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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看不见应有的未来。



看不见深信会有的未来。



无论如何,就是看不见希望会有的未来。



所以,



为了看见看不见的未来……



笃子感觉风在流动,缓缓张开了眼睛。



倚靠着凭几,不知不觉就打起盹来了。



是一股凉意唤醒了她。



现在是什么时刻呢?感觉十分昏暗。



「啊……」



发觉外衣从肩膀滑了下去,笃子慌忙拉上来。只穿着单衣的肩膀,冷得受不了。



「这样不行。」



她总是在大起来的肚子上盖着棉衣,以免受寒。但是,手脚冰冷,气血也会冰冷,这么一来,血液循环就会不好,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现在是盛夏,指尖却冷得像泡在水里。应该是因为气温太低,但是,夏天冷成这样也太异常了。



是不是该叫人拿温石来,或是在火盆里加点木炭呢?



正想着这件事时,听见了声响。



往后看的笃子,张大了眼睛。



她看到有张脸,正从帐幔架的缝隙往她这里瞧。



「你……!」



好久不见的笃子的丈夫,露出「糟糕!」的表情,躲到了帐幔后。



「啊,等等……」



急忙想站起来的笃子,脚被盖在肚子上的棉衣绊住了。



体力因长期卧床而比想像中衰退许多的她,撑不住自己与胎儿两人的重量,身体摇晃,双手抵在垫褥上。



肚子受到轻度冲击。



「啊……!」



笃子脸色发白,用两手抱住肚子。



这时候,她的丈夫从帐幔架后面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



抬起头的笃子,看到丈夫大惊失色的脸,顿时没了气势。



她连眨好几下眼睛,喘口大气,垂下肩膀点点头。



「嗯,我没事,只是受到一点惊吓。」



「是吗?」



这么回应的丈夫,宛如要清空肺部般,吐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然后在垫褥旁盘腿而坐。



「你怀着孩子,不要打盹嘛。」



这是关心的话,笃子却莫名地怒上心头。



「你觉得该怪谁呢?」



听到脱口而出的抱怨,丈夫挑起单边眉毛说:



「难道要怪我?」



「是啊,究竟是谁没有任何通知就好几天都不回来呢?」



语气变得酸溜溜。她并不想说那种话,却无法熄灭已经点燃的导火线。



「你不只让怀孕的妻子担心,还让她对年幼的孩子们撒谎,说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笃子,丈夫心虚地插科打诨说:



「你也知道嘛,我有时候不能说是什么工作,也不能说要去哪里,这种状况孩子们也都知道啊。」



他说的话都有道理。这种状况以前也有过很多次,她也都是这么告诉孩子们。



阴阳寮的阴阳师,有时会深深牵涉到殿上人的人身安全或政治,所以很多时候笃子不会知道详细内容。



这些笃子都能理解,却还是按捺不住火气。



「我当然知道!但是,知道又怎样,寂寞就是寂寞嘛!」



滔滔不绝的笃子,看到丈夫眨了一下眼睛,猛然回过神来。



「哦!」



丈夫盯着笃子,嘟囔一声,细眯起眼睛。笃子慌忙把脸撇开,但是太迟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难得这么坦白……」



「那只是打个比方!」



羞得无地自容的笃子,不由得打断丈夫的话,转过身去。



把快要滑落的外衣拉到肩上的动作,不禁变得粗暴。



明明很高兴丈夫平安归来、明明终于放心了,却因为超越那种心情的焦躁和害羞,让她无法正视丈夫的脸。



垂下头紧紧抿着嘴的笃子,没多久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怎么办?这样下去,在自己消气之前,丈夫一定会保持沉默,或是留下一句话,就去看孩子们了。



笃子很清楚自己的脾气,而她的丈夫恐怕比她更清楚她的脾气。



平时,即使错在笃子,丈夫也会让步,但今天却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焦虑的笃子,感觉背后有股强烈的视线。她的丈夫似乎默默注视着她。



你不要沉默,说点什么嘛!她不禁这么想着,涌现苛责丈夫的心情,压也压不住。



她向来就是这样,总是这么我行我素。



丈夫宽宏大量,对她、对孩子们都极其温柔,用深情包容他们,所以把她宠坏了。



其实,她也希望自己能更坦白一点。



可是,又不好现在主动让步,她无法可想,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一刹那。



「啊……!」



笃子突然屏住气息,微微张大眼睛,双手轻轻抱住了肚子。



「动了……」



喃喃说完,就觉得胎儿又动了。



笃子把眼睛张得更大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最近却很安静。其实她一直很担心,只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侍女们。



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清楚的胎动了。



彷佛很高兴父亲回来,砰砰地踢着肚子。



「刚才动了呢……」



不由得转过身来的笃子,看到丈夫的脸,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的丈夫正用前所未见的温柔、祥和、温暖的眼神注视着她。



无论何时,他都很温柔。尽管有时爱开玩笑,有时候爱插科打诨、搅局、捉弄人,但眼底深处总是深情款款。



可是,他现在看着笃子的眼神,比平时更深情、更温柔、更温暖。



还有无法形容的悲伤。



笃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丈夫平静地对瞠目结舌的笃子说:



「动了吗?太好了。」



「……」



声音出不来。



笃子好不容易才点点头。



「孩子们都好吧?」



笃子又点点头,眼角不知为何热了起来。



「你就是……我现在看到的样子,嗯。」



她想质问什么意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吐气声。



「对不起……我又要走了。」



她不知道该对站起来的丈夫说什么。她必须说些什么。



胎儿动了,一次又一次,宛如在诉说什么,一次又一次。



笃子好不容易对转过身去的丈夫硬挤出声音说:



「这……这孩子的名字是……?」



正要走出去的丈夫,停下了脚步。



「女儿瑛子……问过我这孩子的名字,国成和忠基也在等你决定。」



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



孩子诞生前不可能知道的事,他总是会猜对,而且在孩子诞生前取好名字。



「如果要离开,请先帮这孩子取好名字……!」



「……」丈夫背对着她,微微低下头,然后说:「对不起……」



笃子倒抽了一口气。



「我还没想好。」



「……」



胎儿动了。



「不过……这样吧,下次回来前,我会先想好。」



然后,他消失在帐幔架后面。



气息渐行渐远。



孩子在肚子里动了,一次又一次,宛如诉说着什么。



没多久,胎动停止,笃子无力地垂下头。



「……」



身体异常沉重,大脑开始晕眩。



可能是爬起来太久,血液往下流,呼吸变得短浅。



视野蒙上一层微暗的薄纱。



笃子再也撑不住身体,就那样躺下来了。



刚才没注意到的雨声,突然变得很大声。



风很强,雨声也越来越大。



美得令人害怕的歌声,夹杂在激烈的雨声里传来。



帐幔架的帐幔被风吹动。笃子在闭上眼睛前,彷佛看到有黑影摇曳。



胎儿动了。一次又一次。胎儿在说话。



「不……」



说的是不要走。



胎儿在说话,在替无法说出真心话的母亲说话。



不要走。回来。待在我身边。一直待在这里。



要不然,很可怕的东西将会到来。



来夺走这孩子。



「……──」



意识沉入黑暗里。



雷鸣声响。



雨声和微弱的歌声,紧贴着耳朵,挥之不去。



◇ ◇ ◇



「母……母……母亲……」



听见尖锐的叫喊声,笃子缓缓抬起眼皮。



灯台的火焰袅袅摇曳。



被橙色光芒照亮的屋内,排列着三张表情惊慌的脸。



孩子们的头后面,还有侍女们担心的脸。



「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发问的是国成,忠基和瑛子都紧紧抿住嘴巴,快哭出来了。恐怕嘴巴一张开,就会声泪俱下。



笃子慢慢地转动脖子。



发现应该是倒在外衣上的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垫褥上,还盖着好几件棉衣和外衣。



「刚才叔叔来过,我告诉他母亲在睡觉,他就走了。」



「昌亲大人吗……?」



「是的,他说父亲还有工作,不能回来。」



笃子的眼皮震颤起来。



「是吗……」



「是的……呃,爷爷买了水果,您要不要吃?」



水果是同住的父亲为则,为躺在床上的笃子买回来的。



笃子很感谢父亲的心意,但是完全没有食欲。



「我等一下再吃,你们先吃。」



她把孩子们交给待命的侍女们。



目送孩子们在侍女的催促下离开对屋后,笃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稍微动一下就头晕目眩。



闭上眼睛的笃子,深呼吸后咬住了嘴唇。



「……」



啊,原来如此。



原来丈夫回来的所有情景,都只是梦。



泪水快要从紧闭的眼睛溢出来,她赶紧双手掩面。



然后,她发现一件事。



举到脸前面的双手、在灯台光芒照射下变成橙色的手指,向来是冰冷的。



现在碰触脸颊和额头的双手、手指,却带着微温。



胎儿动了。



在梦里听见的话,又萦绕耳际。



──……下次回来之前……



孩子们的名字,都是成亲在孩子诞生前先取好的。



国成、忠基、瑛子都是这样。所以,现在在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样。



「……」



笃子又双手掩面。



语不成声地说着:「一定喔。」



◆ ◆ ◆



时间不知道是已经过了酉时,还是还没有。



应该是酉时左右,但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幽暗,无法确定正确时间。



「嗯──」



这里是竹三条宫,修子的床摆在主屋。龙鬼爬到围绕主屋的外廊高栏上,盯着落在庭院里整片积水上的雨。



「下个不停呢,会不会停呢?再不停,恐怕会出事。」



龙鬼半眯着眼睛嘟囔,猿鬼爬到它旁边说:



「感觉雨越下越大了。」



听到同伴说的话,龙鬼的脸更臭了。



「就是啊……晴明说暂时不会有事,可是……」



龙鬼怀疑地环视周遭。主屋前的整片南庭都泡在水里,竹三条宫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水面上。



庭院溪流、水池,都容纳不下绵延大雨,到处淹水,庭木、庭石大多泡在水里。



「昌浩回家前都祓除乾净了,可是……」



从高栏下方传来长吁短叹的低喃。猿鬼和龙鬼往下看,原来是独角鬼把双手搭在高栏的下横木上,探出圆滚滚的身体,往庭院张望。



龙鬼和猿鬼顺着栏杆滑下外廊,跟独角鬼围坐成一圈,唉声叹气。



它们所在的外廊,也被雨泼湿了。以湿来形容并不贴切,根本是浸在水里。



杂役和侍女们分工合作,扫去渡殿和外廊上的雨水,但是速度完全跟不上强烈的雨势。



为了不让雨打进来,主屋把下板窗都放下来了。有几名精神比较好的侍女,正聚集在主屋里。



她们正在替昏迷的内亲王修子准备好几个火盆,让屋内暖和起来。



从屋顶和隔间帷幔的缝隙钻进主屋的小妖们,在梁木和横木上俯视侍女们。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她们只是比较能动而已,其实身体状况都不太好。



在沉闷的氛围中,有个侍女转向旁边,用袖子按住了嘴巴。



喀喀地咳起来后,她把身体弯成了ㄑ字形。没多久,喀喀乾咳开始伴随着低喘声,看着她的其他侍女们,脸色越来越苍白。



「喀……喀……喀……!」



附近的同伴战战兢兢地对止不住闷咳的侍女说:



「你的气色很差呢,不用管这里的事了,快回侍女房吧……」



这是一句关心的话,但同时也隐含着她们害怕被传染重症的恐惧。



拼命想忍住咳嗽的侍女,也感受到了同伴们的恐惧。



她含泪望向同伴们,却没有人愿意与她对望。



用袖子按着嘴巴的侍女,猛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



其他侍女们露出不安的眼神彼此对望。



不知道是谁开口说:



「晴明大人……什么时候来这里呢……?」



听到侍女说的话,在梁木与横木上的龙鬼偏头思索。



「呃,他上午回他家了吧?」



「是啊,他说休息一下会再来。」独角鬼回应。



猿鬼合抱双臂,沉着脸说:



「他也真辛苦呢……」



离开宫殿时,老迈身躯坐上牛车的模样,闪过小妖们的脑海。



他应该很想在家尽情休息,但是,没有人允许他那么做。



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的侍女们,聚集在小妖们所在的梁木下,交头接耳说着按捺不住的忧虑。



啊,雨势增强了。



晴明大人不在的时候,万一发生可怕的事怎么办?



停了一阵子的雷,又劈下来了。



雷鸣越来越靠近,彷佛是下一次灾难的征兆。



三只小妖俯视着被彼此说的话吓得越来越害怕的女人们,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不约而同地彼此对看后,默默抬头望向屋顶外。



晴明不在,的确很没有安全感。



「可是……也不必把那家伙留在这里吧?」



它们的嘟囔声可能被听见了。



格外带刺的神气,贯穿屋顶打在小妖们身上。



「唔哇!」



小妖们跳起来,往梁木的尽头移动。在床帐里的乌鸦,怒声斥责它们。



『吵死啦!不能保持安静就滚出去!』



突然听见「哑」的尖锐叫声,侍女们都吓得直发抖,紧靠在一起。



「刚、刚才那是……」



「是公主殿下喜欢的那只乌鸦……」



「哦……」



女人们刻意说出早就知道的事,相互作确认。彷佛不那么做,就会被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压垮。



昨晚,死亡降临在这座宫殿。



她们的几名同伴,在昨晚的强烈雷雨中断了气。



之前,那些人一直卧床不起,咳得很严重。



曾经到处买药煮成药汤服用,也请过法力高强的僧都来做痊愈的祈祷。



但是,在宫中因落雷而乱成一片时,那些人咳得更厉害,大量吐血后,就咽气身亡了。



现在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总觉得是作了一场恶梦。



才觉得好像从哪里吹来了异常冰冷的风,刚刚在一起说话的人,病情就突然恶化了。



因为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大家都不相信那些人已经断了气,不停地摇晃他们、叫唤他们的名字。但是,怎么等都没有回应。



真的是瞬间死了,彷佛所有生存的力量,都被那股冷风夺走,连最后的最后都一滴不剩。



所有死者都被搬到一间杂役房舍,以免死亡的污秽扩散。



即使用火葬,火也会马上被这场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