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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习性&实践(2 / 2)


体育馆内《英勇的九重葛君!》正要迎接高潮。“你究竟是怎么取回我的宝物的?”九重葛君对如此询问的女人,吐露了他的秘密——就连曾我枣本人也出乎意料的潜入教官室的办法——但女人出卖了他,将秘密泄露给敌军,于是可怜的九重葛君被捕了。他没有责怪女人,只是喃喃地说:“这场运动是我输了,我不恨你。”全场观众看得热泪盈眶。而剧中另一个女主角,一直在暗中关怀九重葛君的痴情少女,最后以同样的方法勇敢地潜入牢里,救出了九重葛君。九重葛君与陷害自己的毒妇恩断义绝,在痴情少女身上找到了真爱!鼓乐齐鸣,舞台在高潮中落幕。一直在舞台侧翼咬牙切齿看着戏的学生会少女黑梦兰子,在布幕落下的同时往地上一蹬,如黑豹般敏捷跃起。只见她轻巧地降落在舞台中央,大声喊道:“负责人是谁!”饰演九重葛君的曾我枣回头,挺胸举手回答:“就是我。”“果然是你搞的鬼!你怎么会知道九重葛君的秘密?要是不知道,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剧本。这出戏太过真实了,可见怪盗就在戏剧社里!莫非,莫非,你真的就是九重葛君?”



“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演技出色的女演员。我的确知道怪盗是谁,但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场公演成功落幕,而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由少女饰演青年的机会。为了维护《英勇的九重葛君!》这部作品的神秘感,枣挺胸做出这番宣言。既然历史即将迎向终点,既然桃色梦幻乐园即将消失在时光的隙缝中,那么枣希望能够在最后的节日,成为传说的青年。另一方面,热爱秩序胜过一切的黑梦兰子,认为使学园的营运正确执行到最后一刻,才是自己名誉之所系。黑梦兰子与曾我枣,两名为信念燃烧的少女,两张美丽的脸蛋,火星四迸地瞪视对方。这时,谢幕的时间到了,布幕缓缓拉开,两名少女出现在观众面前。观众倒抽一口气,抬头看着舞台聚光灯下互相瞪视的少女。



同一时间,正牌的九重葛君本人——揭开谜底后,那布偶般的外貌肯定令人扫兴的五月雨永远——正咚咚有声地跑过体育馆。没有信念这个沉重负担,身材丰满的永远脚步如鸟儿般轻快。



永远笔直跑向那幢令人怀念、遭封锁的红砖建筑。



大楼今天依然被黄色胶带围绕,学生会的几个高一生站在那里看守。永远迅速套上厚厚的黑衣,变身为修女,走上前去。“各位辛苦了。我要到里面检查。”她沉着地这么说,穿过胶带,轻而易举地进入建筑中。这就是五月雨永远告诉曾我枣的那个九重葛君的秘密。永远一直是以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从教官室取回少女被没收的物品。布偶体形的她穿起奶油色制服会引人侧目,但一换上修女的服装,马上化身为丰腴的成年修女,没有丝毫惹眼之处。变装后的永远轻易进入学生无法越雷池一步的禁区。不过,这个办法在戏剧社上演《英勇的九重葛君!》之后便立即失效,但此刻在红砖建筑前看守的学生会高一生应该还不知道。因此,永远堂而皇之地突破看守,进入半崩塌的建筑,大步爬上楼梯。楼梯摇摇晃晃,永远每走一步,便有瓷砖碎片自上方掉落。建筑物有如演出完毕的舞台道具,毁损得非常严重了。宛如历经了百年岁月,比学园本身早一步自桃色梦中醒来,仿佛只要吹起一阵风,整座学园、历史,少女的眼泪、喜悦、残酷,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干涩的尘土,随风而逝。



楼梯左右摇晃,随时都会倒塌,但永远毫不畏惧地往上爬。损坏的地球仪、阳台布景、堆积如山的老旧戏服,这些奇妙的废物宛如失控的浪漫恶梦,从天而降。阳台布景擦过永远掉落在楼梯下方,轰然四散。好几件旧戏服纠缠在一起,仿佛有恶灵穿着它们扑向永远,绊住她的手脚。地球仪一圈圈转动着,直线掉落。永远有如单独进军的士兵,毫不畏惧地前进。一到三楼,她直直走过中午时分仍一片昏暗的走廊。社团教室暗红色的铝门,在黑暗中犹如反光的内脏显得湿亮。写着社名的木制门牌歪了,分明没有风,却不祥地摇晃着。永远吞下一口唾沫。这时候,远远地从体育馆传来妹尾蓟议员的演讲。



“在这最后的一年,能获邀担任贵宾,我十分荣幸。”



声音透过麦克风强而有力地响起。



“五十年前,比你们出生还要早上许久,我从这个学园毕业。当时学运盛行,正值神田拉丁区斗争的火拚季节,年轻的你们想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没关系,因为时间是不会停留的。若你们正挥舞着属于自己的历史小旗,那好极了,因为那只属于活在当下的你们。”



永远不经意地听着,伸手开门。



蓟议员的声音远远听来,苍老沙哑,但充满自信。



“我一毕业,便离开了圣玛莉安娜学园,这个只属于多愁善戚的少女的乐园,后来成为社会的一员,因为太过忙碌,也因为找到了心爱的伴侣,与在学园里认识的朋友各奔东西。我们虽同样身为女人,却因为各自的选择,渐渐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我们对生活有了不同的信念,有时候会因此与昔日好友背道而驰。就这样,时间过去了。我们有些人走过了平凡幸福的人生,有些人选择了大起大落的人生。有些人子孙满堂,也有些人像我一样,膝下犹虚。我们长大成人,进入社会,各自受到污染、堕落,容貌也发生了改变。我们无法保有一颗纯真的心,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在座的年轻的各位,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得到人生中无可取代的求西,但另一方面,外界也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一些不能失去的东西。但是——”



永远打开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还是老样子,尘埃密布,充塞着书籍的霉味。永远颤抖的手伸向电灯开关,橘光晕黄地照亮室内。



“但是,不必害怕,因为我们具有无穷的可能性。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无论毁灭之风多么强劲,存在我们女性心中那有意志的自由,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永远迅速找出藏在教室各处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揣在怀里。这些纪录簿都以不起眼的封面掩饰,藏在其他书之间,以免被学生会发现。这些黑暗的社团纪录簿,是历代社员抱着半好玩的心态,将没有机会留在圣玛莉安娜学园正史中的珍奇事件记录下来。百年后的今天,随着事件的增加,累积了不少册数。永远灵巧地将沉重的社团纪录簿藏在黑衣内,然后,环视即将永别的这间昏暗冷清的教室——多年来供异形少女暂时休憩的场所。她仿佛能看见各个时代、各种类型的异形少女,坐在桌上、椅上,喝着茶,默默地翻板书籍,偶尔激动议论的幻影。耳语声,翻书的沙沙声,红茶杯盘的碰撞声,清脆的笑声,沉闷的叹息声,同样身穿奶油色制服,却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女们。有的美,有的丑,有的因悲伤而颓丧,有的因幸福而雀跃。以及长久以来,在她们上空飘浮的、来自遥远的过去、有着一双紫色眼眸的他——。异形者的百年黑暗历史,跨越了不同的时代,即将落幕。



蓟议员的声音仍持续着。



“当你们失去了希望,就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吧!让我们相信未来!让我们无所畏惧地活下去!”



永远想到即将要与社团教室告别:心中感到一丝悲伤。她掉了一滴眼泪,但要自己不要留恋过去。她猛然转身,离开那间令人怀念的社团教室。跑吧!不要回头,不要难过!然后,将这些社团纪录簿,送到往昔的同伴身边……



此时,蓟议员的演讲结束了。



“年轻人,谢谢你们听到最后。祝你们拥有美好的人生。”



永远像风一般跑下楼梯。



妹尾蓟议员的演说一结束,在体育馆的学生便被外头传来的巨声给吓了一跳。爆炸般的轰声,以及可怕的地鸣,令人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众人吃惊地跑出体育馆,只见在树影摇曳的杂木林之后,本应存在的建筑物消失了,激起了浓密的粉尘,直达天际。圣玛莉安娜的铜像似乎也受到惊吓,看似略微后仰。这时,只见系着学生会臂章的高一生以双手高举的万岁姿势跑来,大喊着红砖大楼刚才倒塌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人赶过去一看,一直矗立在那里、入春以来便遭到封锁的古老红砖大楼,仿佛遭到无形的炸弹攻击,化为碎片,一楼部分的铁筋裸露出来,左右摆动;瓦砾堆里可见旧戏服、坏掉的地球仪、大大小小的舞台布景。光怪陆离的景象,宛如爆炸的狂风吹来了某个人的浪漫恶梦。学生会高一生七嘴八舌嚷嚷着,说有个修女才进入建筑,可能被压死了。修女们连忙集合起来,以颤抖的声音点名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报数继续下去,神奇的是,所有修女都在,没有人进入红砖建筑。学生们面面相觑,回想起刚才在戏剧社的公演上看到的九重葛君的秘密。“他出现了。”“是九重葛君!”“可是,他为什么要进入这栋大楼呢?”“他死了?”少女彼此对望,像一群小鸟吱吱喳喳地私语。



蓟吃惊地望着倒塌的建筑,然后猛然背对瓦砾堆和阵阵骚动,快步走开。她的背影微微颤抖,显得若有所失,又好像在生气。独自回到贵宾室的蓟议员,发现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公事包,不知为何,竟变得浑圆鼓胀,犹如先前接见的那位最后的读书俱乐部社员的体形,蓟议员十分讶异,顶着油亮亮的额头,伸手拿起公事包,一打开,里面掉出一朵九重葛。蓟议员惊呼一声,上身后仰,手连忙探进公事包,发现里头竟塞满了过去那些令人怀念的社团纪录簿。蓟议员不禁捧腹大笑。蓦地抬头,只间一个丰腴的修女直挺挺地站在窗外,那双野猫般的眼睛注视着贵宾室。一和蓟四目相交,便害羞地低下头,背对校舍咚咚跑走了。



“《红花侠》啊……”蓟眯起细细的眼睛笑了。



然后像唱歌一般和着旋律,调皮地吟道:



“千钧一发之际逃脱……情势奇险无比!……预备!起……我们溜之大吉!”



然后再度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关上公事包,不理会外面的骚动,离开贵宾室走向司机在等候的正门。她听到体育馆方向传来王子选拔赛的结果。经过公平公开的投票,今年,也就是最后一任的王子,由风云人物九重葛君当选。少女的喝彩欢声雷动。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蓟议员抵达正门后,发现校门前聚集了一群少年。他们身上穿着明年起即将与圣玛莉安娜学园合并的男校的制服。他们主张明年自己就要到这里上课,今年的节庆理当也有资格参加。佩戴学生会臂章的少女凛然反驳:“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本校彻底执行男宾止步!”其中一名少年腋下夹着一本黑色旧书。一瞥见那本书,蓟议员便一阵晕眩,仿佛来自过去的漆黑强风吹来,让她停下脚步。(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是你带来的。)一个令人发毛的陌生声音,如恶魔的耳语在耳畔苏醒。是遥远的过去,她在社团教室里为了解闷,翻阅以往的社团纪录簿时看到的那个吉普赛预言。蓟议员逃也似地转身向前跑。



学生会以毫不退让的气势阻止一千少年,其中一人,就是那名短发的美少女黑梦兰子。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息,回过头,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蓟议员的公事包。她动物的直觉有所感应,使她自然而然蹲低了身子,以便随时可以飞扑过去。但她有些迟疑,便停止了行动。毕竟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学生会敬称为“Big Mother”的保守党议员。黑梦兰子一脸困惑,但又无法采取任何举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议员离去。男校的学生与学生会的争论似乎一时不会结束。蓟议员抱着装有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的公事包,坐进了黑头车。车外,少女清亮的尖声不断响起,坚决抗拒少年的入侵。蓟议员关上车门,将公事包搁在旁边,以苦涩的声音低吟:“简直就像女人的人生。先是在男性止步的学校里度过漫长的沉睡时期,那时觉得时间好漫长,仿佛像过了一百年。然后,在有男人的社会度过人生,想想,清醒之后的时间其实要长得多。”过往记忆如浪涛阵阵袭来,使她一瞬间全身迸出火花。坐在前座的秘书回头问:“怎么了?”“……没事,走吧。时光一去不回头,我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夏天的脚步还很远,但大道上已经飞满了色彩鲜艳的蝴蝶与蛾,以及原本应该开在南国风景中的原色花朵。年轻人擦着汗,悠闲地走在闷热的人行道上。热辣辣的阳光将年轻的肌肤照得如水面般闪闪发光。



“男人其实也一样啊。我的国中、高中也是就读同一间男校。虽然有一点无趣,但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当真不坏。”



秘书低声这么说,命司机开车。蓟议员一脸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古板的四十来岁秘书,然后嘻嘻地笑了。她凝目眺望车窗外的景色,配上旋律,以寂寥又甜美的声音喃喃吟道:



“我们这儿寻寻那儿觅,



法国佬也翻天又覆地。



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红花侠影无踪亦无迹。”



黑头车开动,秘书开始报上今天的行程。车窗外首都高速公路有如空中楼阁无限延伸,如风般将蓟议员一路送往永田町。野火般一发不可收拾的贫富差距,看似已改善实则日益严重的少子化现象,故态依旧的恶性犯罪,因全球暖化爆发的新传染病……这些社会问题像一场场非打不可的硬仗,如“烟山(Smoky Mountains)”般分量十足地挡在忙碌的蓟议员面前,不断释放乌黑臭气,但蓟议员看了公事包一眼,吩咐:“喂,回议员会馆前,我想先绕到一个地方。到中野去。”司机点点头,黑头车低声咆哮,改变了行进方向。



黑头车的目的地是中央线的中野车站。这个空气中充满灰尘的老街,有稀奇特的氛围,与刚才的山手地区截然不同。



这个灰蒙蒙的地区仿佛被时代遗忘,老人身影特别多。他们围着粉红色、紫色等各色围巾,穿着时髦的鞋,在昏暗的拱廊式商店街来来去去。



来到拱廊的尽头,黑头车停在一栋名叫“中野百老汇”的大楼前。这幢大楼是日本第一座大型复合式大楼,兴建于距今五十多年前。当初这幢十层楼建筑从地下一楼到地面四楼是商店,五楼以上则是高级公寓,落成之初以许多明星艺人入住闻名。从高级食材以至于进口家具,各式各样的店铺都有,只要进了这幢大楼,不必踏出一步便能享受都会生活。但是,随着时代变迁,这样的设施不再稀奇,“中野百老汇”也沦落为老旧的文化要塞,光鲜亮丽的明星立刻搬离公寓,店铺一一拉上铁门,那之后以年轻人为消费族群的杂货行、玩具店和漫画专卖店,看上大跌的店租,纷纷在此开业。狭小的空间里挤满各种莫名其妙的商品,商品架甚至漫溢到通道上,与日俱增,时至今日,与这幢破旧的建筑物共存的,只有长着羊的眼睛、兴趣独特的文静年轻人,以及貌似妖猫、不愿离开大楼、随着时光老去的老人。大楼里挤满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七十岁的老人,完全不见劳动生产力最旺盛的青壮年世代的身影。店铺也是年轻人取向的诡异杂货店和旧书店居多,其中零星散落着一些老店,像是音乐盒铺子和高级钟表行。空气混浊,宛如魔窟。这幢大楼一点一滴地倾斜、老化,载着羔羊与妖猫等奇异的乘客,在时代这片汪洋中,缓缓朝迟早会来临的毁灭时刻航行。



蓟下了黑头车,从一楼搭乘电梯,与来找玩具、漫画的年轻人一起上楼。到了三楼,她与年轻人分道而行,来到一家位于角落的老旧店家。



店内飘出以塞风壶现煮的咖啡香味。蓟不由得额上生光,丑陋的鼻子抽动着。这家店是极其老派的咖啡专卖店,以像是地狱入口的暗红色铝门与外界隔绝。仿佛施了神奇的魔法,让来往的年轻人看不见,没有一个年轻人注意过这家店,门上木制招牌斜挂,以可爱的圆体字写着:



习性与实践



这莫名其妙的“习性与实践”便是店名,至于老板娘,她没有名字,只知道她是个奇特的女人,以前是少女,现在是名老妇。蓟感慨良多地望着店门。店内,老板娘将看到一半的书搁在塞风壶与糖罐凌乱摆置的木头吧台上,推了推设计雅致的老花眼镜,狐疑地瞪着门。



“……谁!”



听到尖锐沙哑的老妇声音,蓟不禁露出笑容。她伸手在这家会员制咖啡店的指纹辫识装置上,按下她斑斑点点的大拇指。下一秒,门那头沙哑的声音仿佛得到了滋润,略微柔和地响起:“原来是蓟学姐啊,快进来呀!……红子!蓟学姐来了!”门朝右自动打开。



“习性与实践”店内陈设十分陈旧,唯有这扇门是最新型的。这是年长者经营的店铺常见的保全装置。在这个老人持续增加的时代,保全产业业绩长红。蓟一踏进店内,身后的门便无声地关上,铿锵一声上了锁。



店内光线昏暗,弥漫了浓浓的咖啡香。一缕香烟的轻烟自深处的座位升起。店内有三张桌子,每张都是装饰艺术风格的高级古董桌,摆在这家店内显得太过奢华。每张桌子各配有三张绿色兽足椅。墙上挂着诡异的画,随兴摆饰着黑沉沉的人造花和眼神阴沉、面孔半焦的古董洋娃娃。前方的木制吧台上,塞风壶、糖罐和不知谁带来的茶点随意摆放,凌乱的情状令人对这家饮食店的卫生感到忧心。但凌乱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这家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有二,其一,店内密密麻麻堆着旧书,数量之多,就算所有的墙都改建成书架仍容纳不下,店内被发出霉味的大量书籍淹没,令人不禁怀疑这家店究竟是咖啡店还是旧书店,而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店内处处可见貌似妖猫、老态龙钟的老妇,她们或是席地而坐,或是靠在柜台一角,或是坐在椅子上拱肩缩背,各自以不同的姿势看书。



一名老妇膝上放着喜爱的马口铁人偶,或许是正好读到悲伤的段落,泪水晕开了勾勒眼眶的眼线。一名身穿和服的年长贵妇则是坐姿端正,抽着水烟,优雅地翻阅书籍。还有一个裹着棉袍、看似小说家风情的老妇,正在稿纸上振笔疾书。学者风味浓厚的眼镜三人组,在角落的座位凑在一起小声讨论。



吧台内老板娘眯起眼睛,看着缓缓步入店内的蓟。这女人也是年近七十的老妇,银色的鬈发高高梳起,身穿贵族风的蕾丝衬衫,佩戴贝壳浮雕胸针,有光泽的粉颊显得十分年轻。她突然朝蓟发射橡皮擦子弹。



“喔!”



蓟敏捷地闪开,老板娘发出破钟般的笑声。她朝店内阴暗的深处唤道:



“红子!蓟学姐来了!你不是想见她吗?还念着学姐最近不知道怎么样了。”



“……蓟学姐真的来了?”



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嘶哑地说。一个会令人联想到山姥姥的老妇自暗处缓缓站起。夹杂不少白发的头发自然留长,向左右散开,脸上皱纹密布,脸色黑红,穿着豹纹T恤和金属光泽的裙子。她虽胖得像根巨木,但浑身散发出一种幽默而讨人喜爱的气质。年纪一样也是将近七十。她瞪大日渐白浊的眼睛,张大没有牙齿的嘴,露出骇人的笑容。



“喔喔,真的是蓟学姐啊!虽然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学姐真是一点都没变。”



“红子?你也还是一样,精神这么好。”



蓟笑着走近这个酷似山姥姥的女子。这名老妇正是过去的伪王子、传说中的黑旋风乌丸红子。最早成家的红子,现在已是儿孙成群,在老街的大杂院过着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日子。蓟心目中永远的俊美青年士官,在五十年后的今日已失去她的美貌。即使如此,蓟仿佛看到幻影,依然在爬满皱纹的红子脸上看出过去华丽的容颜,记起对美丽的事物那不变的敬畏。蓟淡淡一笑,在红子对面坐下,对老板娘伸出两根手指,说:“两杯咖啡。”



“没问题。”



这家神秘的咖啡店“习性与实践”,是往日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异形少女,即读书俱乐部的社友所经营的。多亏中野百老汇低廉的租金,以及一名资产家千金的社友资助,十年前在此开业。异形少女毕业后一如蓟在演讲中提及的,她们或者因升学就业,或者因得到伴侣而各奔东西,但在走过女人忙碌一生的折返点,到了冲刺脚步减缓的壮年时期,她们又再度聚首。有些人是在车站的月台上重逢,有些人是在路上,有些人在书店里,还有些人是在咖啡店。虽然每个人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阅读这个共通嗜好却依然如故。一开店,耳闻风声的社友便众集而来,像过去在社团教室中一样,她们在此盘桓,时而看书,时而热烈讨论。



“蓟学姐,今天是最后一年的圣玛莉安娜节吧!怎么样?有什么不一样吗?l



听红子这么问,蓟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历经沧桑,或许是因为几千忧患,红子对世事早已见怪不怪,但听到蓟接下来说出的话,她还是像被踢了一脚的妖猫惊跳起来。



“对了,社团教室所在的那栋大楼,刚才塌了。”



“……咦!怎么会?”



“不知道。太老旧了吧。不过,你看。”



蓟从公事包里取出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四散在昏暗店内的老妇这下也都放下书本,中断讨论,在打盹的也清醒了,像怪物攀爬般缓缓靠近,惊叹连连。



“这是最后一个读书俱乐部社员,在最后一刻救出来的。那孩子长大后,也许也会找到这家店吧。她挺有意思的,把东西放进我的公事包就跑了。体形圆圆的,是个相当老实的孩子。”



“哦。”



一手端着咖啡过来的老板娘,找到自己所写的那篇纪录后,神情立刻变了。混和着咖啡香与怀念之情,一时间,店内被充满往昔气味的温柔寂静所包围。在店内一隅把弄马口铁人偶的爱哭老妇开口了:



“多说点那孩子的事吧,好像很有趣。”



“好啊。我听她说,她最爱的书好像是《红花侠》。对对对,那孩子还引发一场疯狂骚动呢。单枪匹马的,就干出了极具读书俱乐部风格的大事,好久没听说这样的事了。继承了我们以及圣玛莉安娜,不……继承了米歇尔精神的子孙,正该如此啊。”



蓟开始叙述这个故事,凑在一起的老妇或点头或嗯嗯有声地附和,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蓟花了不少时间才说完十七岁的五月雨永远引发的这场风波,她戳了戳那个将马口铁人偶放在膝上,衣着寒酸的老妇人——在昏暗中听到这些故事,念及五月雨永远的孤独,又流下黑色眼泪的我——轻声说:“你就把这些整理整理吧。”



我大吃一惊,像只被踢了一脚的妖猫惊跳起来。



“我?”



“是啊。”



我就像刚才话题中的主角五月雨永远一样,最讨厌出风头,甘愿终生屈居为平凡的旁观者,是个没有存在戚的女子。情急之下,我戳了一下旁边握着钢笔的小说家,她叼着烟摇头,无情地说:“我没办法,我还有稿子要赶呢。”蓟紧迫盯人地说:“本来就是你说要听,我才说的,而且你不是听得挺开心的吗?这是一段不会留在圣玛莉安娜学园正史中的野史,在第一百年,经由一个爱哭的老太婆抖着手写下的最后一篇纪录。”“啧,好啦。蓟学姐。”就在方才,蓟顶着她的油头,提菩公事包匆匆离去。我则转向古董桌,戴起老花眼镜,摩挲着疼痛的关节,着手撰写最后的这篇社团纪录。等写完之后,再把它和其他纪录簿一起藏在“习性与实践”店内的书架某处。然后我就能再点一杯咖啡,回头去看我的书。



位于老旧的复合式大楼“中野百老汇”的第二间社团教室“习性与实践”,能够在世上存留到几时,没有人知道。历经时空,这里或许也将化为尘土,在风的吹送下四散纷飞吧。我们也老了,不知道能活到几时,也不知道长大成人的五月雨永远会不会找到这家店,发现以她为主角的最后一篇社团纪录。活到这把年纪,这个恼人的世界依然充满了未知数。也许我们不过是一群早已死去的亡灵,在这幢被时光遗忘的大楼中,度过魔幻的时光也不定。也许当我鞭策我的老花眼和神经痛的瘦弱手臂,呕心沥血写完这最后的黑暗纪录的那一刻,整座大楼将解体,社团纪录簿遭黑色火焰焚烧,除了飘浮在上空的红色金鱼,不留一点痕迹。一想到此,我就像个少女发起抖来,害怕写完搁笔的那一刻来临。然而试想,就像米歇尔消失之后我们出现了一样,无论什么时代,都有我们这种人。年轻人会继续迂回曲折地绕道而行,悲壮地活下去。是的,我们确实已经垂垂老矣,但明天还有别人的——也是你的——光明灿烂的未来。哦,难道这还不够吗?这不就代表我们曾经活过吗?此刻已是黄昏,是丧失之前的片刻觉醒。或许我们不久便会消失,把未来托付给年轻人,化为尘土,随风而逝,但这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少女啊(以及青年啊!),请永远坚持下去。无论世间如何变换,像沟鼠一样继续奔跑吧!直到化为尘土消失的那一天。你们要互相扶持,悲壮地活下去。



年轻人,谢谢你们读到最后。视你们拥有美好的人生。



二〇一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马口铁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