂七催促着,系吉大口吃着第二碗饭,口齿不清地说:是卖通宵的摊子。」



「那豆皮寿司摊吗?」



「是的。又不是在夜里叫卖的荞麦面摊,听说直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都还亮着灯卖寿司,附近商家都觉得很奇怪。当然啦,那附近的舖子通常开到很晚,可是,顶多也只开到商舖街茶馆打烊为止啊,从没听说有开到丑时三刻的。那么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路过的客人吧?为什么要开到那么晚呢?而且,晚上明明卖到那么晚,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又开始做生意,实在太勤快了。」



说得有道理——茂七也微微歪着头。



富冈桥那一带,后面不但有著名的富冈八幡宫,附近又有阎魔堂,就终年都有众多参拜客这一点来说,不仅适合摆摊子,也适合所有饮食生意。其实那儿已经有许多卖各式各样吃食茶水的舖子。而且,正如系吉所说的,到了夜里,因为有那些眷恋八幡宫商舖街亮光的男人,以及自洲崎妓院回家的客人,这些舖子通常直到深夜了都还亮着灯。



尽管如此,也没有人会开到那么晚,至少,就茂七知道的是这样。即使当地人拍胸脯说可以与幕府公认的吉原妓院较劲,但这一带到了晚上毕竟还是很危险,是个窃贼、强盗,或在小舟上随便舖张草蓆就赚起钱来的女人们猖狂的地区。茂七认为,深夜在这种地方亮晃晃点着灯卖豆皮寿司,与其说是无法理解,倒不如说是太鲁莽了。



「结果,你看到那个摊贩老板了吗?」茂七问道。



系吉点头。「看起来比头子年轻些,发髻这边……」系吉指着耳朵上方。「有不少白发,这里就比头子老了。」



茂七过年就五十五岁了。刚过五十岁那时有种突然老了的感觉,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完全习惯五十过半的这种阶段,甚至有时会觉得还不到六十,还没那么老。



「脸呢?润润的?还是皱皱的?」



「这个……」系吉认真地想了想。「是说跟头子比起来怎样吗?」



头子娘又噗哧笑了出来。茂七哼了一声,在火盆边敲了一下烟管。



「算了。改天我再去瞧瞧那个老板。新来的摊贩老板这样做生意,迟早会出问题。」



接着,系吉眨巴着眼睛说:



「这个啊,说怪的确很怪,连梶屋那伙人也对那个老板老老实实的。」



梶屋是黑江町的一家租船酒馆,不过,深川的人没有人相信。其实,梶屋是掌控此地地痞流氓的角头,人称「濑户胜藏」,深川正是这男人的巢穴。这舖子看上去的确是家干净整洁的小小租船酒馆,但只要敲打这酒馆的榻榻米,肯定马上尘土蔽空。



胜藏年龄与茂七相仿,他的黑道岁月没白过,非常机灵。只要地盘上的商舖和摊贩乖乖付场地费——更不像话的是,胜藏似乎称之为「房租」——他不仅不会动粗,反而会排解纠纷(但是会从中抽取昂贵的佣金),碰到火灾或水灾,更会盖些屋顶有梶屋字号的救济小屋(这样便能卖人情给那些地主)。他也四处开地下赌场,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未闹过卷入正派人士的露骨血腥事件。茂七跟胜藏早有交情,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不好应付的对手。发给茂七捕吏证的南町奉行所大爷,甚至这么说:



「胜藏啊,与其说他是芝麻上的苍蝇(注:芝麻上的苍蝇,意思是扒手之类的小恶棍。),倒不如说是像熊蜂的家伙要来得恰当,但却不是个有眼无珠的熊蜂,也许比盲眼的牛虻好些。」



「这么说来,那老板难道是给胜藏许多甜头了?」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系吉突然压低声音说:「可是,我在那附近的舖子听到一些风声,据说去年岁末年初那时……就是这个时候,豆皮寿司摊开张了……梶屋的手下去找那个老板,是个相当凶狠的家伙,可是不到半个时辰(一个钟头),那家伙就慌忙走了,之后,胜藏亲自出马,两人不知谈了什么,胜藏也是半个时辰就走了,听说之后不但没下文也不再管那摊贩。」



「搞不好丢了千两给胜藏。」头子娘说道。「胜藏就是这种人嘛。」



「不、不,头子娘,这是你的看法,我听说的是,那时胜藏一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这不是很怪吗?他可是胜藏耶!」



这回茂七可真的歪起头来了。这事不止有点怪而已,至今从未听说胜藏趿拉着竹皮履亲自出马的事。



看样子,那家豆皮寿司摊贩,可不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生手。茂七握着烟管:心想,或许不能随便对那家伙出手。



不料,外面传来另一个喊叫声,茂七这才回过神来。



「吃过饭了吗?头子。」



牛权三在门口支着膝盖看着这边。他和系吉那有如随风乱舞的叶子正好相反,遇有急事也不快步跑,总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他虽然不会发出那种笨重的咚咚声,但因为动作太过笨拙,所以有「牛」的称号。他在新川一家酒批发商待了三十年,最后当上掌柜,却为了点小事被赶出来,如此这般,自四十五岁时成为茂七手下以来,已过了一年。就这一点来说,他比刚过二十岁的系吉更是新手。



茂七底下,长久以来便有一个年轻手下,名叫文次,但是两年前,文次遇到好亲事,一家小舖子想招他入赘。茂七本来就担心要以这行为生的文次有点过于和善,因此当文次同意后,他也很高兴有这门亲事。



捕吏与手下——也就是头子与手下——的关系,有亲疏之别。不但有跟在头子身边一起做事的手下,也有那种只在办案时才会传唤对方的情形。对茂七来说,文次正是属于关系亲密的手下,他离开那时,茂七突然感到寂寞。



不过,上天很会安排,文次离去不久,茂七又与其他人结缘,首先是系吉,接着是权三,连续有了两个手下。目前日子过得相当热闹。



「嗯,吃过了。怎么了?」



「出现了会令肠胃不好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掌柜时代的习惯,权三说话喜欢拐弯抹角,可是茂七马上紧张起来。



「出现了什么?」



「女浮尸。」权三说道。「卡在下之桥前的桩子。全裸,年龄大约三十。头子娘,很抱歉,让你听这种事。」



对已经当了近三十年捕吏头子娘的女人这么说话,不难看出权三骨子里仍是个掌柜。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个恭恭敬敬的家伙。」茂七边说边将捕棍塞进腰带,便站起身来。



2



被放在大川边、盖上草蓆的女浮尸,乍看之下没有外伤,身上干净得没有任何殴打的痕迹。从尸体尚未浮肿得厉害看来,入水后顶多过了一个晚上。



「好高大。」



茂七掀开草蓆,看了一眼女人的肢体,第一句话便这么说。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身高,看来她生前大概更令人觉得高大。



「是认命自杀的吗?」系吉问道。



「为什么这样说?」茂七反问。



「她的脸很平静。」



虽然女人的眉头轻皱,但确实看不出有恐怖或苦闷的样子。



「女人决心跳河时,不会脱光衣服。」



「也许在河里漂流时脱落了。」



「夏天的话就有可能,这种季节不可能,顶多脚上穿的会脱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的新年庆贺,自元旦以来都是晴天,今天的太阳也极为愉快地在天空照耀。大川水面映照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平静得看似可以在水面滑行。可是,风却冷得足以把脸冻僵,站在河边望着水面,耳垂和指头立即失去知觉。这么冷的天,每个人都穿得厚厚的,而且紧紧绑着腰带绳,再说,准备跳河寻死的人,一想到冰冷的河水,通常会比平常多穿几件。身上穿那么多衣服的话,在平静无波的河里漂流,不可能会脱落得这么精光。



「那,是私娼妓院逃跑的女人罗?」系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逃走时被发现了,所以对方把女人丢进河里。」



茂七笑道:「那样的话,表情应该会很痛苦很害怕,这不就跟你刚刚说的不一样了。再说,逃跑被杀的女人,身上应该会有私刑的伤痕。你别再猜了,去帮权三向来看热闹的人打听,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赶走系吉,茂七继续勘验尸体。从肌肤、下腹及乳房看来,权三所推断的年龄大概没错。手腕、脖子和脸的皮肤比胸部、大腿等有衣服遮蔽的地方稍黑,而且胳膊和大腿的肌肉——坚硬结实,看似十分健壮。



如果这是男尸,茂七可能会马上推断是在太阳底下劳动的家伙,可是这是具女尸。



(嗯?这是……)



女人的右肩有个类似胎记的斑,约茂七手掌那般大,只有这里的皮肤粗硬。



「喂!」茂七对着尸体叫喊手下。两名手下急忙离开人群走过来。



「你们去找女行脚商。先从这里着手,去打听有没有人看过女行脚商,那种挑担叫卖做生意的。鲜鱼或蔬菜……搞不好是酒。女人挑担子叫卖很罕见,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问出来。」



「头子是说,这女人做这种生意?」权三问道。



「右肩有茧皮,而且是长期累积下来的。」茂七点头说道。



茂七不但正中目标,运气也很好,大概是神迟来的压岁钱。当茂七和好不容易才赶到现场验尸的公役谈话时,系吉便查出女人的身分了。



是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的居民,名叫阿势。据说是挑担叫卖的酱油贩。



「今天早上就没看到人,既不在房里,也没出门做生意,我正担心着。」



源兵卫大杂院管理人,表情苦恼地对赶来的茂七一行人如此说道。



「那,找到她的男人了吗?」



「她的男人?」



「是的,阿势是殉情的吧?既然她那么迷恋,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寻死。」



卖酱油的阿势,三十二岁,管理人认为女方殉情的男人,据说是她采买酱油的批发商野崎屋伙计——二十五岁的音次郎。茂七立即叫系吉前往位于御船藏前町的野崎屋。



根据管理人所说的,阿势和年近七十的父亲猪助同住,猪助是叫卖酒的小贩。



「本来父女俩感情很好,一起辛勤工作赚钱。去年春天,猪助身体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病,只是一直发烧、吃不下东西,根本没法再挑担出去卖酒。他不时卧病在床。我也很担心,想尽办法,最后,好不容易才在初秋时让他住进小石川养护所。」



「那么,现在也在那儿?」



「是的。起初阿势也常去探视,但是自从和音次郎先生要好之后,就不管她父亲了,老是黏着音次郎先生。但对方从一时心血来潮的恋爱清醒之后,好像一直躲着阿势。」



「你见过音次郎先生吗?」



「不、不,没有。那个人甚至没来过这儿,这里知道阿势在谈恋爱的人从没看过音次郎先生。就阿势所说的,他应该长得很俊秀。」



管理人又愤愤地说,我曾叫她死心。



「我告诉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一时跟你说了什么温柔话,但对方是批发商伙计,而且在野崎屋也是出了名的能干伙计,听说不久就要升上掌柜,和对方比起来,你只是个挑担叫卖小贩,而且比他大,根本门不当户不对,音次郎先生怎么可能想和你成家。可是,阿势听不进去。她扬起眼梢说,要是被甩,只有去死,到时候不会自己一个人寻死,要带着音次郎先生一起上路。她那模样很可怕。」



管理人嘴巴上说可怕,却一脸同情的模样。



「阿势拼命工作,她确实没有一般女孩所享有的乐趣。那孩子长得高大结实,皮肤又黑,明明是女人却能挑担叫卖,全因这副体格,可是,以姑娘家来说那损失可大了,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想到她突然做了个美梦,脑筋大概因此有点失常吧。或许音次郎先生只是玩玩而已,但这也太造孽了。既然他人都死了,我不能说死人的坏话。」



管理人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茂七苦笑着阻止他。



「现在念经还嫌早,音次郎不见得和阿势一起殉情了。」



果然如茂七所料,从野崎屋回来的系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说:



「音次郎那个伙计,今天一早就回川崎的母亲家。因为今天是佣工休息日,头子。」



茂七对还合着掌瞪大双眼的管理人说:「看吧。」



3



如果音次郎是杀死阿势的凶手,大概就不会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与案子无关,或打算佯装无关,便会在今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必要追到川崎。让系吉盯着野崎屋,茂七和权三两人先动手调查源兵卫大杂院的阿势住处。



源兵卫大杂院是十户毗连的房子,房子后面是宽约十八尺的河道。从阿势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道,越过堤防便是河面。



阿势的房间是个只有单薄的被褥和几个箱笼的穷住所;厨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旧货。



「阿势大概是从这儿落水的。」权三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他杀还是自杀,不过,地点应该是这儿。」



「为什么?」



「阿势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面走着。」



「也许是在别处被剥光衣服,衣服随手扔了。」



「箱笼里有两件夹衣、三件贴身裙、三件内衣,加上其他腰带、腰带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阿势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这么认为。」



另一个箱笼,放着两套阿势出门做生意穿的衣服。挑卖酱油的买卖,通常会掖起衣服的下摆,里面穿细筒裤,头上蒙着头巾,避免头发掉进卖货里。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过才叠好,但搁在上面的另一套,显然是昨天穿过的,衣领的地方有些脏了,布袜底也沾着尘土。



「昨天阿势做完生意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脱下衣服,然后跳河……我觉得是这样。」



「为什么脱下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权三表情黯淡地说。「女人有时会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转头望着泥地水缸旁叠放一起的酱油桶和扁担。「也认为昨天阿势曾一度回到这儿。」



茂七走到泥地,触摸散发酱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担光看就觉得重。旁边靠放着另一套类似的挑卖工具,这大概是父亲猪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面布满灰尘。



「那,果然是在这儿落水——」



茂七制止权三,接着说:「我认为阿势是他杀,只是没有留下痕迹。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袜都在这儿,地点大概也是这儿吧,时间可能是昨晚深夜。这样的话,依据涨潮和水流的情况,一个晚上漂流到下之桥那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这点一直让茂七悬挂在心里。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走出阿势房间,茂七和权三向源兵卫大杂院居民打听阿势最近的情况,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状况。大家都说,阿势本来和大杂院的那些妇女交情很好,但自从与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远了。



「我们不赞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气吧。」 一名妇女说道。「我曾明白告诉她,你被骗了,对方不是真心的。阿势对这种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我跟她说,那个音次郎还不及这点钱来得可靠。」



茂七将钱的事牢记在心里。据他自己的调查,阿势房里没有任何钱。



关于阿势昨天的行踪,虽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时出门做生意,却找到一个目睹她回来的人。据说,住在对面的新内节(注:说唱故事净琉璃的一种,以男女殉情故事为主。)师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点)看到挑着扁担的阿势开门进屋。



「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结束外头的教授课程通常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也看过好几次阿势在那个时候回来。她总是在六刻钟响时回来,这一定是她的习惯。」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过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阿势。衣服和头巾都跟平常一样。」



「时间也确定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再说,那时刚好响起六刻钟声。」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后才发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个时间之后才来找阿势,进到她的房间。音次郎应该会避开耳目,所以或许是更晚才偷偷前来。



茂七认为,他可能是突然来找阿势。如果是事先约好的话,阿势不可能就光一个人在家等着。即使音次郎不准她说出去,让她无法跟邻居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来访,她应该会准备吃食和酒,可是房里看不出有这个迹象。



权三又打听到另一个线索。源兵卫大杂院附近有个替人缝制衣物的零工,据说阿势托对方缝制窄袖服。



「是新年过后交货。」那缝纫师傅说道。「她坚持要我在新年过后的佣工休息日之前缝好。听说她有个互订终身的人,佣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见他母亲。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势肯定是红着脸告诉音次郎订制新衣的事,而他听了之后到底有什么表情呢?



「对一个想自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来说,肯定在心里暗叫惨了、惨了。」权三面无表情地说。「阿势是个可怜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阿势的那件衣服。」茂七说道。



茂七问了许多源兵卫大杂院的人,尤其是仔细问了住在阿势隔壁的人,却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可疑的声音或女人的哭泣声,也没有人听到东西掉进河里的水声。话说回来,杀死阿势的凶手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茂七本来就不应该抱这种希望才对。再说,要是有这种骚动,应该也会有人马上察觉,过来敲阿势家的门了。



这里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权三等他们回来时再打听,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在即将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见住进养护所的猪助。



穿过陡坡尽头的大门,茂七向门卫说明事由,门卫说猪助正在里边等着,看来大杂院的管理人已经先派人来通知了。



「只是,不能待太久。这儿都是病人。」门卫说道。



「猪助病况如何?」



「没问过医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对病人动粗。」



养护所是个让穷人感谢的地方,但对捕吏来说,这种严加拒绝的态度很麻烦。苦于病痛的穷人似乎视替幕府做事的捕吏为仇敌,实际上,那种坏捕吏确实很多,茂七边这么想边走往门卫指示的大房间。



猪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着养护所发给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个肩膀好像都是骨头,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说,这儿的医生告诉他,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势有了情人。」猪助声音嘶哑地说。「因为大杂院的管理人常来探病。我只能祈祷阿势没有被骗,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一个月前,她来只待了一会儿。」



猪助丧气地垂着肩膀,眨巴着充血的双眼。大房间里的其他病人,尽管故意不看这边,但有时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



「穷人只能拼命工作,一辈子都必须工作,尤其是她那种身材,不可能有好亲事。我一直告诉她,要她自己赚钱过好日子。没想到……」



「阿势毕竟也是女人。」



「女人里,也有那种不能只靠白日梦过日子的。」



这令茂七无话可说。



「你不气音次郎?」



「生气也没用。」猪助撇着嘴角笑道。「阿势啊,她说只要和音次郎结婚,就可以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可以摆脱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确是商家伙计,只要认真干活,应该可以过好日子,和我们这种当天赚当天花用的穷人不同。难怪阿势会做那种白日梦。头子,我啊,认为阿势在死之前,能做那样的美梦也不错。意思是说,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样做着美梦被杀了还比较幸福。至于那个男人,其实不重要,本来就是阿势错了。」



这话充满了死心的意味。



猪助又说,关于阿势的葬礼,全交给大杂院管理人办理。葬礼在后天举行,当天养护所会让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吗?」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么用?不管今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阿势都不会活过来了。」



茂七心想,不是养护所不让他回家,而是猪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独生女的遗容,不忍心面对这件事。这也表示,其实猪助并没有那么坚强。



「阿势拼命工作存了一些钱,」茂七说道。「但是那笔钱不见了。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这些钱。」



猪助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茂七行了个礼。



茂七离开养护所走下坡道时:心想,如果猪助没有病倒,两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话,或许阿势就不会陷入那种莽撞的恋爱。父亲病倒后,阿势突然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寂,以及赚一天吃一天的这种不稳定的将来——这种内心的空虚,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势也许真的爱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许也同样憧憬商家伙计的生活。她每次去采买酱油,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便更会让她这么想:和那种人结婚的话,我也不用每天四处走得双脚沾满尘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只落汤鸡,更不用穿得像挑担叫卖的男人,而且可以让人叫我一声伙计娘,不,马上就是掌柜了,所以是掌柜娘,肩膀的扁担痕也会褪去……。



(阿势,商家伙计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们也必须靠劳力拼命工作,生活和挑担叫卖的一样,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样啊!阿势。



茂七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在坡道尽头一家荞麦面摊吃过晚饭,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东走去。这个时候音次郎应该已经从川崎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逃走的话。)



他没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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