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东京旅舍二〇二号房(2 / 2)


「我们虽然在用汤匙,可是他们却用手在吃。在这个国家,应该是很正常的吃法吧?」



「嗯,我当然知道。总有一天我也想要尝试看看,可是现在还办不到。」



罗柏歪着头,似乎想问我那又如何。



我踌躇了片刻,然后用手抓起只剩下一点的炖蔬菜咬下去。当我想到这蔬菜很像白萝卜,就觉得它一定是白萝卜。



「如果端出热汤,顾客的手就会烫伤。你说你吃到任何食物都是温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罗柏的表情变得僵硬。



在旅途淡薄的人际关系中,对于他小小的发现,或许我应该随口敷衍一句「的确」就算了。不过他带我来到这家店,我才能吃到早餐,因此我原本是为了要报答他,才对他的见解提出别的看法。



但是他或许不这么想。



付帐的时候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早餐的价格非常便宜,但是店员却不接受我和罗柏分开算帐。与其说是不接受,应该说店员似乎无法理解有何必要这么做。姑且不论店门口的摊子,食堂内仍旧没什么顾客,所以不是因为太忙。大概单纯只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分开算帐并不是常见的做法。虽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钱,但对方是学生,我就觉得应该由我来付早餐钱。另一方面,可怜的罗柏似乎非常在意出门时忘记带钱包被取笑,坚持要由他来付钱。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争执太久的事情,我就先让罗柏付帐,等到走出店门后再给他硬币。他也没有拒绝。太阳升得更高,广场也变得更热闹。素烧陶壶和色彩鲜艳的布匹堆积成山。广场上到处都是留胡须的男人和穿纱丽服的女人,几乎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不知只是来看看或真的是来买东西。脚踏车牵引的双轮车仿佛拨开人潮般往这里过来。在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中,从某处传来弦乐器寂寥的音色。



虽然只走过一次,不过因为我已经刻意记下路径,因此并不担心迷路。我朝着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后巷走,这时罗柏对我说:



「我想在这里稍微逛一下。」



他似乎仍对店内的交涉过程感到羞耻,因此我原本想对他说些话,不过最后只是点点头便目送他离开。我也有点想逛逛这些摊位,可是本来不打算在外面待太久,因此装扮稍嫌太轻便。为了遮蔽阳光与尘土,我想要穿长袖。更重要的是,我连行李都还没有打开整理,所以还是决定先回去。



从广场看得到的每一条路都还算热闹,但是越接近东京旅舍,路上的人影就越稀少。戴着黑帽子的男人、跪在神祠前方祈祷的老太太——就连这些人都几乎看不到了。我发觉仍旧听得到弦乐器的旋律,仿佛是广场上的乐手跟我。不过竖耳倾听就会辨明声音是从建筑内传来。



我看到了旅舍。双门板的大门前方有一个男孩子,靠墙壁在吃东西。



我走近他,看到他在吃的是油炸面包。这是今天早上向我兜售菊石化石的小孩。他或许是在等我回来,一看到我就把吃剩的面包塞到口袋里,悠然地走过来。他和刚才一样用日语对我说:



「你好,日本人。吃过饭了吗?」



「嗯。」



「好吃吗?」



他所知道的日文似乎都是固定句子的组合,不过听到男孩问我这个问题,我感到颇为意外。我点点头,缓缓地回答。



「很好吃。」



「那就好。」



他笑了笑,露出口中小小的牙齿。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男孩从没有塞入油炸面包的另一个口袋再度掏出刚刚的菊石化石。「我改变心意了。一百五十卢比。我没有赚钱,可是你会喜欢。日本人都喜欢。尼泊尔在山上,可是有贝壳化石,很不可思议。在日本很受欢迎。」他的说服方式增加了变化,很难让人硬下心肠。而且刚刚我说要去吃饭时他立刻停止推销,这样的爽快态度也让我抱持好感。我向前弯腰,对他说:「你刚刚也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地盘吗?」我用日语问他,但他却歪着头。我想用英语再问一次,但这回轮到我想不出相当于「地盘」这个词的单字。最后只能用暧昧不明的方式问。



「这里是你的地方吗?」



男孩也切换为英文。不过就如我的疑问偏离了最初的意图,他的回答也有些不对题。「我?嗯,我是在加德满都出生的。」



「是吗?」



他说的「加德满都」听起来像「加德满路」。



「菊石化石。一百五十卢比。」



我摇摇头说:



「我不要菊石化石。」



「没关系。日本人都很喜欢。很有名。」



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一直重复着「日本人都喜欢」的说法。我感到有些火大,但更感到悲哀,不禁脱口而出。



「我不要那个化石,你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推荐给我吗?」



「推荐……」



他似乎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不像是要当耳边风的态度。他仍旧想要递出菊石化石,但又突然缩回去。



「我不知道推荐什么。我不认识你。」



「哦,说得也是。」



这就像是对初次见面的酒保要求调一杯适合自己的酒,感觉太厚脸皮了。既然不打算买东西,继续浪费他的时间对他也过意不去。我心里这么想,正打算转身离开,男孩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我去找推荐给你的东西。」



这孩子大概是以这一带为地盘,或者他家就住在附近,今后大概会常常见到面。如果他只是用固定宣传词来推销化石,我并不打算买;不过如果他要替我找推荐商品,会让我有些期待。



我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太刀洗。」



他歪头重复说道。



「太……?」



「太刀洗。」



「太刀洗。」



「没错。」



男孩又露出小小的牙齿笑了。



「太刀洗。我知道了。」



接他也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撒卡尔。」



「这是你的名字?」



「对。撒卡尔,要去找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撒卡尔说完就飞奔出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将因为落枕而仍旧酸痛的脖子转了一圈,然后拉开东京旅舍的门。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撒卡尔怎么会知道我是日本人?



我回到房间锁上门,打开波士顿包。



虽然没有特别做准备就匆匆来到这座城市,不过深褐色的包包里仍旧有效率地塞了行李。这几年来,我对于打包行李已经掌握不少诀窍。



换洗衣服并不多。除了现在身上穿的之外,我只带了衬衫、裤子和针织开襟衫。必要的东西可以在街上购买。我多带了几件内衣,毕竟贴身衣物还是从日本带来比较不用担心过敏,更重要的是好穿。



我也带了止痛药、消毒药等几种惯用药品。昨天在机场我也换了现金。至于这座城市的旅行书,我在日本大致翻过也记得,不过还是姑且带来了。旅行书所附的市区地图则剪下来,放在单肩背包里。另外还有几支原子笔、一支萤光笔,还有笔记本。这些东西就算没有从日本带来,在加德满都应该也能买得到,不过工作用具最好还是使用习惯的东西。



我又检查了数位相机、录音机、双筒望远镜、记事本、信纸、电池、指南针等工作用具。从包包取出变压器和转接插头,然后暂停整理的动作。我拿起数位相机抚摸它。接下来会在这座城市拍下什么样的照片?



我展开行李,放置在房间里容易辨识的位置,把换洗衣物挂在衣柜。我把现金移入单肩背包,将药品分为随身携带与放在房间里的分量。当我再度整理仪容时,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



其实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思索着要不要回到刚刚经过的市集。这时我听到很大的声音。是男人怒吼的声音,而且是从旅馆内传来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放入贵重物品的单肩背包带在身上。



我打开门张望左右。昏暗的走廊上没有人。罗柏似乎还没有从市集回来。原本在房间里听不清楚的怒骂语言也变得稍微清晰。我只知道不是日语或英语,也不是中文,想必是尼泊尔语吧?声音虽然滔滔不绝地在斥责,不过却是稍微偏高而平稳的声音。



不久之后,我发现说话者只有一个人。看样子不是在吵架。我伸出脚踏在阶梯上,静悄悄地移动重心。



当我走下三、四级阶梯,看到大厅一角有个男人耸着肩膀,好像很无可奈何。果然只有一个人。我原本以为有可能是说话对象的声音太小,无法传到二楼,但并非如此。男人是朝着电话在怒吼。



我看到了他的脸。



晒成褐色的脸孔有南亚人的特色,五官很深。虽然因为愤怒而嘴唇扭曲、皱眉头,但仍看得出他长得相当英俊。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髯发修剪得短而整齐。瘦削的脸上没有留胡子。他给人很干净的印象,在东京旅舍这间僻巷里的廉价旅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电话似乎是旅舍的设备。我并没有注意到有这支电话。我的房间里应该也有电话,不过这个人既然需要使用大厅的电话,那么房间里的电话或许无法拨打外线吧?



当我思索着这些琐事时,男人不知为何发觉到我,突然转头。我们的视线正面交接。褐色肌肤的男人想必也察觉到我在观察他。



他朝着电话说了一句话,然后笑脸面对我。这个爽朗的笑容完全驱走了先前愤怒的表情,几乎令人感到神奇。



「嗨,真抱歉。」



他以英语对我说。



「你想要使用电话吗?我正在谈生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用了。」



「如果我知道会讲这么久,即使电话费很高也应该用手机的。如果你赶时间,在前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上有电话店,可以用那里的电话。」



「谢谢你告诉我。请别在意。」



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对谈。他又开始以严厉的语气朝着电话筒说话,但语气比先前稍微和缓了一点。



电话的确很重要。住宿在陌生的旅馆时,除了要确认逃生门所在,也要确保通讯手段。旅舍的电话似乎也能拨打国际电话,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也必须准备其他方法。



既然决定目标,就没有必要再回房间。我从背对着我的男人后方溜出去。



因陀罗广场是这座城市特别著名的地区。旅舍房间的简略地图和放在单肩背包里的地图上,都以特别醒目的粗体字标出这个地名。即使稍微迷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那里。



六月的加德满都正逢雨季,不过今天却是晴朗的好天气。随着太阳升高,空气也变得干燥,巷子里也已经开始扬起尘土。看着近处还察觉不出来,但是望向巷口,就会看到淡黄色的烟雾。说好听点是感受得到泥土的气息,可是这种沙尘弥漫的空气很危险。如果每天持续这种状态,任谁都会出现喉咙问题。我感觉粗粒的沙子好像进入了口中,很想要漱口。



在地图上,从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到因陀罗广场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距离。话说加德满都虽然有将近七十万人口,但几乎完全落在半径五公里圈内,城市面积很小。我边走边寻找电话店,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电话店是什么样子。应该和公共电话不一样吧?



巷弄两旁的房子逐渐夹杂着商店。我还没有注意到以何处为界线,周围已经是市集了。建筑一楼敞开,贩售地毯、衣服、帽子、水桶、洗洁剂、盆子、茶、香料……等等,每一种商品都多到几乎满溢出来。路上的女人大多穿民族服饰,男人则大多穿Polo衫和牛仔裤。买卖双方的喊声不断交错,不知从何处还传来敲钟声。



在喧嚣当中,我看到路上放着写了「STD」的招牌。其他家店的店面都堆满了商品,只有这块招牌周围没有任何商品。我从狭窄的门口窥探店内,看到一名晒得黝黑的年轻男子打了个大呵欠,旁边则摆了两台白色电话。这里就是电话店吗?



「你好。」



我用英语打招呼。男子继续打完呵欠,然后摆出面对客人的笑脸。



「你好,要打电话吗?」



「是的,这里是电话店吗?」



「没错,我们是这一带最便宜的店。」



电话是按键式的,附有英文说明,电话上看不到投币口。看起来就像一般民宅用的电话。



店员似乎察觉到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明:



「请告诉我你想要打的电话号码,我来帮你操作。」



「我知道电话的使用方式,只是不知道费用要如何支付。」



他听了便把手放入口袋,然后得意地向我递出马表。



「五分钟五卢比。」



日币对尼泊尔币的汇率大约是一比一,五分钟五日圆实在是太便宜了。



「这是打到尼泊尔国内的价钱吧?」



「没错。你想要打到国外吗?」



「是的。」



店员依旧维持笑容,继续说:



「本店只有经营国内电话和网路,可以打国际电话的店在招牌上会写ISTD。」



「网路?」



加德满都有普及的网路也不稀奇,但我没想到可以在街角借用网路。店员挺起胸膛说:



「没错。我们的网路很稳定,不会输给新街的店。你要使用吗?」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



店员脸上仍旧堆满笑容。



「那也难怪,旅客几乎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你要不要顺便打一通电话呢?」



这大概是尼泊尔式的玩笑话吧?我笑着拒绝了。



我走出店,伫立在人群中。



不论如何,我已经来到了加德满都。我一边享受街上的风情,一边缓缓回到东京旅舍。



撒卡尔靠在红砖墙等我。



当他看到我,便缓缓将背部抬离墙壁。



今天早上他来卖菊石化石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天真的小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则显露出商人的表情。



第三次见面,撒卡尔端正的脸上则带类似从容的大胆无畏态度,眼神透露出明显不同的光芒。我并不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今天早上的他大概只是为了讨好旅客,扮演贫穷而天真无邪的当地孩子。现在他似乎不觉得有必要演戏。



我发现撒卡尔的右手藏在背后。他究竟几岁呢?从身高来看,应该是十岁左右,可是也可能稍微年长一些。至少我并不觉得他现在的眼神是稚气或无邪的。



「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他说完把右手伸向前方。



他拿的是插入刀鞘中的刀子。



这把刀的刀刃像军刀般有些弯曲。刀刃长十二、三公分,包含刀柄的长度也不到三十公分。由于刀刃颇宽,看起来也有点像柴刀。



「这是库克力弯刀吧?」



这是主要居住在尼泊尔境内的廓尔喀人使用的短刀。



「没错。」



撒卡尔改用左手拿库克力弯刀,从刀鞘抽出刀子,展露出金属光芒。刀子前端很尖锐,黑得发亮的刀柄和刀鞘上有金工镶嵌般精致的图案,不过没有实际摸到无从判断材质。或许是塑胶玩具也不一定。



我伸出手,撒卡尔却不客气地把刀子收回刀鞘,不打算递给我,并说:



「四百卢比。」



「你真有自信。」



「因为这是推荐商品。」



他不只是表情,连英文的发音都变了。他原本可以说得更流利,先前却故意装做不太会说的样子。那大概也是他兜售特产的策略之一吧?



「你为什么要推荐这个给我?」



撒卡尔抬起嘴角露出笑容,说:



「你叫太刀洗。太刀在日本是指『刀子』吧?所以我推荐你买刀。我有自信选到好货。有些店的做工很差劲。」



撒卡尔明确地指出库克力弯刀和我之间唯一的关联。我内心有一半感到惊讶,不过也有一半觉得果不其然。



「而且在这个国家,库克力弯刀可以当护身符,驱走恶魔。」



「真的?」



「假的。别被骗了。不过做为旅途回忆还不错吧?我是为了你去找的。三百八十卢比。」我叹了一口气。他说得的确有理。



「好吧,我输了。」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钱包。



讨价还价的游戏对我不利。我已经打算要买这把库克力弯刀,而撒卡尔也知道这一点。尽管推测库克力弯刀的价格顶多只有两百卢比左右,不过我最后还是以三百五十卢比报答撒卡尔的努力。



「多谢。」



撒卡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他一阵子,然后回到旅舍。白色衬衫的男子似乎已经打完电话,大厅里没有人。我看看手中的库克力弯刀,原先怀疑刀鞘的材质是塑胶,不过却是某种动物的角。金色的镶嵌装饰也不只是涂上颜色,而是确实雕刻了图案。



我到了二〇二号房,把手放在门上,忽然想到一件事而停住了。接着往楼梯上走。旅舍悄然无声。虽然应该有人会来清扫房间,但时间似乎还有些早。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外面的喧闹,因此无法听见细微的声音。



我没有停留在三楼,继续爬上四楼。漆成天空色的餐厅和今天早上呈现同样的构图。



穿着袈裟、僧侣打扮的男人拿着马克杯。他瞥了站在餐厅入口的我一眼,又默默无言地把视线放回马克杯。这点也和今天早上相同。



我用日语开口说道:



「你好。」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粗眉毛下方清澈的黑眼珠凝视着我。



他的表情转眼间变得柔和。



「嗯,你好。J



他的语调带着些许关西腔。



告诉撒卡尔「太刀」语意的,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