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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漫长的送葬队伍(1 / 2)



六年记者生活当中,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



不过我确实学会了迅速更衣与用餐的技巧。查梅莉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回应最快也要等到晚上。向她道谢之后,回到二〇二号房。我确认背包内装了记事本、笔还有指南针,拿起数位相机,并检查备用电池。



接着我开始研究地图。重新整理昨天散步时大致掌握的地理位置,并牢牢记住。我盯着地图直到觉得没问题了,然后背起单肩背包。看看手表,才花了三分钟。



我没有把握能够看到什么、采访到谁。事件发生地点在王宫,想当然耳是无法采访案发现场的。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前往现场,或者至少尽可能接近现场。



推开东京旅舍的铁门,走到街上。加德满都的六月应该已经进入雨季,但天空仍旧和昨天一样晴朗。天空不是透明的,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不知是因为风卷起了乾燥的尘土,还是因为大气污染。



一边意识着脖子上挂的相机重量,一边观察着街上。



从地图来看,到半路为止应该可以走昨天和撒卡尔走的路。街角到处可以看到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头版印着大幅的国王照片。



路上的小贩很少,街道旁的商店也有很多家没有陈列商品。我穿过新街时,街上人数虽然看上去和昨天没有差很多,但却有些沉静。



我走到尽头往左转,进入坎蒂街。沿着这条路往北走,绕行公园,就到了王宫街。加德满都是一座小城市,走到王宫的距离并不远。



虽然国王才刚刚被杀害,但街上可以看到西装打扮的男人来来往往,计程车也在没有分隔线的道路路肩等候客人,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变化。不过我察觉到远处传来细微的骚动声,仿佛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一般地加快了脚步。



眼前排列着没什么装饰的褐色长方体。左右两端是最小的建筑,内侧则是稍大的建筑。长方体从左右两侧呈阶梯状排列,中间耸立着浅桃红色的塔。塔中央开了梯形的大窗户,反射着由南面而来的阳光。



我怀疑是否搞错了,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其他大型建筑物。一瞬间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的是这里?」



我承认这是摩登风格的建筑……可是并不是美丽的摩登风格建筑。我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陶醉地欣赏王宫。和加德满都充满历史气息的美丽街景相较,应该是最豪华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却仿佛自外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完全没有个性可言。



仔细看,中央耸立的高塔顶端覆盖着装饰屋顶,令我联想到奈良法隆寺的五重塔。屋檐向外延伸、顶点有宝珠的样式,仿佛只有那里是特地加上去的尼泊尔风格。



王宫正面是南北向的王宫街和东西向的纳拉扬希蒂街交叉成T字路口。更正确地说,我走过来的王宫街一直通往宫殿,可是中间被门阻隔。这道门理应是正门,但也同样是毫无风情的白色铁栅栏。



正门前方聚集了许多人,站立在铁栅栏前方,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举起相机。我把王宫浅桃红色的塔纳入画面中,拍了三、四张照片。但因为众人都朝着王宫的方向,从人群边缘只能拍到后脑勺。我停止按快门,暂时放下相机。现场至少有数百名没有组织的民众聚集。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宫前方却意外地安静。虽然议论纷纷的声音如浓雾笼罩,但却没有愤怒、悲哀等明确的方向性,感觉只是各自的低语声在回荡。



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似乎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困惑。他们得知令人不敢相信的新闻后冲到王宫,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形成茫然失落的人群。



附近有个穿着整洁衬衫的年轻男子。我拿出笔记本,试图用英语和他谈话。



「你好。」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是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记者。我名叫太刀洗。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男人瞪大眼睛。



「你是日本的记者?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的国王过世了。这是天大的悲剧。」



「我能够理解。」



我向他深深点头。



「真不敢相信是王储开的枪。我无法想像他会杀死替他进行Bhai Tika的妹妹。」



「Bhai……Tika?」



「啊,是这样的。」



男人用指尖点了自己的额头。



「用红色和黄色的粉捺印,称作tika。Bhai Tika是在提哈节的祭典最后一天,由女性替自己的兄弟点上tika的仪式。对尼泊尔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能杀死Bhai Tika的对象。」



我记下他说的话。



「这么说,牺牲者当中也包含王储的妹妹吗?」



「听说是这样……可是政府却仍然保持沉默!」



他加上手势,热切地说:



「请你传达给日本人,我们非常伤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很幸运能够听到你的说法。」



「别客气。」



接着我改变地点,又采访了几个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达悲伤,并批判政府的沉默。有几个人也提到Bhai Tika的事情,不过并不确知死者当中是否包含王储的妹妹。不过我能够感受到,在哀悼国王驾崩的同时,人群中弥漫着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王储是犯人的气氛。



当同样的内容出现两三次之后,我停止访问,开始寻找拍摄地点。我沿着王宫街稍微往南走,找到一家二楼有露台座位的咖啡厅。进入客人不多的店内,请店员带我到二楼。接着我再度拿起相机,以望远镜拍摄群众。



铁栅栏前方排列着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他们拿着步枪,与蜂拥而来的群众对峙。



我告诉自己:



「别担心,没有发生问题。」



透过相机看,士兵与群众的距离大约有一、两公尺,没有人试图更进一步。没有暴动的迹象——虽然我脑中理解这一点,但看到排列整齐的步枪,仍旧感到冰冷的汗水滑落颈部。我屏住呼吸,拍摄人群。就这样持续拍摄着喧嚷的加德满都市民、冷静的士兵、堆积着行李奔驰而过的卡车、仿佛无人的王宫、只有屋顶是尼泊尔风格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全貌。



算起来总共在王宫街待了一小时半左右,进行采访和摄影。



接着我决定回到东京旅舍。眼下必须取得最新情报,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旅舍看BBC的报导。记者依赖电视新闻感觉有些窝囊,但即使是在日本,最新消息通常也是从通讯社发布的新闻及电视得到,因此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深切感受到收音机的必要性。如果有收音机,我就可以一边接收情报一边持续进行采访。不巧的是今天是尼泊尔的假日,几乎所有的店都没有营业,不过我还是想要找地方弄到一台收音机。在回程途中,只能在勉强有开的杂货店买到刊登毕兰德拉国王照片的英文报纸。



我拉开绿色铁门进入旅舍。一楼有三个人。罗柏朝着电话用英文激动地说话,查梅莉则盯着马表。舒库玛看到我回来,以严肃的表情询问:



「街上的情况怎么样?」



「比我想像的安稳。新街附近甚至还比昨天安静。王宫前聚集了很多人,不过并没有危险的气氛。只是负责警备的士兵都拿着步枪。」



「哦,这一点在尼泊尔并不稀奇。他们应该不是士兵,而是警察。」



舒库玛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市区内状况平静是好事。希望能够一直像这样保持稳定。」



从他的口吻,我听出他在担心特定的事情。



「有什么问题吗?」



舒库玛似乎不打算隐瞒,甚至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回答:



「我听朋友说,国界可能被封锁了。」



「国界?是指和印度之间的国界吗?」



舒库玛点点头,说:



「印度政府似乎在担心尼泊尔的游击队会蠢蠢欲动。虽然说假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觉得游击队会侵犯印度国界……」



「也就是说,气氛变得很紧张。」



「也许吧。」



这个国家存在着反政府武装游击队。



他们号称毛泽东主义者,在尼泊尔政府无法有效统治的农村地带与山区扩张势力。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区域,他们赶走警察与政府官员,开始实行自治。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自治是否得到居民接受并具有实际效力,或者只是游击队夸大宣传成果。



「国界全面封锁了吗?」



舒库玛听我这么问,显出为难的表情说:



「不知道。我只知道印度北方邦已经开始召集士兵。他们可能在封锁国界,也可能只是稍微强化警备。」



「BBC怎么说?」



「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报导。我正准备要询问在印度的朋友。」



舒库玛说完,望向依旧朝着电话筒怒骂的罗柏。



罗柏虽然说得很快,不过我还不至于听不懂。我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天后?该死!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听好,这种时候,即使是搭飞机也没关系。怎么可能所有班次都客满了?给我查清楚!」



罗柏想要出国。现在虽然保持还算平静的状态,但今后没有人敢断言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因此采取这样的行动也是很正常的。



不久之后罗柏听了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然后说:



「我会再联络。」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查梅莉停下马表,告知金额。罗柏从口袋中拿出尼泊尔纸币,这时似乎才发现到我。



「嗨。」



他举起手,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真是荒唐。巴士票竟然全都被订光了。你能相信吗?」



「应该有很多人想到同样的念头吧。」



「没那回事。是我找错打电话的对象了。」



罗柏耸耸肩。他接过查梅莉找给他的钱,塞入口袋里,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会担心。我有『Chief』跟着。」



Chief有很多种意思,有可能是指主任、长官、局长。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也不知道他自称能替自己撑腰的「Chief」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继续说:



「即使这座城市成了西贡(注4:西贡——胡志明市旧称。越战末期南越首都西贡被越共攻陷,决定了越战胜负。),我也能保护自己,至少还能保护你。」



罗柏的脸上虽然失去血色,但嘴角带着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他虽然内心极为不安,但还是试图给我勇气。



「别担心。这座城市不会变成西贡。」



我虽然毫无凭据,还是这样回答。对于罗柏虚张声势的体贴,我又补了一句:「谢谢。」



罗柏无力地点头,然后以蹒跚的脚步爬上楼梯。



舒库玛对查梅莉说:



「接下来我想要打国际电话。」



「好的。」



查梅莉按了几次马表的按钮,对舒库玛说「请便」。舒库玛在按电话按键时,查梅莉意有所指地对我使了眼色。



该不会是她已经和拉杰斯瓦准尉谈过了吧?这么说,我能够采访到事件当晚在纳拉扬希蒂王宫的军人?



我想要尽快和查梅莉谈,至少得询问是否能够采访对方,否则会觉得好像悬在半空中无法安定下来。



但是查梅莉立刻又好似刻意回避我的视线,看着马表。虽然我觉得应该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但如果她觉得晚点再谈比较方便,那也只能配合了。我听着舒库玛在背后开始讲话,也爬上了楼梯。



二〇二号房正在清扫中。



戈宾使用发出隆隆噪音的吸尘器清洁地板。当他看到我,我便从口袋拿出两卢比给他。



「谢谢你,小姐。」



戈宾暂停吸尘器,用生涩的英文对我说。我不想要妨碍他工作,决定到四楼看电视,才刚转身他就说:



「小姐,主人要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请稍等。」



我没有等多久,戈宾便跑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是寄给你的。」



「哦,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是日文的传真。我向他道谢之后给了他小费。



我想要在楼上阅读,便走出房间,发觉到二〇三号房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的文字像是以细笔描了好几次,写着「DO NOT ENTER」。饭店通常会有「DO NOT DISTURB」的牌子,可是写「禁止进入」倒是很少见。我回到二〇二号房,对正准备用小小的身体再度拿起吸尘器的戈宾说话。



「抱歉一再打扰你。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什么事?」



「二〇三号房贴着禁止进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戈宾露出不太像小孩子的苦涩表情。



「那是佛斯威尔先生自己贴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扫,正感到很困扰。」



罗柏似乎打算关在自己的房间。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我在笑吗?」



我自己没有察觉,但或许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对戈宾来说,这的确不是笑话。第一,他没办法扫地;第二,这个国家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于必须以娇小的身躯努力生存的戈宾来说,当然笑不出来。



「对不起,我没有要笑的意思。」



「好的……」



戈宾似乎想要继续工作,又打开吸尘器。我转身背对再度发出的噪音,走向阶梯。



四楼的餐厅没有人。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一点。我把一旁的餐桌椅子拉过来,展开英文报纸与日本传来的传真。然后从单肩背包拿出红色原子笔,打开电视。



频道仍然维持在BBC。



『再重复一次。已知的死者有毕兰德拉国王、艾西瓦娅王后、尼拉詹王子、施鲁蒂公主……』



一开电视就源源不绝的情报,让我来不及抄下国王和王妃的名字,只能从第三个名字开始记下来。由于都是不熟悉的名字,因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拼。我只能用片假名写下自己听到的音节。



接着电视上映出年轻男子的照片。



『狄潘德拉王储伤势严重,医师正持续努力治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处于台风眼的王储面孔。外表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戴着尼泊尔传统帽子,留着八字胡,脸颊丰润。我盯着画面看。



BBC是否刻意选了看起来特别温和的照片?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杀害多人的凶手。不过我当然也不能以貌取人,断定王储的个性。



他的年纪是二十九岁。父亲毕兰德拉是五十五岁。



不久之后,画面切换到现在的王宫前方。我刚刚才看过那边的状况,因此暂时将视线从电视移开。



牧野传来的传真不仅提供毕兰德拉国王的事迹,也简单整理了尼泊尔王室的情况。



根据他提供的资料,现在的尼泊尔君主制度历史并没有很久。



王室消灭加德满都盆地的几个王朝并成立现在的王朝,是在相对较新的十八世纪末期。他们以种姓制度统治山岳民族与南方民族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驱走英国东印度公司并确定现在的国土,是在进入十九世纪以后。



人民之间的文化差异并没有导致大型的民族纷争。或许是因为夹在印度与中国两大国之间的外来压力,勉强团结了人民。



但即使如此,也很难说这个国家在王室统治之下是铁板一块。



掌握尼泊尔实权的不是国王,而是宰相家族。拉纳家族以世袭制担任宰相及其他重要职位,并且一再和王室缔结婚姻关系。尼泊尔国旗的两个三角形当中,一个代表王室,另一个则代表拉纳家族。拉纳家族的影响力大到这种地步。我在阅读牧野寄来的资料时,自行解释:如果以江户时代来做比较,尼泊尔王室大概就相当于天皇家族,而拉纳家族大概相当于德川家族吧。



一九五一年经过王政复古,拉纳家族远离了政治中枢,开始由国王亲政。不久之后国民开始追求民主化。在这样的局面下继承王位的,就是这次被杀害的毕兰德拉国王。毕兰德拉虽然也是基于种种政治妥协,不过最终接受了民主化的要求,在一九九〇年制定新宪法,让尼泊尔转变为立宪君主制。也因此,毕兰德拉国王很得人心。人民认为他是和国民站在一起的国王。



「这一来……不知道会如何发展。」



对于尼泊尔人来说,王室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资料上没有提到这一点。王室是长久以来处于阴影中、有名无实的家族,或是在种姓制度中位居令人敬畏的顶端,或是深受人民爱戴?过世的毕兰德拉国王因为民主化的成果而受到尊敬。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删减王权而受到爱戴。对于毕兰德拉个人的敬爱是否会扩及整个王室?人们是否不论发生什么事(譬如王储枪杀国王),都会支持君主制度?我感到一抹不安。



接着我拿起在街上买的英文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