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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 / 2)


悠也瞪着自己。



雨始终静静地下着,可以感觉到雨水渗入王庭院的各处泥土。



「不要把我当成甚至连隔离意思都不懂的猴子……」



「悠也……?」



肩膀啪地被一把按住。



唉呀呀,荒野发出惊叫并摇摇晃晃地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声巨响传来,独栋小屋的门关上了。如泪般不断落下的雨,浸湿了荒野的身体。



消失在门另一头的少年,其纤细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教人几乎窒息的冷淡。



荒野的脸皱成一团,呜……地抽咽出声。



胸口蓦然传来揪紧的痛楚。



仰起头望着关上的门,呜呜……荒野抽抽搭搭地啜泣着。那道浪潮又再次袭来,荒野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尽管还不明白……



唰——浪潮滚涌。



呜呜……



那茁长初始、甜美而柔软的心。



逐渐被苦涩的雨水浸透。



荒野站起身,疾步走过满是泥泞的庭院,踏上屋檐下外廊奔入走廊。听见脚步声大起,「唉呀,怎么了?」蓉子阿姨在厨房里温柔地高声问道。



荒野立刻奔进浴室。



将一身沾满泥泞的衣服全脱掉,冲洗着身体。



可是,无论泥巴尘土怎么洗刷干净,悠也的怒气依旧没有消失。被攫住的肩膀滚烫,胸口有着强烈的痛楚。荒野一边颤抖,一边又再次哭泣。而窗外,恼人不去的梅雨仍是持续下着。



短短几天之内,家中就发生剧烈的变化。因为没有人抽烟,烟臭味也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家里开始充斥着蓉子阿姨所散发的甜美、温润,相当有女人味的味道。



荒野闭上双眼,抽动着鼻子嗅闻。



虽然是舒服的味道,然而荒野是在不识此气味的情况下长大的,因此老是感觉心神不宁。



好想念奈奈子冷淡而干燥的气息。



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荒野从学校回来,并没有经由奈奈子已不在的玄关,而是绕到庭院,从外廊进到家里。



「荒野……妳回来啦。」



从走廊上走来的蓉子阿姨注意到她之后,带着笑脸迎上前。蓉子阿姨已经离开眼镜行的工作,似乎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现在也是忙碌地抱着纯白床单和衬衫等等,如山般的衣物经过。



在卷成团状的已干床单另一头,蓉子阿姨带着富有女性气息的笑容探看着荒野,皱纹在眼角浮现。荒野紧张地说:



「您好。」



「回来啦。」



「我……我回到家了。」



荒野不由自主就是会变成面对外人时的恭敬态度,蓉子阿姨的视线顿时寂寞地一沉。



「……晚餐想要吃什么呢?」



「可乐饼!」



荒野下意识地叫出声。蓉子阿姨吓了一跳,随后又轻轻地笑着。真像个小孩子,荒野有些懊恼。随后她进到自己房间,换上了T恤和牛仔裤。



察觉蓉子阿姨外出买晚餐要吃的东西,荒野从壁橱拿出自己的内衣裤,静静地拿到浴室。



她用水和肥皂搓洗着胸罩和内裤……无论什么衣物,就连内衣裤也是交由从小时候就生活在一块儿的奈奈子来洗,可是要让蓉子阿姨洗总是感觉难为情。将衣物洗净之后再拧干,然后拿回自己的房间,于小小的晒衣架上吊起晾干后,荒野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住在家里,然而从今天开始,就好像是到了人家家里打扰一样呢。晚餐所摆出的可乐饼,就像是在高级日本料理店购买的一样精致。餐桌上有荒野和悠也。



还有蓉子阿姨,以及截稿日前看起来异常疲惫的爸爸。



四人围在新添置的桌边用晚餐。



和奈奈子粗率做出的餐点不同,蓉子阿姨可说是卯足了劲。黑色器皿的正中央,盛着一个浑圆的可乐饼,香草泛洒在周围,漂亮的红色沾酱在可乐饼上淋了一个十字。



饭是奶油局饭,还有一份用小碗盛装拌佐义式酱汁的海鲜沙拉。



如此不得了的餐点,好像来到了餐厅。



蓉子小姐倾着脑袋,询问大家的反应。



「好厉害……」



荒野喃喃说着。爸爸睡眼惺忪地开始动筷,期间不时地扬起脸,拿出笔来在纸上记着些什么,想必是有了什么灵感吧,心思已经是回到书房的状态……



充血的眼睛里带着近似狂乱的眼神,激烈而自私的火焰正闪烁晃动。荒野对这时期的爸爸感到恐惧,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某种紧张、异样的气氛包围着餐桌。



悠也始终没有开口,一径默默地吃着饭。



荒野则因为蓉子阿姨一直盯着看,于是吃了一口,然后不知所措地微微皱起脸来。希望被人称赞的料理,尽管好吃,却似乎有种苦涩的味道。



荒野如叹息般地小声说:



「很……很好吃。」



蓉子阿姨的眼角泛起了皱纹,再次露出了微笑。



六月缓缓地流逝,雨季一过,伴随着悄然而起的蝉鸣声,夏天终于来临。



学校里,山野内荒野和神无月悠也同住的传言开始在班上同学之间流传。悠也没有改姓,仍是照用原本的姓氏;两人分别离开教室、分开走,最后却是同样回到山野内家。



和众所公认的优等生悠也不同,荒野是个乖巧而不起眼的女孩。别人对她的认识,就仅只止于她和明艳动人而受男学生欢迎的田中江里华,以及才一年级就开始活跃于田径队的汤川麻美是好朋友。



因为与悠也那不可思议的传闻,大家多少也都知道荒野了。



荒野唯独没有隐瞒江里华和麻美,她将事情……作了说明。荒野的父亲和悠也的母亲再婚,这件事让麻美吓了一跳。



「什么?所以是真的住在一起生活啰?」



「没有。」



荒野摇摇头。



「悠……神无月同学是住在庭院里的独栋小屋。」



「啊,真是难以形容的情况。」



「恩……」



因为见江里华沉默不语,荒野奇怪地偷瞄着她的侧脸。江里华像是生气似地,一脸不爽快的表情听着荒野两人的对话。



那个礼拜,江里华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即便是星期天再次一起去古董和服的打工时,也几乎不跟荒野说话。



(究竟是怎么了……)



荒野很担心,可是因为江里华什么都不说,她也只好沉默以对。



两人同住的传言慢慢传了开来。尽管荒野因为没怎么注意所以不清楚,但其实神无月悠也在学姊当中相当受欢迎,大概是因为资优生的关系吧……某天放学后,身材高挑、打扮又夸张的学姊们,将独自离开教室的荒野团团围住。



「妳就是山野内?」



「呃,是的……」



她顿时僵在原地,这时在教室里将教科书和便当盒塞进书包里的江里华,一察觉到这个情况,连忙带着书包冲上前,像是要保护荒野似地挡在前面。



「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神无月的事情。」



荒野和江里华面面相觎。



学姊们并没有那么恐怖,她们表示,希望能知道许多关于神无月详细的事情。当看到荒野说「好……」并点头时,学姊们满足似地看了看彼此,接着拿了一盒巧克力给荒野,看起来就像是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般的高级巧克力,是要贿赂用的吧。



走在回家路上的同时,荒野和江里华大口大口吃着巧克力。



「神无月真是受欢迎耶。」



江里华吃惊地说着。



「好像是呢……」



「那就是伴随着强烈性欲的好感喔,荒野。」



「是这样吗?」



「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话说回来,怎么样?神无月是怎样的人?」



「他阿……」



荒野不知该怎么回答,开始烦恼起吃下这个巧克力真的好吗?



事实上,自从上次和悠也在独栋小屋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无论是在家里或是教室,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甚至连视线都不曾交会。



当然,荒野对那时被粗鲁地按住肩膀并丢在雨中的事情仍旧很受伤,但比起愤怒,不知所措的感觉依然是比较强烈的。



她深深地察觉到,悠也比自己伤得更重、更重。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带着悲伤与自尊的纯净味道,总是充斥整间小屋内。



「我总觉得搞不懂那个人……」



「咦?这样不行吧,要去弄清楚啦,荒野。」



江里华不知为何严厉斥责着,荒野思考着其原因。



「因为那些学姊们一定还会给我们其它很多东西吧?像这个巧克力真的很好吃呢。」



居然是因为这样啊,荒野不禁垂下头。



随着莫名又恢复心情的江里华,荒野缓步地向前走着。最近老是不想回家,因为等在家里的,是相当陌生的人……



即便如此,荒野尽管脚步缓慢,放学后仍是一如以往的情况回到了家里。



弯身走过老旧的门,踏上布有青苔的庭园铺石,走向安静的玄关。过去总是会在玄关泥土裸露的地面处脱下鞋子步入走廊,但最近荒野却是一个转身就去到庭院,一边望着林木苍翠茂密的庭园景色,一边从外廊进入走廊。



有意无意地望向独栋小屋。



悠也的在时候,总会听得到唱片所传出来的微弱乐声。



(居然能边听音乐边读书呢。)



想到他优秀的成绩,荒野因而相当佩服。



叽——叽——夏蝉鸣叫着。



嘁咕、喊咕,小虫也跟着轮唱。



荒野想起了学姊们的话。



(山野内学妹……请告诉我们……关于神无月的一切……)



但就算这样要求,自己对悠也实在一无所知。抗拒一切的少年,今天也一个人紧关在小屋内,只听得见微弱的音乐声传出。



阵阵的蝉鸣。



嘁咕嘁咕的夏虫叫声。



夏天亦已然造访寂静的庭院,以及愤怒的独栋小屋。



暑假就要来临。



在那之前,还有升上国中的第一次期末考在等着。课堂上也不时可以听见「这里考试会考喔」的话语,每每在这时,荒野等人总会努力作笔记。



江里华的心像是被什么囚制住似地。



可以察觉到她常常望着神无月悠也那边,就连在上课时也是一样,当她的自动铅笔掉落至地上,同学帮她捡起来回过头拿给她时,却见她只是失神地注视着前方的座位。



随着考试将近,体育课全都改上健康教育课程。一脸紧张的老师进到了教室。



长相当然跟以前一样,但表情却感觉有些僵硬。在黑板上张贴好资料后,老师开始讲述人体生理性征成长的相关话题。



声音听来紧张。



总觉得老师跟平常不太一样。



荒野等人面面相觑,「唉呀呀~~」麻美小声地说道。



「老师在紧张呢。」



「很尴尬吧。」



「来问他问题好了,荒野。」



「咦?要问什么?」



「这个嘛……」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江里华也从后面的座位凑近脸。这唯独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少女,偷偷擦着淡淡香气的香水。尽管是人工的味道,然而清新且带着花香,荒野轻轻闭上眼睛闻着。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差不多已经镇定下来了。他滔滔不绝地说明着,而一张绘有图画的纸就贴在黑板上,那是人体的断面图像。接着,老师继续讲述关于精子与卵子等大家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所有听见的说明全从一耳进,再从另一边耳朵出去。越用科学的方式去说明,不晓得是否就越失去那所拥有的魔力呢?犹如大白天出现的亡灵,完全无法激起荒野任何的恐惧感或好奇心。



由于对上课内容失去了兴致,荒野于是闭上眼睛,鼻子仍是抽动嗅闻。她的心神专注在『江里华那身主张这就是我的味道的花香』之中,已经听不见上课讲述的内容了。



「……真是不明白对吧。」



麻美以爽朗的语气说道,荒野仍是闭着眼睛,问她在说什么。



「男生的话,妳看不是就长在外面吗?所以可以很清楚。小时候,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男生有,而我却没有。」



「喔……我懂妳的意思。」



「别人常告诉我,其实女孩子也是有另外一种器官哟。可是妳看,看不见的话就不会懂嘛,就会想说那到底是什么呢?」



「恩、恩。」



荒野点点头。



接着突然间,她闻到了一股花香味。荒野正要睁开眼睛之际,一道风柔嫩抚近耳际,那是甜美的风。



江里华将脸更凑近两人,接着悄悄地说:



「跟妳们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之前看到了。」



「看到什么?」



「就是自己的……用镜子看的!」



荒野睁开了眼睛。



江里华一脸「怎么样啊」的得意表情望着两人,很厉害吧,她挺起了胸膛。麻美像是看着英雄似地凝视着江里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江里华突然高声叫道:



「荒野,鼻血又流出来了!」



一道鲜血缓缓自鼻子滴落而下。



江里华和麻美同时站了起来,像是要从左右两边将荒野挡住一样。接着麻美大声地说:



「老师,山野内同学贫血!」



「贫血?那快点,谁快点带她去保健室。」



荒野在脸被遮住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态势被扛到教室外,没有人发现荒野是流鼻血。荒野一边衷心感谢着两位朋友,一边被带到保健室去。



虽然是要归咎于江里华说的那些话,可是如果被发现在健康教育的课堂上流鼻血,实在是不知道会被说成怎么样。



尤其是男孩子们。



尤其是荒野最近已经相当……



「山野内她啊……」



放学后,荒野正将教科书和便当盒(蓉子阿姨作的便当简直就像高级料理店一样厉害)塞进书包里,耳朵里听到了几名男学生窃窃私语的声音。



最近这种事情很常发生。荒野急忙阖上书包,低着头站起身。她伸手扶上眼镜框,叹了一口气。



原本应该是不起眼女学生代表的荒野,突然之间变成极受众人注目的焦点。一个原因是来自于和神无月悠也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传言,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那些听到传言而注意她的人,发现荒野意外拥有傲人的胸围。



坐在前面位置的悠也,同样正收拾着准备要回家。就在站起来的时候,两人对上了视线。



这时,一名男学生开口调侃:



「哦,夫妻俩现在要一起回去了啊?」



声音听来没有恶意。



那里接着又有另一个揶揄地说..



「喂,神无月,山野内同学的胸部很大吧。」



所有人全部一起望向荒野。



荒野沉默不语,嘴唇蓦地发颤,接着眼泪……一颗一颗自眼角落下。男生们全部一缩,所有人讶异地面面相觎。



现场气氛相当诡异。这时悠也以生气的口吻说:



「……不要闹了。」



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挪挪下巴要荒野先离开教室。荒野急急忙忙抱着书包,从教室飞奔而悠也亦跟着离开教室,后头传来他迈开步伐的脚步声。



荒野从走廊上步下楼梯的时候,心脏一直怦怦跳着。



(刚刚悠也……生气了。)



那真的是很叫人意外。



(他为了我动怒了。)



明明至今还在为自己被隔离开来而愤怒,今天却不一样了,感觉和那个少年之间的隔阂好像稍稍消除了一些。



荒野以轻快的步伐跃下楼梯,横越过校园,开始奔跑了起来。



隔天早上。



一来到教室,因为正值考试前夕,所有人都拿出教科书和笔记在用功。荒野也赶忙拿出笔记来看。



一群男学生在角落讨论着什么,感觉到他们望向自己,荒野因而害怕地绷紧神经。



接着,其中一个人作为代表,被周遭的人推到荒野面前来。对方是至今从未讲过话的瘦小男同学。



「山野内同学。」



「是……」



「昨天的事对不起。」



「阿……」



荒野扬起脸来。



于是和那名男生四目交接,对方还有着像女孩子般的可爱模样。荒野急忙摇摇头。



「没关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恩……」



男生往后退回到原本的地方。在「她说没有放在心上」的低语之后,众人一同发出放心的叹息声。



(该不会……)



荒野摊开笔记本并同时思考着。



(男生虽然恐怖……该不会意外的是一种不错的生物呢。)



总而言之,姑且就先抱持这样的想法。



当天。



荒野从学校回来后,因为下腹部疼痛的关系,她窝在自己房间内的棉被里蜷曲成一团。流鼻血之后紧接着隔天,换成这位客人造访。荒野在第一天来的时候肚子会相当疼痛,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总是躺在床上。



荒野整个人卷在棉被里,呜呜呜地呻吟着。



这天的肚子尤其痛,甚至还感觉也有发烧的样子。荒野坐起身离开被窝,脚步踉呛地来到走廊。



她打开和室房的衣柜,东翻西找着。



拉开应该有药箱的第三格抽屉,里头却满是没看过的物品,包括漂亮的桌布和正式的餐盘套红。



「奇怪……」



荒野困惑地打开所有的抽屉寻找。无论打开哪一个,看到的都是足以让荒野惊讶的陌生物品,但药箱却找不到。



荒野震惊得呆站在原地。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蓉子阿姨已经打开过这个家里的许多地方,将重要的东西丢掉,并改换放置新的物品。说不定,那个黄色的破旧药箱也早已被丢弃了。



那药箱似乎原本是属于生下荒野的那名女人的。那个人因为生病过世,帮忙处理家务的奈奈子来了之后,也常常买新药放入药箱里,所以荒野并不需要自己到药局买药。



「蓉子阿姨……」



丢掉了吗?荒野愤恨地想着。可是她连发怒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伤脑筋找不到止痛药,下意识地就当场瘫坐在地。



「肚子……好痛……」



蓉子阿姨出门买菜不在家,此时悠也不晓得要去哪里正快步穿过庭院,在注意到蹲在和室房里的荒野后又折了回来。



「……妳怎么了?」



悠也的问话声从敞开的外廊传来。



蝉鸣声今天听来有些遥远。



夕阳的日照依旧严酷。橘色夕阳光所笼罩的庭院里,野这边。一名削瘦的少年伫立于该处,探看着荒野这边。



「悠也……药,帮我买药。」



荒野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斜阳亦洒落进外廊,光耀炫目。她瞇起眼睛抬头望向悠也,然而因为逆光的关系,无法看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药?」



悠也回答的声音显示出不知所措。



「我叫妈妈买回来吧,她好像才刚出去买东西。」



荒野阻止正要拿出手机的悠也。



「不要!」



「咦?不要……?」



荒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略过心头的,是自己总是洗自己内衣裤的事,和……许多被蓉子阿姨知道会莫名感觉羞耻的事情,还有自己果然对于蓉子阿姨将大量老旧物品丢弃感到愤怒的事情。



荒野摇摇头,再一次表示:



「不要。」



「……喔,这样啊。」



「悠也你帮我买,我要止痛药和……点心。」



「点心?」



「因为要吃药,得吃点东西。」



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似乎现在才察觉到『止痛』这字眼的意思,因而「啊!」地轻呼出声。



随后,他走向停放在庭院角落的越野脚踏车,「……我马上就买回来。」嘶哑的嗓音如此低语后,随即离开了庭院。



夏蝉激烈鸣叫。



阳光变得较小些,温度趋于缓和。



好热……在外廊上,汗湿的肌肤任由渐趋和缓的夕阳光照射。



蓉子阿姨买完东西率先回到家里,她去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不一会儿,骑着越野脚踏车的悠也也回到家里,买回了一口大小的饼干和止痛药,另外还有水。



荒野接过这些东西,以惊人的态势吃完饼干后,再吞下止痛药。呼……荒野吐了一口气,然后倒卧在外廊上。



悠也看似困扰地不知该继续站在那里,还是就这样回到小屋……后来还是决定不离开,在荒野的身旁坐下。



「……不要紧吧?」



「不知道。」



「喔,这样啊。」



「悠也……」



「怎样?」



「谢谢。」



往上看着他的侧脸喃喃说道,悠也则向下望着躺着的荒野.荒野因为暑气和疼痛而汗水淋漓,一脸虚弱的表情。悠也的脸颊则微微浮现赤红。



「没什么,小事一件。」



「恩……」



「要不要回房间睡?」



「好。」



荒野悄静缓慢地站起来,走向房间。



感觉背后有道目光注视着,她知道悠也正目送她回房,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然而荒野却不敢回过头,说不定会被讨厌……荒野仍是有这样的想法,内心害怕着悠也。



没有回头,就这样回到房间并关上拉门。



荒野哀痛呻吟着,一头倒向了棉被。



蓉子阿姨的一切都和奈奈子不同。



不仅仅是作菜,还有像是味道、共同生活的方式也都不一样。



跟采取消极、放任主义的态度,并与人相处皆保持一定距离的奈奈子大相径庭,蓉子阿姨常常询问荒野学校发生的事以及朋友的事情,并且在询问时还随手轻拍着她的肩膀,或是碰触头发。每次这样荒野总是厌恶地逃走,一刚开始蓉子阿姨还很讶异。



然后在某一天。



蓉子阿姨终于注意到,荒野有恐惧肢体碰触的心理问题。



那一天,蓉子阿姨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出厨房,正巧遇上从房问出来的荒野。



「我要出去买东西,有没有什么要我买回来的?」



荒野摇摇头,蓉子阿姨「恩」地点点头后就回到厨房。



接着过了一会儿,「我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她又再次走出来,重复与刚才同样的话语,并且碰触人在走廊的荒野的手。



突然,荒野发出尖叫并往后跳离两、三步。



蓉子阿姨吓了一跳,随后一副在思考什么的忧心表情,彷佛奇怪着明明与刚才说出相同的话,为什么这次却让荒野这么地讨厌。



接着,蓉子阿姨「啊!」地小声叫道。



像是要确认似地,蓉子阿姨双手高举过头,明知故犯似地朝荒野接近。



「妳要作什么,蓉子阿姨?」



荒野受到惊吓,赤脚逃到了庭院。



「难道妳……」



「不要过来,去那边!哇!蓉子阿姨,不要这样!」



蓉子阿姨高举着双手就这么停住。



接着,又变成思考些什么的担忧表情。



她突然一个转身,奔上走廊,一把拉开原本绝对不能擅自闯入的书房拉门。



爸爸那不同于以往的大吼声传了出来。



「不要吵!我有说过不可以开门吧!快给我出去!」



「不行,我不出去,我有事情要问你。」



令人惊讶的是,蓉子阿姨作出了荒野和奈奈子都不敢做的事情。她打断了有着恐怖、宛如妖魔般充血眼神正在工作中的爸爸。



接着,不时可以听见从书房中传来蓉子阿姨说「怎么会」、或是「明明知道却还放着不管」的声音。之后,蓉子阿姨就离开了书房。回到外廊拼命擦拭着弄脏的脚的荒野,见状便惊骇地站起身,寻找逃跑的场所。



蓉子阿姨这次则直朝玄关,双手又高举于头上向荒野追来。



荒野拔腿就跑。



蓉子阿姨似乎故意要触碰荒野,她追着荒野到玄关的泥地面区块,整个人直挺挺地站住不动,两只手伸了过来。



已经走投无路了!



荒野不停地发出高亢的尖叫声,连悠也都从独栋小屋采出头,错愕地说「在吵什么啊……」嘟囔了这么一句话,就又窝回小屋里。



激烈的蝉鸣声在庭院里回响着。



铺石被太阳晒得灼烫,热气摇晃蒸腾而上。



蓉子阿姨展开双手,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荒野,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奈奈子从来不会这样!」



因为一直忍耐着……现在终于大声叫了出来。明知道那种话不可以说,然而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奈奈子温柔多了,荒野想怎么样她都随便!」



荒野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讶异,战战兢兢地仰头一看,蓉子阿姨瞬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身为一个大人,却在荒野面前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表情。



随后,她又恢复原本的笑容。



只见她像是在提醒荒野般地说:



「那不是温柔喔,荒野,那叫做漠不关心。」



话语里头带着大人独有的傲慢语气,荒野内心涌现几近憎恨的情绪。可是,蓉子阿姨仍旧继续说着:



「如果是外人,就这样算了也没关系,可是我们已经是家人了呀。虽然都不知情,但是对我来说我有义务啊。」



「没有!才没有什么义务!」



荒野喊着。



「荒野又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情!荒野是个很乖的好孩子,而且也没有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啊!」



「可是……孩子就是会让父母亲担心啊,妳不晓得吗?」



蓉子阿姨静静地说着。



怎么可能会晓得……荒野受伤地想着。



蓉子阿姨接着又一步一步走近,荒野相当地畏惧。



(这对母子……怎么都这么强势……)



她环视周遭,寻找可以闪躲的地方。



「荒野,一直这样害怕被碰触是不行的,我们得治好才行。」



「……」



「毕竟是身为女孩子嘛。」



「……」



「女孩子会被男朋友碰触,之后会被丈夫碰触,生了小孩后会接触到小朋友和年老的父母亲。这一辈子,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无法与人接触是没有办法幸福的,所以荒野……」



「不要!」



荒野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两手乱挥抵抗着。



蓉子阿姨走近后,将手轻轻放在她头上,感觉到荒野的僵硬,马上又将手抽离。



「……慢慢来吧。」



畏缩地抬起头,蓉子阿姨的眼角再次堆起了皱纹微笑着。



荒野难过了起来。



这个人过去是爸爸的情妇之一,希望和爸爸及荒野成为一家人而来到这里。荒野当然没有那么讨厌蓉子阿姨,只是,她并不明白所谓的家人是什么。



一直以来,荒野从没有独自和温柔的第三者共同生活过。爸爸过去待在小屋里,期间在这个家里,就只有荒野和女帮佣两个人在。



「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



「恩……不过,请不要勉强我。」



「不,我会那么做的。」



「我讨厌蓉子阿姨。」



「没关系,孩子总是会讨厌父母亲的嘛。」



「妳不是我母亲!」



「……一起去买晚餐要吃的东西吧。」



恩,荒野点头答应。



缓缓地站了起身。蓉子阿姨的四周围依旧是散发出软绵绵的柔和气息。尽管是温柔地包覆住荒野,随而又散去,无法接近粗暴反抗的少女。



她如此感觉到了。



「想吃什么?」



蓉子阿姨以温柔的声音询问。



想必蓉子阿姨又会全力以赴地做一顿晚餐吧?好吃却苦涩的菜肴肯定会摆满整桌的吧……荒野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说出:



「咖哩饭……」



「好,我知道了。」



「蓉子阿姨……」



「什么事?」



「用House The Curry的甜味咖哩块煮,配料随蓉子阿姨喜欢的放就可以了。」



「哦,其实妳想放什么进去?」



「猪肉、红萝卜,还有马铃薯……」



「好。」



蓉子阿姨点点头,表情有些遗憾。想必原本是要放淡菜(注2)或美洲南瓜之类的吧,荒野如此推测,然后她只是安静地定在一旁。



荒野与一个想要当荒野妈妈的陌生女人,两人缓步并行。



夏天时节。



夕阳光洒落外头街道,刺眼地照耀着有些许龟裂的老旧柏油路。



考试结束就要放暑假了。



荒野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同时一面准备着期末考。念小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不太好,爸爸和奈奈子也都没有说什么,所以她不曾努力用功念书过。



可是,现在因为有神无月悠也在的关系,荒野感觉有种成绩不能考太差的外在压力。她念着课本、参考书……虽然去补习班的人很多,不过荒野倒是没有去过,都是靠自己读。



有一天,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就在镰仓车站附近的小町街道。



这一带,就算是平日的傍晚也有很多观光客,街上满满都是女孩子会喜欢的杂货店、日式点心屋和西式餐厅。去到道路尽头的鹤冈八幡宫参拜的人们,一手拿着御守和签条开心地往回走。



现在是个离夏天尚早、气候正舒适的季节。



夹在熙来攘往的观光客中,以一身制服模样在可爱的店家间漫步走着,荒野感觉心情有稍稍转变了,这时她忽然停住脚步。



眼前这间有着大片玻璃的甜点屋。



在靠窗的位置,居然是坐着江里华和麻美,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注2:淡菜是从一种叫「贻贝」(俗称孔雀蛤)上取下来的肉,取下后煮熟制成干品,因为整个制作过程都不加盐,所以称为淡菜。



(奇怪,怎么没有邀我……)



那两人聊得正起劲,没有注意到荒野。



尽管荒野内心犹豫着,却还是打定了主意进到店里。江里华和麻美面前分别有一碗加上冰淇淋的蜜红豆甜点,然而两个人看来却都没动几口,融化的白色冰淇淋流到了方形洋菜上头。



「妳们……」



一开口,那两人便抬起了头。



注意到是荒野之后便发出了惊呼,接着一脸尴尬地垂下双眼。



「妳们两个怎么了?」



「我们……」



麻美慌张地说:



「在附近见到面,就来这里了。呃,不是故意不找荒野来的,对不对,江里华?」



被问的江里华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凝视着自己洁白的膝盖。



因为江里华沉默不说话,麻美也一副为难地垂着视线。店员走了过来,原本打算拿一杯水给荒野,不过在注意到异样的气氛之后便作罢。



「江里华……」



荒野的声音在颤抖。



江里华是她入学典礼那天,一踏进教室最先看到女孩子。因为漂亮又成熟,忍不住就因为畏惧而移开了视线。可是,对方开口邀她一道回家,聊过天后知道她其实平易近人,是个和外表不太一样的有趣学生。



这位在班上最漂亮的朋友。江里华的美丽,连带地让荒野也感觉有些骄傲。



可是……



眼前的江里华却不同,完全不看荒野的脸,脸颊红噗噗地,像是在生什么气一样。



「什么事不高兴?」



「……」



「江里华……妳讨厌我吗?」



「……」



她没回答。



不是啦,麻美不知所措地如此嗫嚅着。但不管是荒野或江里华,全都安静不说话,荒野颤抖的脚后退了一步,这么一来她更害怕,不禁想要逃离现场。



荒野从店里飞奔而出。



一直来到车站前之后,荒野才停下脚步。



镰仓是一个观光胜地。



拥有茂密的山林步道、历史悠久的古剎,还有怀旧的日式传统街道。



在这个城镇,路上行人几乎都是观光客。



只要一离开这条为观光客而开的华丽商家林立的街道,就变成只有当地人才会去的朴素而实在的商店街。



打扮居家的大人们,单手拿着购物袋快速经过,骑脚踏车送外卖的人缓缓追过了荒野,一群小学生唱着奇怪的模仿歌曲,弯过了转角。



当地的街道一如往常……



荒野在一间书店前伫足,店前推车上堆叠着一位熟悉的作者所出版的最新作品。



山野内正庆。



是爸爸的书。荒野于是上前快速翻阅浏览,然而过去她通常不会去看爸爸的作品。爸爸不准她看是原因之一,再来就是荒野自己本身也不是很感兴趣。可是就唯独这一天不一样,她终究是拿起来看了。



女管家的字眼映入眼帘。



看来这本书有女管家这个角色。荒野心想,爸爸本为打着『恋爱』之名的性爱小说的翘楚作家,其书里却出现了意外的角色。



在读了几行之后……



荒野抬起头。即将落下的夕阳映照着荒野惨白的脸。荒野终于察觉到了。奈奈子也是爸爸的情妇之一。



从荒野懂事以来就在,与其说帮佣,应该说是比较像年轻奶妈的那位女性。



模样中性,姿态犹如个子高瘦的少年一般。



那位女性总是在家里照顾着爸爸。从荒野小学时候开始,每到放学的傍晚时分,她总是在玄关前伫立,哀伤地抽着烟。



她总是远望着那个方向。



望着庭院那里,在苍郁茂密的林间深处,爸爸那潮湿的独栋小屋。



在那个时间,有时是爸爸的某个情妇会来,并不是每天都有。可是当爸爸的小屋里有人在,而且悄悄地在进行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会到玄关前抽烟。



向晚的橘色光芒,映照着她的侧脸。



冉冉青烟轻摇晃动,是她微弱的叹息所致。



结婚喜宴当天,有一位亲戚大婶这么说:「赶走在一起那么久的爱人,跟别的女人再婚了。」在一起那么久的爱人、一直以来都在家的人,以及再婚的同时被赶出去的人。



那就是奈奈子。



在将悠也隔离开来时,爸爸曾说过这是「奈奈子提出的条件」。单纯一名女帮佣是不会提出那种条件的。



不对。



这是分手的要求。



比方像是金钱或是协助接洽下一份工作的条件之类的,然而为了独自面对新环境的荒野,奈奈子提出的条件却是为荒野选择她自己认为的安全处置。



荒野将书拿在手上,排队等着结帐,售价是会让国中生心痛的价格。荒野抱著书飞奔至附近快餐店,只点了一杯可乐便坐下来打开书本。



在读了一阵子之后,她便宣告放弃。



书中对于女管家的描写,似乎是爸爸所见到的奈奈子原本的形象,但并不是荒野所认识的她,书中的奈奈子十足是个女人。和监视着男主人、嫉妒而狂暴的女性相比,荒野认为现实中的奈奈子……至少荒野认识的她是一个更好的人。



是一个温柔的外人。



荒野叹了一口气。



在最后替自己买许多内衣时,荒野觉得很羡慕奈奈子,羡慕她是一个纤瘦、像男性一样的人,无论是恋爱也好、性也好,以及随之而来的悲伤也好,这一切都跟她通通无关。荒野小看了奈奈子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年轻有活力,也不漂亮,甚至不丰满,她太小看身为女性的奈奈子了。



真实的奈奈子是一名疯狂的女性,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过去总把没察觉这真相的荒野当作孩子吗……



当时始终有个女人在家里……



长久以来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完全没有留心注意。荒野明白,自己总是让别人认为她始终是个孩子。



可是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时,对于奈奈子一直以来所抱持的温暖信赖和体贴的心情,在踩着缓慢但明确的脚步声时,又重回到了心中,那是几乎要令人晕眩般强烈而笃定的心情。



荒野发出了呜咽,接着她小声地唤了一声:「奈奈子……」



她还是喜欢那位温柔的外人。回到家,荒野穿过门站在玄关处。站在那里,荒野以奈奈子的角度凝神注视苍翠庭院深处的那间小屋。



什么都听不见,当然也看不到里头,然而小屋带着些许诡异位在该处。就在那里,彷佛威吓注视的人一般。



荒野缓步进入庭院,准备从外廊进到屋内,遂而看见蓉子阿姨在外廊那里。



她正在折着洗好的衣物。



这里也有爸爸的女人。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侧脸显得镇定宁静,看起来一副充满自信的模样。



我回来了,荒野小声地打过招呼后准备进屋,蓉子阿姨带着浅浅的微笑点头以对。话说回来,最近爸爸白天常常不在家。今天似乎又不在家了,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外廊散乱放着诸多衣物,有爸爸的衬衫、蓉子阿姨的衣服,还有……



「啊!」



荒野的水蓝色小内裤也在其中,本来是藏在房间里的……



「这个……」



「我进去妳房间打扫看到的,像这个我来洗就好了。」



「不……」



「别说不了,衣服全部都由我来洗。」



蓉子阿姨以有如孩子的语气说着「由我来洗」。荒野因为事出突然,啊地叹了一大口气。



然后,她在蓉子阿姨的身旁坐下。



下意识地就一同折起了衣服。蓉子阿姨问了她有关学校和朋友的事,荒野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接着,说到友人江里华……她稍微提了一下关于放学后发生的事情。



「唉呀,这样子……」



蓉子阿姨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神色,荒野见状便表示自己没有关系,明明不好受还佯装没事的模样。



荒野在说着话的同时,注意到蓉子阿姨拾起头正看着某处。



蓉子阿姨正望向小屋。



那间儿子不愿出来、位在庭院深处的独栋小屋。



悠也今天依旧是窝在里头,正用功念书吧。对了,还可以听见微弱的音乐声。演奏的音乐,是有着爱与憎恨、绝望与希望、瞬间和永远的钢琴乐声。



蓉子阿姨又是另一个望向小屋的女人。这个家的女人,每个都望着独栋小屋叹息。



荒野同样瞪视着小屋,彷佛影像就映在那上头般想着关于悠也的事情。日渐西沉,夏日阳光慢慢减弱,夜晚近逼而来。



「……晚餐吃汉堡排喔。」



身为荒野房间入侵者的蓉子阿姨,一脸没事模样地微笑说道。



「恩……」



「还有青豆汤。」



「唔、恩……」



荒野点点头,一想到丰盛豪华的餐桌,不知为何悲伤如大浪般汹涌而至。



如同接近又退回的波浪,来了之后又消失,荒野如此思索着爸爸的女人们。



不安又再次如海浪般淹没了荒野。



荒野小声地对着隔壁如同母亲的人低语:



「听我说,蓉子阿姨……」



「什么事?」



「要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喔。」



「咦?」



蓉子阿姨不明所以地叫了出来,甚至像窥探脸色般直直观察着荒野,荒野顿时面红耳赤地说:



「一直待到荒野变成大人。」



「……那当然啰。」



「我们约好了。」



「……我向妳保证。我会待在这个家里,洗荒野的内裤……」



「内裤就……」



「呵呵呵,还有做饭、帮妳带便当,也会打扫房间,还会说教。我是很啰唆的大人,要有心理准备喔。」



「恩……」



即便点着头,荒野整个脑袋里却都是爸爸的小说内容。内心变得不安。夕阳西下,夜晚急遽降临。爸爸依旧还没有归来。



七月中旬,考试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暑假就在眼前。



从那之后,荒野和江里华在教室里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麻美因为在意而欲介入其中,却怎么样都还是陷入很僵的局面,荒野不知道江里华到底在气什么。



纵然郁闷,仍是一一解决每天的考试。



日子如此流逝的某天傍晚,就在星期日那天。



雨难得地降了下来,是夏天的骤雨。



爸爸和蓉子阿姨两人一同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荒野和独栋小屋里的悠也而已。悠也照旧是开着音乐,关在小屋里。他直的就只有吃饭才会出来,其它时间一直都自我隔离在小屋内。



蓉子阿姨常常叫他也到主屋去,可是悠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并没有付诸行动。



所以这天荒野因为没有人在家的缘故,便轻松悠闲地穿着短裤,将盛有西瓜的盘子放在一旁,躺卧在外廊上。她一边看着向麻美借来的少女漫画杂志,一边小声地笑着。



喀啦喀啦喀啦……玄关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传了过来。因为意识到爸爸他们如果回来这时间也太早了,荒野于是起身。



她放下杂志,来到玄关处。



「不好意思,现在没有人在……」



一名陌生女人站在那里。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荒野莫名地想着这女人该不会是幽灵吧?与荒野不相上下的年轻,身材过于清瘦的漂亮女人,眼瞳闪耀着光芒。短裙下,有着曲线性感的直长双腿。



「请问……」



「山野内老师在吗?」



「他不在……」



「……骗人!」



那女人叫道。



看见那闪耀的眼瞳,荒野屏住气息,往后退了一步。女人瞪视着荒野说:



「妳就是那个黑猫吧。」



「恩……」



「把老师交出来。」



「呃,可是他真的……」



荒野「啊」地叫出声。



那女人就这样穿着鞋子步上走廊,咚咚咚地开始在家中奔走。见荒野打算阻止,对方转身就给她一记耳光,荒野发出短促的尖叫。



(怎么办……)



她连忙跑至外廊。



「悠也!悠也!悠也!」



叫到第三次,悠也缓慢地探出头像是在问有什么事一样。



在见到惨白着脸发抖的荒野和穿着鞋子来回奔走的女人后,悠也横越过庭院飞奔而来。



「喂!」



听见悠也……那尽管十二岁但已经变声说话像大人一样的怒吼,女人吓了一跳而停住脚步,看似尴尬地喃喃问着「你是谁啊」。



「我是这个家的人喔!」



悠也抬头挺胸地说着。



「妳穿着鞋子在别人家里走动,是在做什么啊?」



「……我是山野内老师的爱人,因为自从他结婚之后,我们不时会两人单独见面。」



荒野不禁倒抽一口气



……荒野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想让悠也知道爸爸的坏习性。



知道后会失望的。



会受伤、会愤怒,说不定还会和蓉子阿姨一同离开这个家。



荒野闭上了眼睛。



然而,悠也的声音却相当平静。



「所以那又怎么样?他有多少个爱人妳知道吗?」



「什……」



「妳如果不出去的话,我要叫警察了喔。」



张开眼睛,就见到悠也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腕,将她拉往玄关处。接着他一转过头望向荒野,注意到荒野肿起的脸颊而轻呼了一声。



随后对那名女人说:



「妳打了她吗?」



「可是……」



「给我道歉!」



那名女人像是被他的魄力压制般,不情不愿地朝荒野低头道歉后,随即飞奔出门口,消失在雨中。



「不要再来了!」



悠也转过身后,注视着颤抖的荒野。



他视线微微往下移,然后不知所措似地垂下眼睛。



顺着悠也的目光,荒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穿著相当单薄。因为没有人在家,她没穿内衣就直接套上T恤,下半身也是穿着短裤。荒野悄悄将手交抱于胸前。



悠也的视线依旧闪避着,荒野颤抖地对那生气似的侧脸说:



「对不起,悠也……」



「对不起什么?」



「就是爸爸……爸爸那样……」



「荒野用不着道歉。」



「那个……希望你不要对蓉子阿姨……」



悠也望着她,不可思议地问:



「妳那么担心吗?」



「恩……」



「我不会说的啦。」



「你不惊讶吗?」



「不会,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



悠也兴致索然地说着。



之后,两人便拧了抹布擦拭走廊。当荒野仔细擦拭着走廊的时候,顿时感觉悲从中来,呜……她发出了呜咽声。



「哇!」悠也错愕地叫了出来。



「不要突然哭出来啦,真搞不懂耶……」



荒野想起小学四年级时那位老师的事情。老师抓住荒野手腕的手掌,湿滑而冰冷。带着悲伤与怨怼的黑暗浊流,流淌至荒野的肌肤上。



女性这种生物,不切实际又教人摸不着头绪……



「因为总觉得……爸爸一直那个样子……」



「……」



没有回话。



因为实在太过安静了,荒野于是拾起头,悠也不知为何一脸严肃地直盯着荒野。



「……妳很难受吗?」



「咦?恩……」



「过来吧。」



悠也站起身,在外廊将伞撑开,朝向小屋迈开步伐。荒野纳闷地歪着头,悠也便转过身,生气似地喊了一声:「就叫妳过来了!」



(愿意让我进去小屋里呢。)



荒野也赶紧站了起来,尽管蹒跚却直奔进雨中。



小屋里相当凉爽。



与夏天的蒸腾热气丝毫沾不上边,尽是被书本与唱片填满的小小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



里头充斥着清爽的味道。是一个寂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仅只有悠也存在的空间。



悠也在榻榻米上坐下,荒野也跟着进到里头,轻盈悄静地在他的身边坐好。



短裤下的细瘦双脚于榻榻米上大剌剌地伸直。



看起来既白又细,真的就像是跟棒子一样细的脚。



悠也的目光从脚上移开。



他指着总是在读的那一本书。



「毕竟父亲是小说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荒野。」



「咦……」



「我曾经跟妳提过,记得吗?我说妳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点点头。接着困惑地问道:



「是指什么呢?」



「这本书里面有写。」



悠也翻开内容给荒野看。看来是已经读了好几遍,从春天相遇那时就是旧书的文库本,如今变得相当破烂。



「这个世界上,有种称为艺术渴求的工作,这本书中描写爵士乐就是那样。还有,像是拳击之类的……」



悠也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探看着荒野的侧脸。神秘的冷淡气息抚上荒野的脸颊,荒野像是要表明自己专心在听般点了点头。



悠也开始朗读起这本书的内容。



「『爵士乐是一条孤寂的道路。



如果不牺牲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没有办法在那个地方立足。



爵士乐的神是自私的。



在幸福而满足的状态下,要演套爵士乐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正的爵士乐,会反映出每一天、每一天都处在临界点的生活方式。



爵士乐手一定会在人生的危急时刻仍持续演奏着。



而且,直正的音乐家必定是不幸的。



即便从外面看起来被光环所包围也一样——』」



低沉的声音一口气读完,悠也直紧盯着荒野的眼瞳,接着右手扶上眼镜外框。



「明白吗?」



「恩?」



「我想啊,你爸爸就是艺术渴求者般的人吧。」



「那个像蜻蜓一样的人?」



荒野诧异似地说着,悠也有些生气地说:



「小说一定也是让人渴求的艺术啊。那个人一定是为了能不断写出恋爱小说,才会变成那种像蜻蜓一样的男人。那不是人类,是被文字附身的灵魂,把女人当成喂养的饲料吃进肚子里后写成文字,写了文字又吃,想必到死都会这样。」



「这样啊……」



荒野点点头。



尽管沮丧,她仍是感觉到悠也顾虑地说:



「不过那种事和妳无关。」



「是吗……?」



「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悠也站了起来,取出了一张唱片,将其放上老旧的留声机。没多久,悲鸣般的小号开始演奏,与小屋外传人的雨声两相交织,把两人包围其中。



呜、呜。



荒野抽抽咽咽地啜泣着。



「……别哭啦。」



在小号的间歇乐声中,可以听见悠也不知所措的声音。他顾虑地悄悄伸出手,想要抚摸荒野的小脑袋,却因为犹豫而作罢。



「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啦,荒野。」



呜、呜、呜……



她闻到了从悠也身上传来阳光般的舒服味道。动了动鼻子嗅闻,荒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注意到荒野在动着鼻子的悠也,紧张似地全身一僵。



「干嘛?」



「好好闻的……味道……」



「所以就说妳是狗嘛。」



悠也目瞪口呆地喃喃说道,侧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荒野发现,他笑起来和蓉子阿姨很像,还有那股神秘而带些柔软的味道也是。



胸口有股激烈的痛楚。



波浪再次袭卷而来。



那道波浪。



荒野越来越能掌握那股浪潮,可是她只是保持现状没有任何动作。



有如悲鸣般的小号音色包围两人。



还有雨声。



知了亦在某处开始鸣叫。



终章 青年迈向荒野



苍翠茂密的绿意覆盖整个北镰仓城镇。



夏天林木的枝叶蔓延伸展,炽热的太阳光笼罩荒野等人。



暑假到了。



期末考试结束,在悠缓中举办过结业式,不知不觉便进入假期。汤川麻美表示,因为田径队有活动,从放暑假第一天开始就不时得要去学校。荒野在家里无所事事,看着跟朋友借来的漫画、帮蓉子阿姨的忙,还有端茶给来到家里的编辑小姐。



在某一天,难得有名男性编辑上门。对方是年纪正值壮年、有着红润圆脸的大叔,看来是主编。荒野拿出冰凉的绿茶,准备要端到爸爸的书房去时,那位大叔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荒野。



「这位就是老师常提到的女儿?」



恩?在书桌前不知道正记些什么的爸爸如此响应,同时转过头。今天的爸爸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女性,感觉有些失神而无精打采地。在呆看着主编的脸好一阵子之后,爸爸才点点头。



「是啊,是妻子所留下的纪念。」



接着罕见地带点感伤说:



「……很像吧。」



「没错,的确是像黑猫一样的女儿呢。真是有趣,老师,下一部作品务必以您女儿为蓝本,写一本针对年轻读者的……」



荒野听到那突然间高亢的声音而皱起了眉,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被当成了物品一样讨论着。走廊上传来蓉子阿姨的脚步声,并仍旧听得见庭院里的蝉鸣。



「……回去!」



因为爸爸的怒吼声响起,荒野才乍然回神。一抬起头,原本应该失神坐在该处的爸爸站了起来,居然踢着主编。被踢的主编吓了一大跳,「老师!」并如此叫出声。



「我不写女儿的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爸爸!」



荒野赶紧想要进去阻止,却碍于无法和人接触,无奈只好去走廊叫蓉子阿姨过来。奔过走廊前来的蓉子阿姨,用纤细的身体挡在两个男人之间,制止了混乱。



主编直赔罪地说: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我不写女儿的事,至今没有写,往后也不会! 」



爸爸以狰狞的表情重复说着。



接着,他紧皱眉头,缓缓吐露仿佛伴随着痛楚的话语。



「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我不会利用她的。」



听见如此的话语,蓉子阿姨微微地抽动了下眉毛。尽管看起来像是受了伤,然而荒野并不了解大人的心思波动。出去吧,蓉子阿姨对荒野使了个眼色。



来到走廊并跨出了步伐,可以听见书房里继续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似一样的讨论声,尽管荒野心里纳闷,也只能退回自己的房间。



一放暑假,悠也来到主屋的机会亦慢慢地增加了。神情比刚来时平静稳重,与一径关在小屋里听音乐的那时有些许不同。



吃过饭后也不会马上就回去小屋,还会和爸爸聊一会儿。



在没特别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会伫立在庭院。



荒野也曾经因为想要看漫画而去到外廊,却看见悠也躺卧在那里。荒野吓了一跳,随后又悄悄凑近窥视着他的脸。听到了规律的鼻息声,于是明白他正在午睡。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无法适应环境的野猫,慢慢一点一点地终于能够踏进家里来。



悠也变得常常和爸爸谈话,尽管有些距离存在,不过仍是会聊些读的书和听的音乐等等。纵使对书籍的喜好不同,但一谈到爵士乐的话题就变得滔滔不绝。荒野心想,和年纪岁数相差如此之多的年长男性几乎对等地交换意见的悠也,还真是了不起呢。



可是,总感觉有些不协调。



继续这样下去,悠也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吗……



心里涌上了讨厌的预感。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荒野没有办法理出头绪来。



暑假开始至今,大约过了一个礼拜。



当荒野在院子里帮忙晒衣服时,有访客上门。蓉子阿姨留意着脚步声,并从庭院去到玄关处,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才这么想而已,蓉子阿姨便跑回来说:



「荒野,妳有朋友来啰。」



「咦? 」



荒野心想大概是麻美吧,可是这个时间她应该在田径队练习才是啊。对于安静乖巧的荒野来说,应该没有其它交情好到会来家里造访的朋友……



看见荒野一副纳闷的模样,蓉子阿姨说: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哟,学姊啊?」



是江里华!



荒野的心脏陡然一跳。



她急急忙忙将洗好的衣物放在外廊上,正好从独栋小屋出来的悠也见状便间:



「……怎么了?」



「江里华、江里华来了!」



「……江里华?」



「就是田中江里华啊!」



悠也想了一下子之后——



「怎么?是妳那个好朋友啊?」



说不定,已经变成了『前』好朋友了呢……荒野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说到江里华,荒野对她一直莫名板着一张不悦的臭脸感到不知所措,又觉得尴尬,到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放暑假了。



荒野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对江里华做了什么?



江里华随着蓉子阿姨来到庭院,白皙修长的双腿显露于牛仔迷你裙下,在短T恤下隐约可见小肚脐及纤纤细腰,褐色波浪卷发披散在背后。



「我有话要跟妳说。」



江里华如此说着,并在下一秒就注意到了人在庭院的悠也。神色茫然转过身的悠也,正巧与江里华四跟相对。



江里华的瞳孔里,憎恶似的激烈光芒瞬间燃起。荒野感到不知所措,来回望着这两人。可是悠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又缩回小屋里去了。



荒野畏畏缩缩地要江里华从外廊进来,江里华点点头,静静地脱下了鞋子:那鞋的样式成熟,是一双闪亮亮的高跟凉鞋。荒野在外廊边弯下腰,轻轻将两人的鞋子排好,江里华喃喃地向她道了声谢谢。



进到荒野的房间,江里华环顾房间四周。狭小的和室房里,有书桌、书架和小型收纳柜。房间角落放着全身镜,照映出江里华紧张的僵硬表情。



「很一般的家庭呢。」



「那是当然的啊。」



荒野抗议着。



「因为是小说作家的房子嘛,还以为会奇怪一点呢。」



「才不奇怪呢,很普通的。」



蓉子阿姨没有出声就轻悄地打开拉门,进来到里头。她将冰茶和手作水果冻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来回看着两人的脸。荒野使了个眼色要她离开,蓉子阿姨只好不情不愿地抱着拖盘走出房间。



「……刚刚那是神无月的妈妈?」



「恩……」



荒野继续补充道:



「很啰唆的……」



「哦~~真是漂亮的妈妈呢,神无月也长得很好看嘛。」



「是吗?」



「大概吧?」



江里华自己先那么说了,结果又纳闷地歪着头。啊……然后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荒野,之前一直那样子,对不起。」



「咦?不,那个……」



荒野有些失措。



悄悄地看了下江里华,对方便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似地垂下头。



「那个……江里华,之前到底是怎么了?」



荒野内心思考着为什么会被讨厌呢?究竟是在生什么气?江里华依旧是低着头说:



「我喜欢荒野。」



「什么?」



荒野错愕地说:



「我也喜欢江里华啊。」



「不是那样的!」



江里华以像是吓一跳的激动语气响应。她果然是在生气,荒野这么想着并安静下来。



江里华放弃似地开始吃起了水果冻。



「啊,好好吃。」



江里华如此低语,荒野也跟着开始享用。



蓉子阿姨用果汁制作成各色果冻,让其冰至凝结之前,使得口感滑嫩而美味。



「不是那种喜欢喔。」



因为吃果冻的关系导致讲话口齿不清,江里华如此说着。



「咦? 」



「从入学典礼当天在教室看到荒野以来,就一直觉得很喜欢。从小学开始,我就只喜欢女生了,但最后总是以当朋友收场。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所以……」



荒野的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手和嘴巴仍无法停止的继续吃着果冻。



「上次被荒野看见那时候,我一直……在跟麻美诉苦。麻美她吓到了,不过倒是没有说觉得恶心,但说不定是那么想的。所以我要她别告诉妳,可是我还是来告诉妳了。」



「江里华……」



荒野将果冻放到榻杨米上。江里华带着悲伤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江里华是有那种倾向的人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



「可是,我……」



「我知道。我来这里,说不定只是想把一半的重担丢给荒野,所以……荒野……」



江里华用哀伤的语气嗫嚅着说:



「真的对不起。」



「……」



荒野脑中依然是一片空白。入学典礼当天所遇到的成熟漂亮少女,两人成为了好朋友,还一起去打工;相当照顾人,因为长得漂亮而受男孩子注目,然后……



江里华偷看了一眼沉默的荒野。



两人视线交会。江里华看见了荒野的表情,绝望似地瞪大了双眼。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觉得恶心吧,说的也是……我要走了。」



「江里华……」



「我在教室里不会再跟妳说话了,所以……」



她的声音在颤抖。



江里华闪躲似地走了两、三步,拉开房间的拉门。



一打开……



没想到蓉子阿姨就站在走廊。



不管是江里华也好、荒野也好,两人都错愕地倒抽一口气。



「唉呀……」



蓉子阿姨开口。荒野一回过神便说:



「妳偷听! 」



江里华也伸手指向她:



「现行犯!」



「……恩,是啊,我是偷听了」蓉子阿姨态度一转正色说道。



面对震惊不已的荒野两人,蓉子阿姨以平静的语气说:



「听我说,自己说恶心是不行的哟。尽管这么悲伤的事情,不慢慢来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但是……」



蓉子阿姨来回看着尴尬的两人,接着以轻松的口气说:



「妳一起来吃饭吧,我会帮妳跟家里的人说。妳们两个一起去买东西回来,想吃什么?」



荒野和江里华互望着对方。



窃窃私语地交换意见后,两人抬起头说:



「焗烤虾子。」



「交给我吧。」蓉子阿姨点点头表示。



荒野和江里华带着物品清单和钱,走下坡道前去采买。



方才的尴尬已消失,总觉得两人逐渐回到了先前的相处气氛。



知道了江里华的心情是如此难解而沉重,荒野感觉不堪负荷。



即便如此两人仍并肩同行,亲昵地聊着天。



「被听到了呢。」



江里华错愕地说着。



荒野带着叹息点点头说:



「擅自进来房间,插嘴说了许多自己的意见,真是啰唆,实在是败给她了。」



「神无月呢?」



「一直待在独栋小屋里。不过从放暑假之后,他就偶尔会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江里华笑了一下。



「好像目击神秘动物的故事一样。」



「对,就是那种感觉,神秘少年。」



「真是奇怪。」



刚刚笑着的江里华,没多久又再次变成恐怖的表情。



逐渐接近超级市场,两人都稍微加快了脚步。



「不过,说到神无月……」



「恩?」



「我想他跟我是同样喜欢荒野的伙伴吧。」



「咦?」



荒野放声大叫。



然后——



「才没有呢……」



「有。」



「因为他好像一直在生气,而且……」



「我看了就知道了,毕竟我也是嘛。」



江里华受伤似地说道,荒野则陷入了沉默。



在超级市场买完东西,再循着原路折返回家。就在荒野想着焗烤虾子的同时,江里华突然以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喃喃着,荒野也喜欢神无月吧。



荒野没有回答,佯装没有听见。



晚餐时间多了江里华一个人,顿时热闹不少。江里华和悠也聊着学校的事情,江里华向爸爸描述教室里的荒野和悠也,一些奇怪而有趣的事情。意外地,爸爸露出高兴的表情听着。



接着,他刺眼似地看着江里华说:



「对了,妳长得真漂亮呢。」



江里华闻言涨红了脸,悠也受不了似地看着爸爸。



蕃茄和起士沙拉随着焗烤一同上桌。荒野因为觉得好吃而先将起士吃光了,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拾起头,原来悠也一直注视着那副模样的荒野。



他小声地询问,喜欢那起士吗?



荒野「恩」地点头回应,悠也便动作粗鲁地拨出自己沙拉里的起士,全倒进荒野的盘子里。



「给妳。」



「……谢谢。」



荒野高兴地道谢。餐桌上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可是总漾着短暂而稍纵即逝般的虚幻。



荒野大口嚼着起士,同时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安。



大晴天的午后。



即便是在北镰仓浓绿、草木扶疏且带着湿气的街道上,仍有着炎炎灼石的日照和扰人的蝉鸣声洒落其上。



如此的夏季午后。



山野内家的父亲和女儿,以及新成员妈妈和儿子四人,分别离开各自所处的场所……厨房、书房、外廊和小屋,来到玄关处集合。



每个人各自换上近似正式服装的打扮。爸爸难得穿上了西式服装,穿不习惯的直条纹衬衫配上皮鞋:蓉子阿姨则是一身简单的连身洋装。塔夫绸材质被湿黏夏风所吹动,与黑色长直发一同摆动摇曳。荒野一袭棉质连身洋装,长发同样披垂而下,如此的模样看来与其继母有着某些相似的气息。



这天是蓉子阿姨的生日,荒野全家人聚在一块要去镰仓的餐厅吃饭。蓉子阿姨自己已先行订位,微妙地错开中午时段,选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四人来到一间古老房舍所改建的怀旧风情餐厅,餐厅已为他们准备好靠里边所预定的包厢。



无论是荒野或悠也,都紧张地沉默不语,端整坐好。



爸爸和蓉子阿姨则一派轻松,愉快地选着餐前酒。



送上来的餐点,怎么看都是蓉子阿姨的喜好,用日式餐具精心盛装、每一道每一道都宛如艺术品般的创意法国料理。不管是淋上浓稠酱汁的热拌沙拉,或是抹上白味噌提味的烧烤龙虾,每一道餐点都相当美味。可是,荒野觉得现场有股奇妙的紧张气氛,实在没什么食欲。



爸爸和蓉子阿姨都没有开口,但可以感觉得出来有什么事情。一望向悠也的侧脸,悠也同样是一副筮百又止的表情回望着荒野。



(怎么回事……)



一边啃着拌入芝麻的百合根,荒野来回张望着家人的脸孔,接着一回神看见蓉子阿姨对她微笑说:



「有喜欢的菜色就告诉我喔,我回家可以做给妳吃。」



「咦……」



「一来到这种餐厅,就有很多菜色都让我也想尝试做看看,这是我的兴趣。」



带着柔和的微笑,蓉子阿姨这么说着。



荒野没来由地更加不安了,她始终凝神注视着蓉子阿姨的葱白指尖和长发。



吃完饭,爸爸和蓉子阿姨两人说要去镰仓的小町街走走,荒野似乎一脸不可思议,悠也见状便说:



「那这样的话,我先带荒野回去好了。」



「恩,拜托你了。」



爸爸点点头,接着两人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要不要去看海?」



「什么?」



荒野听见悠也的话,下意识地发出怪叫,悠也不满似地看着荒野。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悠也如此喃喃低语后,径自走向江之岛电车搭乘处,荒野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同搭上不久后就开来的江之电,这是一条沿着海岸行驶的老旧路面电车。车厢内摇晃着,苍翠茂密的林木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夏天的大海。



大海十分差丽,整颗心因此而雀跃飞扬,只是……



(要是现在这样被班上的同学看到……)



和男生两个人一同搭乘电车,若被认识的人目睹的话未免太难为情了。悄悄地望向坐在旁边的悠也,看得出来尽管他是提出邀请的人,果然也同样觉得困窘,他坐立难安似地躁动着,并且和荒野保持一定的距离,撇过头去不理人。



(既然这样,不要找我来就好了嘛!)



明明自己也抱持着相同的心情,荒野却不由地生起气来。



「一定是有话想和我妈说吧。」



当两人有些僵硬地走着,在前往当地人鲜少造访的观光景点江岛神社时,悠也突然说出这句话。



「咦?」荒野回问。



「妳很在意吧。我告诉妳,我妈她很清楚正庆先生花心的行为。」



「呃,那……」



荒野仿佛胸口挨了一记闷棍般看着悠也,悠也转过头。



「我妈不会离开的,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和他在一起的。不过,我实在不明白……」



「可是……」



江岛神社简直就像从画册里跑出来的龙宫,翘向天空的屋顶尖端停着一只乌鸦,红色旗帜随阵阵清风飘荡。



爬上石阶,额头因为热气而冒出汗来。荒野一边奔上石阶一边说:



「我不懂。我问你,如果喜欢爸爸,不是会想独占吗?」



在荒野的脑海中,浮现出至今见到爸爸所爱过的每一位女伴的模样。荒野始终觉得那些人就像是虚幻、没有实体,如存在于梦中的人们一般。



温柔的蓉子阿姨、直率简单的奈奈子,还有戴假睫毛的编辑小姐,以及眼神狂乱闯入家里的那人,每个人都一样……



想要什么?又是否感到满足?



荒野一点部不明白。



(恋爱是什么?)



荒野思考着某种透明而带着甘甜,也就是和恋爱不一样、荒野还无法看见的东西,她很清楚就存在于某处。然而,那究竟是什么?



荒野想不出个所以然,下意识地便脱口询问悠也。



「有其它的女人存在,蓉子阿姨不讨厌吗……」



「不要问我啦,我不知道。」



「啊,对不起……」



悠也的声音像是被刺伤,荒野颓然地向他道歉。



参拜过神社后步下石阶。两人间的尴尬已然消融。回想起蓉子阿姨方才说的话,荒野不禁打颤。



(说要做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吃,蓉子阿姨……)



荒野明白她希望让人感觉没有自己不行。



尽管说不上喜欢蓉子阿姨,但是……



希望她能待在家里。



慢慢地,就像那样……



两人在沿海路径漫步,随意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在遥远的海岸线边际,可以看见许多前来海边玩水的游客,远远地就可听见恋爱与邂逅的喧嚣。



悠也买来两支冰淇淋,将其中一支递给荒野。舌头舔下冰凉的白色冰淇淋,就这么消失在喉咙深处。



太汤灼烈地照耀着。



远处,众多海滩用阳伞被风拍得啪搭作响。



鲜黄色香蕉船随着海浪浮沉,白色浪花朵朵。还有天空与海的交界线,颜色掺混交杂的淡淡的青蓝。



年轻女性们娇声尖叫着,两人身后疾骋而过的大台厢型车上,播送着今年的夏季限定JPOP。



「时间彷佛停止了一样。」



悠也突然这么说。



「是吗?」



一回问,悠也轻吐出一口气。



「…….我想这个夏天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



「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啦。」



悠也轻笑着,之后便沉默不语,只是啃着甜筒。这个少年大概又再想些难懂的事情了,荒野瞪视着他,自己也嚼着甜筒并叹了口气。



脚踏车骑经背后道路的声音传来,才刚这么意识到,便听见『叽叽——』的响声,然后停庄。



「神无月!」因为听见一位少年这么大叫,荒野和悠也同一时间转过头去。



晒得通红的少年,停下了脚踏车,刺眼似地望向两人这里。看见是一张陌生的脸孔,荒野于是问:



「他是谁?朋友吗?」



「小学的同班同学。」



「哦……」



少年不客气地来回看着两人,以促狭的语气说:



「搞什么啊,神无月,带了一个女人耶,了不起!」



荒野不禁涨红了脸,但悠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



「不是啦。」



「不然是怎样?」



「这个嘛……」



他转过头望向荒野这边问:「妳是几月出生的?」



「呃,我……十二月出生的。」



「喔,这样啊。」



悠也看着少年那里,大声地说:



「是我妹妹啦!」



「什么嘛……」少年看似可惜地嘟囔着。「再见啰。」他一边如此喊叫一边骑着脚踏车离开



「我不是你妹妹。」



在回家的路上。



望着天色昏暗的窗外,荒野处在比白天更拥挤的江之电车内,喃喃说了好几次。



「妳还真是固执耶。」



「因为……」



「不然呢?」



「悠也又没有改姓,而且也一直待在小屋里不出来,基本上悠也……」



一旦开始抱怨,就没有办法停下来。面对一脸不愉快的悠也,荒野气冲冲地不停抱怨着。就连到了北镰仓要走回家时仍旧情绪不佳,悠也投降似地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抱歉了……大概就是这样。」



「怎么这样说!」



荒野更加生气。



离家门越接近,两人就越是沉默。在踏出家门时所增加的那份亲密感,如今像是魔法解除般又变得僵硬,像是紧紧封闭在壳里面。同行的两人身躯,仿佛说好似地渐渐拉开距离。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走时,感觉到了一股视线,原来悠也一直紧盯着自己瞧。



那张脸带着某种不满,又看似悲伤。



「怎么了?」



「我……」



「恩?」



「想去远……」



「什么?」



「……没事。」



悠也低下头。



胸口不知为何蓦地揪痛,荒野只是困惑地心想,这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回到家,穿过了老旧的门,荒野从外廊进到主屋里,悠也还是老样子,立刻就回到独栋小屋。



爸爸和蓉子阿姨已经回到家了。厨房里,飘来了蓉子阿姨柔软的气息。



在暑假当中。



山野内家被不可思议的寂静所包围。



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知了的鸣叫、夏日的艳阳,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洒落庭院。



但紧接而来的变化,则唐突得让荒野措手不及。



「我决定要去留学了。」



在晚餐席间,才想悠也竟难得地开了口,没想到却是吐出这句话。蓉子阿姨默默地点了点。



爸爸瞬间呆楞了一下,不过仍是应声点头。



「决定了啊,恩,好啊。」



「谢谢您替我出学费……」



爸爸优雅地扬起漆筷,打断他的道谢话语。



「要好好学习喔。」



「是。」



悠也点头。



之后,餐桌上又恢复一片安静。



用完餐后,荒野赶忙追上要回到小屋的悠也。



庭院铺石上响起了脚步声。



「那是怎么一回事?」



悠也转过身,耸耸肩。



「我要去美国两年,之前他们再婚的时候我要求的。」



「好过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我不是说过,想去遥远的地方。」



悠也喃喃说着。



那声音残留着太过悲伤的余韵,荒野于是噤了口。



然后,她声音发颤地问:



「…….是因为被隔离起来的关系吗?」



「不是的,荒野。」



「觉得在这个家待不下去?」



「别在意,不是那样的。妳想想,就只是将远方这个字眼化为具体不是吗?」



悠也开玩笑地说。



接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荒野,彷佛一切都被剥去、唯独残留骨骸般的强烈视线,荒野不禁为该视线所箝制。



「怎么了……」



「没事。」



「两年之后会回来吗?」



「不晓得,不过我想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吧。」



悠也用相当自由、清朗的声音回答。荒野再也不想多问,她闭上了嘴巴。



少年的背影踩着异常轻快的脚步离开。



荒野对这样的情况毫无办法。



独栋小屋的门一关上,荒野独自留在苍郁繁盛的夏晚庭院里。



荒野回想起那个早晨,就在最初相遇的那个春天的早晨,悠也在朝阳中以飞快的步伐走开的背影;还有来到这个家独栋小屋的下雨那天,还有现在也是……荒野发觉自己总是一直望着悠也离去的背影。



内心尽是苦涩。



无法触及的背影,让人莫名地涌上了悲伤。



(恋爱……我想,也就是占有欲吧。)



忆起悠也说的话语,然而却仍是不明白而纳闷着。



夏蝉发狂似地鸣叫,荒野脑袋一片混乱,眼泪彷佛就要溃堤。



奔进自己房间的荒野,不明白这感受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颤抖了好一会儿。她吐着气息,苦恼地抱头在垫被上扭动了身躯一阵子。



荒野抬起头。



没来由地,她好想听听奈奈子的声音,那个荒野始终羡慕的温柔外人。那个人,比她过去以为的还要像个女人。



这样的思念,以及所为何来的恸哭,荒野明白自己好想问问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强烈地涌上这股念头。



她以颤抖的手找出手机,拨打从离开那天就没有再打过的奈奈子的号码。一边抱着担心号码或许已改变的不安,一边拨出了电话。



在响了三次之后,听见奈奈子像平常那样的口吻接起了电话。



「……晦。」



轻松的招呼彷佛昨天才刚见过面一样。



「奈奈子,妳现在在哪里?」



「东京。」



「咦……」



「我想换个地方,不过还是做一样的工作。」



奈奈子又是另一个想换到不同环境的人,荒野对此有些错愕。



「怎么了吗?」



「还记得我们说过吊桥效应的事吗?」



「哦~~」



奈奈子想都没想就说:



「是荒野一见钟情的那个少年吧。」



「……」



大概是叼着烟,声音听来含糊。



「那件事怎么样了吗?」



「那个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奈奈子,我该怎么办?」



「恩……」



「……」



「荒野希望怎么样?」



「我不知道。」



荒野打从心里这么想着并回答。



「只是觉得他去了远方,我会很寂寞。」



「恩……」



「我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忍受。」



「恩……」



「奈奈子,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妳啊,是恋爱了吧。」



荒野安静了下来。



兀自思考着。



电话另一头的奈奈子也沉默不说话,只是等待。



「奈奈子……我认为不是。」



「干嘛讲话这么有礼貌,妳还真是有趣,为什么不是?妳说说看。」



荒野想着想着,然后娓娓道来。



包括现在情绪上莫名地不安,就像是非常生气一样,好奇怪。恋爱应该是更可爱、更幸福的事情才对,所以……



现在是不安、温湿,带着某种晦暗的热度……



这就是……



「恋爱?不是吧。」



「不,是恋爱喔,很困难吧。」



温柔的外人轻声笑着。不会要自己这样做、那样做的人才是奈奈子,荒野想起来了。奈奈子以平稳、曾身陷暴风雨的人特有的声音说:



「总之,还有向那家伙说看看自己的想法这条路可以走。」



「什……」



奈奈子以过于安稳而平静的声音继续道。



「因为妳再也见不到他了嘛,不是吗?」



唯有在说出『再也见不到』这句话时,奈奈子平稳的声音才出现了些微的起伏。荒野的胸口仿佛被紧紧揪住,然后她意识到,不仅仅是曾身为她爱人的爸爸,就连身为那人的女儿的自己,奈奈子她也无意再见面了。荒野突然间哭了出来。



保重了,荒野,她听见了奈奈子向自己说道。奈奈子,电话号码不要换喔,荒野边抽咽着边如此轻声表示。对不起,不过我应该还是会换吧,奈奈子这么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



那个夜晚——



荒野辗转难眠。



她思考着已然失去的东西,和即将失去的东西。



荒野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个家里发酵。她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有什么事情一直在发生。



以恋爱来说,某种不算甜美的东西。



晦暗、灼热又潮湿的某物。



那是从荒野出生至今一直存在的东西。



是身为小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今一直存在的东西。



就在这个家里。约莫过了午夜两点,荒野离开了房间。



阖上拉门,荒野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青白色月光穿透过外廊的隔门洒下,化为形状奇妙的暗影在走廊处拉得深长。



月光之夜。



荒野整个人惶惶无措。



悄悄开启隔门,月色所照亮的静谧庭院显得潮湿,夏虫微弱地发出唧唧声……风吹草动,发出了隐晦的声音。



秘密之夜。



荒野隐约察觉到某种气氛,她晃动着肩膀。



……啊啊!



谁发出了声音。



并不是声音。



是喘息吧。



啊啊!再一次地,那吐息又发出。



荒野的理性要她停下脚步,然而心思或者是说本能却叫她前进。荒野身为一名女性,终究是顺从其本能了。



悄悄地,不致使脚步声响起地前进。



(好想弄清楚……)



荒野那样想着。



(在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事情,那个小屋里一直发生着的事情,以及悠也非离家不可的原因。还有生下我的女人和奈奈子的东西全被丢弃的这个家,逐渐改变的最根本的原因……那究竟是……)



好奇心。



对于慢慢侵蚀深入的那个东西,所无可遏抑的怒气。



渴慕。



没有错,就是现在。



那晦暗、浊热,并且带着潮湿的气味。



「……啊啊!」这次她清楚听见了。



那神秘又难受似的声音。



荒野顿时感到恐惧,果然还是没办法,她如此心想。在靠里边和室房的前一间房间……从爸爸和蓉子阿姨的寝室传来了更为清晰、像是在撩拨荒野似地大人们的秘密之声流泄而出。



月色清亮的夜晚彷佛将之撕裂一般。



毫不留情地、甜美地……



「啊啊!」



荒野急忙转过身。然而蓉子阿姨那娇柔而煎熬的喘息,化为宛如嫩芽般翠绿、至今从不知晓的味道,朝荒野的背缠绕过来。



荒野停住了脚步,返回到走廊。



在其背后,不晓得是声音抑或是荒野的幻觉,蓉子阿姨以教人惊惧的纠缠执拗靠近,贴附在耳盼呢喃。



好舒服……



舒服……



在走廊像滑行般飞奔的荒野,躲入了自己的房间。伸出颤抖的手想要阖上拉门之际,她从方才开启的隔门望见了庭院。



那月光所照耀的寂静庭院。



滚滚而来,那道浪潮扑拍涌至。最初是寂静无声,突然间一个大浪向荒野袭来。脑袋虽然在房间里,本能却已是为波涛所掠夺。



荒野离开了房间。



她在走廊上徘徊着。



就这么赤脚走向庭院,快速奔过长着青苔的踏石步道,冲向了小屋。石头的冰冷和潮湿让人惊讶,明明没有下雨,却是如此地冰湿。



荒野缓缓打开独栋小屋的门。



电灯是开着的。



荒野对此有些惊讶,小屋的主人悠也在放置于杨榻米上的书桌前,摊开课本用功。居然读书读到这个时间,荒野在脑袋一隅想着悠也优秀的成绩一事。



(并不是本来就很会念书,而是这样努力来的……)



荒野如此心想。



察觉到声响转过头的悠也一脸惊讶,接着他站了起来,默默地走近。



「……怎么了?」声音是嘶哑的。



「我听到了。」



荒野的声音在发抖。凑近脸,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视,互相悄声说着。



「听到什么?」



「爸爸和蓉子阿姨的……」



「……妳在做什么啊,荒野。」



「还说好舒服……」



「荒野!」



悠也急急地喊道。「妳啊……」接着如此低声并低下头。



此后便沉默不语。



荒野同样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荒野进到小屋后,背抵着墙面坐下。悠也也跟着坐在旁边,环抱起膝盖。



「……该怎么办才好?」



悠也忽然间这么说着。



「咦?」



「那一天、那个早晨,就是入学典礼……」



「哦,嗯……」



悠也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作罢。



接下来,仿佛要就此永远沉默般紧紧闭上了嘴巴。荒野仍旧是噤口不语,同样环抱住膝盖坐着。



「那个,吊桥效应,怎么说呢……」



荒野蓦地开了口,悠也吓了一跳「咦?」了一声回问。



「是奈奈子说的。她说这就是所谓的吊桥效应,在遭遇关键时刻的男女,会将危险的紧张感与恋爱的心跳加速弄混。」



「……那是什么理论啊,真是蠢。」



悠也状似不屑地说着,荒野笑道:



「我也是那样回答的,我说我又不是笨蛋,可是,悠也……」



荒野的嘴唇悄悄靠近少年的耳边。



接着,轻声低语。



「这整个家一直都像吊桥那样摇晃着喔。」



在瞬间的沉默之后,悠也的侧脸有如发怒般浮现出……像是忍无可忍,又彷佛带着强烈的憎恶般恐怖的神色。



他转过身。



手朝向荒野伸来。荒野惊讶地往后一仰,少年的手腕不晓得是因为愤怒或是冲动而打颤,他将荒野娇小柔软的身躯推倒在榻榻米上,轻轻碰撞着背脊。悠也?她发出沙哑的疑问,却没听见回应。随后,他的身躯覆盖于荒野上方。



悠也的影子笼罩着荒野,少年的表情消失在黑影中,教人看不清楚。



愤怒似的幽光就隐于深沉的眼瞳中。



「这种事……」



声音苦涩而颤抖。



「就是因为说我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才会被隔离起来……!」



十分地愤怒。



「就是这么糟糕的事……!」



面对惊吓发抖的荒野,悠也将手伸向她上衣领口,粗暴地拉扯开来。



这么一扯,荒野那对以这年纪来说相当硕大的胸部,顿时从束缚中被解放,双峰乍然跃现。白嫩浑圆的乳房,宛如刚捣好的麻糬般柔软,由着小屋的日光灯白灿灿地照着。



少年猛然一缩。



整个身体往后仰移开。



荒野爬起身,奔出小屋。 、



月色摇晃的庭院里,唧唧……夏虫彷佛嘲笑两人似地鸣叫着。树叶随夜风摆动,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荒野回到房间内,啪地一把关上了拉门。



夜晚。



动荡的夜晚,在明明知晓的情况下却又毫不留情地更加剧烈晃动。



那样的夜晚,现在已是逼近天明的时刻。荒野当然是无法入睡,坐在垫被上抱着膝盖发抖,这会儿听见了某个微弱的声音。



就在拉门另一端。



相当顾虑地、有如摩擦般的『沙、沙』声响。



荒野畏畏缩缩地站起身,靠近拉门边,耳朵贴近轻声问:



「有人在那里吗?」



「……有。」



短短的回答传来。



是悠也。



「对不起。」



简短的道歉。



荒野没有回应。



她靠着拉门,呼……地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悠也也在另一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杵着。



「荒野……」



「怎么样?」



「最初在电车上看到妳的时候,就喜欢上妳了。」



荒野的心脏剧烈震动。



「……是吊桥效应吧。」



「不要那样说了。」



「为什么?」



「因为说起来的确是很像笨蛋吧。」



「恩……」



荒野浅浅一笑。



「对于离开家的事,我很抱歉。」



「……」



「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会回来的。或许不是回到这个家,但是会在附近,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



「……骗人。」



荒野一边想着『是真的吧』一边说。



悠也用尽全力说:



「我没有骗妳。」



「骗人。」



「我真的会回来。」



荒野沉默了。



接下来,她的背离开所倚的拉门,伸出了手,缓缓地打开拉门。紧接着,她看见难得因为坦白说出心意,而一脸深感尴尬模样的悠也站在那里。



荒野凝神仰头看着。



月光透过隔门稀落洒下,将站在走廊的两人面容照得苍白。荒野慢慢地将带着的黑框眼镜拿下,悠也同样将银边眼镜摘下。



两人的脸孔朦胧的染上了夜色。



「没关系吗?」



悠也问她。



「嗯……」



荒野自信地点点头,然而下一秒又改变心意。



「一下下的话就可以。」



如此补充道。



一下下啊,悠也闻言笑了。



——两人的唇瓣重叠在一起。



悠也马上转过身,打开隔门,从庭院中往小屋消失而去。而在离开之前,他将一手拿着的物品塞给了荒野。是一本书,那本老旧的书,名为《青年迈向荒野)的书。



青白色月光透过敞开的隔门,闪耀地照亮着荒野。



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桌灯。她再次戴上眼睛,翻开悠也作为饯别似的书本阅读。



在最后部分的一页里,夹着一张书签。



在这昔日旧书的古老话语中,悠也看到了什么呢?荒野从来不知道。那一页,有一位被称作教授的老人这样说道:



『男人们常常梦想着没有终点的敌程。』



安全而温暖的家庭、飘散玫瑰花香的美丽庭园、友情和爱情、温柔的梦境,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转身离开这一切,迈向荒野。



这就是他们之所以为青年。



那正是青年的特权啊



『何谓世界?



何谓人类?



何谓青春?



然后又何谓音乐?』



荒野无法理解地歪头纳闷着。



毕竟自己是女生嘛,心里想着这样的借口。同时她又思考着,自己是否能够等待旅行于荒野的青年呢?



荒野一切的心思意念,有如透过隔门的月光般摇摆晃荡着。



荒野放下书,关掉桌灯并闭起眼睛。



然后,试着将手指轻轻贴上唇办。



山野内荒野。



——十二岁。成为大人之前。



在即将成为大人的前夕,曾经有一大段彷佛遭遇晴空乱流般的时光,荒野至今的记忆依然深



邋遢得不象样、一点都不漂亮的当时,那悲伤的记忆如今在心中仍是鲜明。杂乱的思绪,以及所在意的身体之事。



现在则奇妙地感觉到爱怜。



然而,也有着不想再回到那样惨痛生命体的心情。



风呼呼地吹,荒野用力捣住耳朵。在那样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教人害怕不已。



——十三岁。



即将成为大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