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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夜晚即将到来。



因为乌云遮天,已经暗得像黑夜,其实现在还是黄分时刻。



这个时刻名为大祸时,是白天与黑夜之间的狭缝,是神的领域与魔的领域交叉的时刻。



站在安倍家自己房间的外廊上盯着天空的昌浩,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



「爷爷差不多到宫殿了吧……」



晴明坐上竹三条宫来迎接的牛车,是在半个时辰前。因为这场雨,路一定不好走,所以可能会比平时更花时间。



有十二神将朱雀陪同,不用担心。但是,下不停的污秽的雨,让昌浩怎么样都不能不焦虑。



情势刻不容缓,自己却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在他身旁的小怪,半眯着眼,开口说:



「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吧……」



昌浩的视线默默往下移到旁边。



小怪甩一下长尾巴,断言说:



「你在想有没有办法躲开勾阵的视线,溜出家门。」



昌浩眨一下眼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飘来飘去。



「……」



它怎么会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



斜斜站立的小怪龇牙咧嘴地说:



「你在想什么都被我看透透啦。」



「咦咦咦咦?」



昌浩怀疑地眯起眼睛,靠在柱子上合抱双臂的勾阵,冷冷看着他说:



「全写在脸上啦。」



「咦?」



昌浩张大眼睛,不由得把双手贴放在双颊上。小怪和勾阵看到他那样的动作,都不禁想:



平常这么容易被看透,下定什么决心时,却不会让人发现。真是只大狐狸,不,是怪物狐狸,不,的确是天狐的儿子安倍晴明的孙子无误。



昌浩假装看着其他地方,果敢闪开两名神将的冰冷眼神,露出严肃的表情低声沉吟。



污秽的雨越下越大,降落在全京城。



钻过雨的缝隙吹来的风,又冷又重又湿,彷佛会把人紧紧缠住。



昌浩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是阴气。污秽沉滞、凝结,使整个京城都弥漫着的阴气。



不赶快采取措施,很快就会引发灾难,但是──



「……」



昌浩偷瞄小怪一眼。它紧紧黏在昌浩身旁,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样昌浩完全不能行动。



「伤脑筋……」



听觉敏锐的小怪听到低喃声,竖起了眉毛。



「什么伤脑筋?」



「小怪,你是顺风耳呢。」



昌浩不禁开了个玩笑,小怪沉默下来,眼神变得特别可怕。



昌浩在心里嘀咕:



糟了,又失误了。被它知道剩余的寿命,已经是一大失误了。



勾阵看看眼睛眨个不停、视线飘忽的昌浩,再看看用可怕到不行的眼神瞪着昌浩的小怪,深深叹了一口气。



「昌浩、腾蛇──」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默默瞥了勾阵一眼。



「外面冷,进去吧。」



勾阵抬起下巴指向半开的木门,昌浩百般不情愿地听从指示。



小怪跟在垂头丧气地扭身钻进木门缝隙的昌浩后面。



橙色光芒在屋内扩散开来,是小怪用神气点燃了灯台。



进入屋内的勾阵,边关上门,边注视着一个地方。



那里铺着一件大褂,上面躺着服侍伊势玉依公主的神使益荒。



遍体鳞伤的神使,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可能是很痛苦,那精悍的脸上透着严峻,双颊却是死人般的颜色。



生气和神气都几乎枯竭了,这样丢着他不管,不难想像不用多久他就可能会没命。



昌浩在益荒旁边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在橙色光芒的照射下,益荒的脸还是白得像张白纸。



从毫无血色的模样,可以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生死边缘徘徊,昌浩的心跳不禁慢慢加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益荒出现在昌浩面前开始,昌浩就一再重复着这样的低喃。



灯台的火焰摇曳。



察觉自己不自然地使力握紧拳头,昌浩边做深呼吸边张开手指。



手掌出现好几条指甲嵌进去的红色线条。



忽然,他的眼皮震颤起来。



才眨个眼,就感觉到摇晃。



「……」



是地震。阴森的低鸣声和震动,从地底深处涌上来。



昌浩露出更严峻的表情注视着益荒。



他想起这个神使一出现在安倍家,就下起了雨。



◇ ◇ ◇



益荒说出斋的名字后,就完全沉默了。



怎么摇他、怎么拍他的脸,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在昌浩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神使这种毫无防备的模样。不,也可能只是昌浩忘记了。



阴气的雨在益荒掉落庭院后,立刻下了起来。



原本很远的雷,不知何时已迫在眉睫,大颗雨滴啪答啪答滴在额头上,然后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彷佛被堵住的水,瞬间溃堤溢出来了。



瞬间淋成落汤鸡的昌浩,想把同样淋成落汤鸡的益荒抬进屋内,所以让他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再站起来。



还没站好就有一股往上推的冲击力从地底深处顶上来。



「咦……?!」



刹那间,昌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己头晕。



身体轴心倾斜,腰往下沉。他试着站起来,但还没来得及,膝盖就突然失去力量,重心往下降,跟益荒一起瘫坐下来。



昌浩希望只是自己太多心,才会把溅起来的水花看成恐怖的深黑色。



「唔……!」



在遍及整个庭院的积水里,昌浩的手和膝盖着地,益荒也栽进了水里。



小怪的白毛被溅起来的泥水飞沫泼成斑驳的焦茶色。



「哇,对不起,益荒。」



向没有意识的人反射性道歉的昌浩,再次把益荒的手绕到自己肩上,用力撑起膝盖。



但是,天地摇晃倾斜,脚完全没有力气。



这时候,又地震了。这次的震度比上次小,但摇得轻微也摇得比较久。



大约重复十次呼吸后才完全静止。



阴森恐怖的低鸣声沉入地底深处,没多久就完全消失了。



昌浩重复好几次深呼吸。雨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很恐怖。



「停……了……?」



才这么嘀咕,寒颤就爬上了背脊。



就在昌浩觉得好像特别冷的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强烈的神气和闪闪发亮的磷光,让昌浩抬起了头。一抬头,就看到十二神将腾蛇那张凶恶的脸。



「唔……」



被狠狠瞪视的昌浩,顿时说不出话来。



先抓住益荒的手绕到自己肩上,再用另一只手抱住神使腰部的红莲,完全不在意积水,溅起水花走向昌浩的房间。



目送他们离去的昌浩,感觉急速降温的身体开始哆嗦颤抖,急忙站起来。



因为被阴气的雨淋到,身体的温度和生气都急速流失了。



走上外廊的红莲,先把益荒摆在地上,再把手伸向随后跟来的昌浩。



昌浩原本想自己爬上外廊,但发现呼吸变得短促,只好抓住红莲的手,让红莲把他拉上外廊。



淋不到雨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放松,全身血液往下流,差点站不住。



昌浩不由得蹲下来,红莲变成小怪的模样,严厉地说:



「昌浩,休息!」



「咦?」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话,昌浩张大了眼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小怪,你在说什么啊?谁都看得出来,现在怎么想都不是休息的时候啊。」



小怪半眯起眼睛,看着说得很认真、很激昂的昌浩。



「我已经答应藤花了,还有益荒突然掉下来。」



昌浩交互看着被随便扔在外廊上的益荒,与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来的雨。



「而且,刚才的摇晃……是……」



刚才那个地震的摇法,昌浩知道起因是龙脉的骚动。



「应该是地御柱和斋出什么事了。」



昌浩觉得焦躁。



事情刻不容缓,必须赶快采取行动。



他说过会把修子从黄泉的诅咒救出来,会把活在京城的人、活在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救出来。



然而,他现在什么都没做,过着毫无作为的生活。在他白白浪费时间的这段期间,事情越来越恶化。



这时候,响起更剧烈的雷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雷是严灵。那个红色严灵、如鲜血般的红色光芒,一定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必须把降下污秽的雨的云驱除,必须把充斥京城的阴气完全清除。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益荒不会离开斋的身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帮忙,我非去不可……」



浮现昌浩脑中的巨大柱子,可以说是全国的基石,耸立在三柱鸟居的下方深处。



曾发生过柱子被邪念覆盖,污染到龙脉的事件。昌浩还清楚记得,当时地上的污秽蔓延到天上,导致每天都在下雨。



这时地面又第三次微微震动,似乎在呼应昌浩的焦躁。



「又来了……」



昌浩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尽可能缓和心跳,屏气凝神。他确定,这个摇晃是从京城正下方顶上来的。



「──」



跟以前看过的一样的金龙,痛苦喘气的挣扎模样,浮现脑里。



昌浩抿住了嘴唇。现在他看到的画面,恐怕并不纯粹是想像,而是实际发生在地底下的现象。



龙脉动荡不安,污秽又在遍及全国各个角落的地脉路径不断扩散。



「我必须赶去斋那里……」



以前昌浩曾经对斋说过,如果遇到怎么样都很痛苦的事,情况严重,可以向自己求救。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很痛苦,但是,可以确定发生了严重的事。



必须去救她。



心急的昌浩才抬起屁股,膝盖就弯下去了。



自己也吓一大跳的昌浩,双手及地,喘气喘到肩膀抖动。



心很急,身体却跟不上。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对自己的强烈焦躁与愤怒,在昌浩胸口卷起漩涡。



小怪半眯起眼睛看着这样的昌浩,深深吐出沉重的叹息。



「我刚才也说过了,昌浩,休息……!」



「可是!」



想反驳的昌浩,看到小怪冷冷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小怪跟焦急的昌浩相反,表现得无比冷静。



如果小怪试着用感情说服昌浩,昌浩就可以全力抗争。



然而,小怪没有,它冷静得可怕。



昌浩的大脑也因此冷静下来。



宛如撷取自夕阳的红色眼眸闪过厉光。



「昌浩。」



「什、什么事……?」



被犀利的眼神压倒的昌浩,回应得特别恭敬。



「你说你是被协助智铺的人打成重伤后,穿越境界狭缝回来的,对吧?」



「嗯……对啊。」



然后,请天一使用移身法术,把伤势转移了。但是,体力和灵力的消耗,还不够时间复原。



红莲、勾阵、太阴受主人晴明之命去爱宕的异境之乡,是在昨晚半夜过后。



刚刚才总算结束任务回来了。也就是说,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体力和灵力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复原。



他显然是处于即使用了神将的神气和痊愈的咒语,也必须休息的状态。



然而,在神将们往返于安倍家和爱宕异乡之间的那段时间,他并没有乖乖待在家里休息。



「不管我们怎么交代你不要战斗、不要使用力量、不要外出,你都不听……」



可怕的低嚷深深刺进昌浩的耳里。



那是真的非常生气的声音。昌浩慌忙开口说:



「呃,在竹三条宫做的那些事,没有使用我的灵力喔。靠的是勾玉、是道反大神的力量,所以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



自己真的是想说什么事情怎么样没关系呢?



无论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过根据。只是觉得有根本不存在的根据,经常在如履薄冰的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度过难关而已。



没错,昌浩纯粹只是运气好。运气好,所以活到了现在,可以待在这里,被小怪用凶狠的眼神瞪视。



但是,如果以为今后所有事也是这样,总有办法解决,就想得太美了。



大脑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说,打如意算盘也该有个限度。那不是其他人的声音,正是昌浩自己的理性的声音。



小怪甩一下白色尾巴说:



「总之,休息!最值得感谢的是,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露树也会按时替你打扫房间,让你不必钻进沾满灰尘又潮湿的垫褥和外褂里。全心全意地感谢她,然后好好休息吧,你这个大笨蛋……!」



小怪打开木门,拉住昌浩的狩衣的袖子。



被用力拖着走的昌浩,趴着爬进自己的房间里。



正如小怪所说,好久没进来过的房间,打扫得乾乾净净、一尘不染。或许不是每天,但似乎每隔两、三天都会来打扫。



这是母亲的用心,让去四国的阿波替晴明办事的昌浩,随时可以回来。



昌浩是从四国的阿波,去了中国播磨的神祓众之乡,再从那里穿越境界狭缝回到了安倍家。但是,可能没多久又会离开这个家、离开京城。



暂时不见父母,是昌浩的觉悟,那是为了不让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现在尤其不能见。因为大哥投敌,他大受打击,这个打击还在心里翻搅。



想到哥哥的事,昌浩的双肩就像被重物压住。



「……」



看到昌浩垂头丧气的样子,小怪皱起了眉头。



它还不知道成亲的事。看到昌浩消沉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自己那么说不是想责怪他,也不是想逼他,只是担心他,不想让他再做冲动鲁莽的事。



再继续做那种事,剩下不多的寿命,就会像沙子从手心滑落般那样越来越少。



轻声叹息的小怪,打算把躺在那里的益荒,拖到比较不挡路的地方。因为益荒的身躯足以跟恢复原貌时的它匹敌,非常占空间,会让已经没那么宽敞的昌浩房间变得更拥挤。



它用两只前脚抓住神使的衣领,把他拖到靠墙的地方。



昌浩坐着不动,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梁木和椽子。



这次暂时回来京城,是有很重要的目的,却被冥官所谓的「温情」搞得没时间想那件事。



现在的自己赢不了哥哥,他想找祖父帮忙。



不论战略、灵术、武术,他没有一样赢得过那个哥哥。怎么样才能阻止哥哥?怎么样才能打倒哥哥?



在回到这里之前,昌浩深信祖父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哥哥。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



昌浩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有个牢不可破的残酷事实。



那就是安倍晴明老了。虽然寿命比昌浩长,但时日无多了。



那个大阴阳师是与昌浩血脉相连的亲生祖父,所以,昌浩看不到他正确的寿命。即使刻意去探索,也很难有明确的结果。



亲近的人,尤其是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的寿命,再怎么探索、再怎么看,也探索不出来、看不到。



毫无关系的他人的寿命,就可以轻易知道。有时候,会在某个瞬间,不经意地看见。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不明。



或许是因为人性吧?如果能看到或知道近亲者的生命尽头,人可能会想尽办法扭转那个命运。



如果昌浩什么也不做,很多人的命运就会被咒语吞噬。



所以,昌浩从菅生乡回到了京城。



但是。



「──」



说真心话,他其实也想过,其他许多人的命运会怎样都是他们的事。



而且,那个想法还在心里占极大的比率。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太冷酷,但是没办法,那就是他真正的想法。



说自己要保护全世界的人,听起来好听,其实是大言不惭。



那种事根本做不到。昌浩已经知道,不可能做得到。



不,说不定现在也还有可能。



以前也作过那样的选择,所以,昌浩知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由自己来保护全世界的人。



「──」



胸口微微刺痛。



比现在小很多的孩提时候、世界还很狭隘的时候,他做到了那件事。



雷鸣在很近的地方轰隆作响。



忽然,在雨声和雷鸣声中听到的带着呜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救……救……



「……」



昌浩闭上了眼睛。



当时一片漆黑。



他却隔着竹帘,清楚看到从脸颊滑落的泪水。



──救救……公主……殿下……



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



──救救……所有人……



他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



想忘也绝对忘不了。



在剩余的时间里,还能听到几次她的声音呢?还能跟她说几次话呢?



同时,昌浩还想到一件事。



以前,她总是被保护着。所有人都认为她理当被保护,没有人怀疑过。



后来,她滞留伊势,完全斩断过去,凭自己的意志改成新的名字。



然后,成为幼小的公主的侍女,与很多人建立起关系,从被保护的人变成了保护他人的人。



她拥有了比自己的愿望、自己的希望更有分量的东西。



那是在他们两人分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得到的东西,所以,老实说,这让昌浩有点惆怅。



她独自作了这样的决定。昌浩看到她传达这件事的信时,觉得她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很远了。



啊,我们的命运恐怕再也没有交集了──这是昌浩当时的直觉。



然后,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们彼此都作了随心所欲的选择。如果要其中一方或双方扭曲自己的心意,还不如不要有交集。



这是昌浩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真心话之一。



不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得到也培育了属于自己的重要东西。对她而言,那样东西比自己还重要,绝对不能放手。



偏偏她又把那样东西托付给了昌浩。



所以,昌浩现在有些惆怅。



却又有强烈的幸福感,远胜过那样的惆怅。



他要找到内亲王修子的魂虫,送回宿体。



说不定跟皇上的魂虫、敏次的魂虫那次一样,修子的魂虫附近也会有很多其他的魂虫。若是这样,他会尽可能把那些魂虫也送回原来的躯体。



他在心里不断默念与她之间的约定。



为了救那些人,他必须去找。一定是在某处、在某个地方。那些被带走的魂虫,到底在哪里?



无论在哪里,昌浩都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来。



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就这件事非做不可。即使会缩短寿命,也要做到。



「太好了……」



能在菅生乡接受严格的训练,真的太好了。昌浩因此得到的力量,正好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可惜的是,他还有很多地方力不从心,必须藉助祖父、神将们、神祓众和九流族、天狗等许许多多人的力量,否则不能完成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