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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 / 2)



怀念的、珍爱的,曾如此宝贵的某物。



将其从记忆底层抽出之时,荒野必定是从那样的味道开始忆起。



已逝去的季节。



如今,荒野已经是名成熟的女性。



然而宛如被幽暗记忆的朦胧面纱所包覆的那名少女,始终都还在。



始终伫立在遥远的荒野。



骗着小脑袋瓜儿望向这边,风一吹动,少女的发丝便随之飞扬,那味道又再次唤起新的回忆。



——十二岁。



在成为大人之前。



第一章 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噗咻咻咻咻……车门在背后关上了。



JR横须贺线。



在早晨的七点四十二分。



北镰仓站。



山野内荒野飞奔进电车后松了一口气,杵在原地好一会儿。今天是四月五日,荒野从这天开始正式成为国中生,这是一个即将举行入学典礼的早晨。



第一次穿上深蓝色硬挺拘束的水手服,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唯有水手领的部分为白色,上头缀有两条蓝绿色边线,与平滑的领结同色。蓝绿色代表一年级学生,二年级是金黄色,三年级则为深红色。



(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哟。)



荒野这么想着,带着如此仅有的自觉打直背脊。



恐惧肢体接触的荒野,得搭电车到离北镰仓有段距离的私立中学上课,所以她提早出门搭车以避开晨间的拥挤时段。入学典礼、入学典礼……工作与常人有点不同的爸爸,怎么样都无法参加女儿的入学典礼。妈妈则在荒野还很小的时候就到天国去了,当然也是没有办法参加。



(有个空位。)



再一站就到镰仓站,荒野仍是往前踏出一步打算坐下。



然而却有人从背后拉住她,使得她动弹不得。再尝试了一次。动不了,她被拉住了。



想要转过身,水手服却发出绷紧的声响。不行,没办法动,荒野这时候才终于发现。



(被门夹住了……)



刚刚在背后关上的门,夹住了因为一口气冲进车厢而飘然扬起的水手领。荒野焦躁不安地扯动,两手轮流伸向背后,但可惜的是她仍旧碰不到。



车厢内,有好几名看似高中生的哥哥姊姊们,还有一脸睡意的西装大叔坐在里头。注意到荒野的情况,有几个人小声地笑着。



荒野涨红了脸。



(好丢脸……)



她郑重其事的,或者说她这会儿干脆豁出去地往前跨出步伐。原本想象这一步可以让她一口气从门缝间扯出水手领,没想到事态却越变越糟。



啪滋啪滋啪滋啪滋!



领子没有离开门缝,倒是在这样猛力一扯之下,前襟领结附近用钩扣扣住的几处,全部以微妙的时间差纷纷绷开。领结因此松脱,缓缓掉落至地板上。「唔!」荒野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第一次穿上表示自己长大的水手服,如今胸口处却露出了白色内衣。荒野见状连忙用双手遮掩。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荒野的脸如火烧般灼热之时……



空荡的车厢内,唯独那位站着的少年,从手中的文库本中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交接。



看见荒野的惨状,少年顿时瞪圆了双眼。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微倾的脑袋显示出这样的纳闷。接着,少年将书签夹进文库本并一把阖起。



将文库本塞进制服口袋后,少年缓缓走近荒野。



「……恩。」



少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因为声音太低而听不见。



接着他伸出手,粗鲁地将荒野的水手领用力一扯。仿佛全听凭少年的指令般,夹在门缝间的领子一下子就被拉出。荒野重获自由,双颊赤红地望向少年。



身材高挑。



肤色白皙。



还戴着眼镜。



(我自己也有戴眼镜……)



荒野有一头乌黑直长发,现在分成两束绑起。荒野的眼镜是黑色细框,而少年的眼镜也是细框,不过是银色的。短头发的少年有些犹豫,然后他弯下腰捡起荒野的领带递出。



「喏,给妳。」



(得道谢才行……)



荒野涨红着脸,接过紧拙著水手领上被扯落的钩扣领结。



「谢、谢谢……你……」这时她看见了熟悉的校徽,就在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口袋上有两条蓝绿色绣线……



(原来他也是一年级的学生啊。今天……是入学典礼……)



从下方口袋中,可以隐约瞧见少年刚刚所阅读的文库本。大概是在旧书店买的吧,看起来相当的老旧,也没有书皮,实在堪称是一本旧书。



不过倒是可以看得出书名。



是五木宽之的《青年迈向荒野》



(啊!)荒野顿时开心了起来,轻轻指着那本书。



「呃,那个……」



本来她是打算要说那个名字和我一样,但是少年却直接走过荒野面前,完全没有注意到。「镰仓站、镰仓站——!」到站了。



噗咻~~门在另一侧开启,荒野赶忙奔下电车。



一下到月台,微寒的清晨空气便笼罩住荒野小小的身体。



她作了个深呼吸。



(从今天开始就是国中生、国中生,有点像大人了……)



电车车门关上,这次她没有任何地方被夹住。



噗轰轰轰轰~~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电车渐行渐远。荒野踏出步伐。



少年的身影已经穿过剪票口走到了外头的路上,并逐渐远去。从昏暗月台向外走出去的少年背影,沐浴在朝阳下看起来竞异常炫目。



(男孩子走路还真快啊……)



荒野如此想着,自己也赶紧加快了脚步。



入学典礼居然都没有人来。



尽管山野内荒野觉得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要截稿了,而且爸爸……有点素行不良嘛……)



(知道吗?妳最爱的爸爸很好女色喔。)



荒野顿时回想起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年轻女老师摇着她小小的肩膀所说的话。



这样实在令人困扰。



学生们与盛装打扮的双亲,一同站在染井吉野樱绽放的私立中学校门口拍下了纪念照片,荒野无视于他们的轻蔑眼神,一个人果敢地穿过大门口。



入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仪式是越短越好。



各自进到教室之后,放眼望去果然没几个小学时认识的人,荒野内心顿时变得不安。张望四周,她看到比自己更适合穿水手服、模样更为成熟的女孩子。对方将染为褐色的长发用电棒烫得卷卷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大大圆睁的褐色眼瞳散发出外国人风情,和荒野形成强烈的对比。



(怎么好像……有点恐怖……)



大人们总说,荒野看起来就像是日本人偶的感觉。直顺的黑发因为没剪而长至腰际,肤色苍白,眼睛又黑又细,长相尽管端正却稍嫌普通,而戴上眼镜又更显得土气。纵使周围的人都说她就是一副小说家女儿的模样,然而荒野自己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长相。



视线从华丽的女孩身上移开,不过大概是因为学号的关系,座位相当接近,荒野在一旁坐下并注视前方。



「阿! 」  



因为荒野忽然叫出声来,坐在隔壁一名短发、皮肤黝黑且看似活泼的女孩,吓一跳地抖动了一下肩膀。



荒野看到他了。



就是今天早上在JR横须贺线上帮助她的少年,那名阅读着艰涩老旧书本的学生。



那个人走路很快。



像是注意到荒野的视线,少年倏地转过身。他盯着荒野,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点点头。荒野轻轻颔首打招呼,他又再次点了下头并移开视线。



(是同班啊……真是尴尬……偏偏被看到那种状况……)



荒野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班导师这时候进到教室,他是一个身材圆润且满面笑容的大叔。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大叔开始自我介绍,在说完「往后好好相处吧」之后打开了点名簿。



啪沙啪沙地翻阅——



「首先来选班级干部。毕竟都还不认识彼此,那么第一个学期就由老师来决定,可以吧?」



好,大家如此表示。



「男生的话,恩,就神无月悠也好了。」



荒野差点要跳起来。



因为举手回应的人,正是那名少年。隔壁座位的短发学生与荒野同样凝视着那有如大人般平稳举起手的动作,「真不愧是冰之神无月。」并如此说道。



荒野不禁回过头。



小声地问道:



「冰?妳认识他吗?」



那名学生点点头,然后凑近脸来,她有股吃过糖果的甜甜香味。



「我们是同一所小学的,他成绩很好,人又很冷静。妳看现在不也是一样,老师没有看大家,只是翻开点名簿指定,一定是用入学成绩来选的,那家伙的成绩绝对是最高的。」



「这样啊……」



当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那女生的话……」老师边说边拿起了点名簿看。



大家都很紧张。



可是老师在瞄了瞄点名簿一会儿后,像是从数据上看不出适合的人选一样,他沉吟着并抬起了头。



「咦?」



「所有女生都不合格啊?」



荒野相隔壁的女孩子两相对望并窃笑着。老师抬起头,视线游走了一阵子,最后停在荒野前。荒野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师望着荒野的脸好一会儿,最终像是决定好似地点了点头。不祥的预感又更加深了。



「女生的话就妳吧。」



「……咦——?」



荒野很肯定,自己并不是因为成绩那种用来评量人的无意义数字而被选中,也不是因为个性之类的模糊价值,就只是莫名被选中而已。



「没什么好惊讶的,就是妳。妳叫什么名字?」



荒野不满地微微嘟起脸颊回答:



「山野内……荒野」



「山、山、山野、内……喔,看到了。那就拜托妳啰。」



「是……」



荒野怱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她望向视线来源。



(啊……)



那位文库本少年,神无月悠也同学正望着自己。



荒野不知为何顿时想飞快逃走。



神无月悠也的视线相当地冷淡、锐利,甚至有如指责她一般。那强劲的目光犹如将存在的本身全都否定掉似地。



冰之神无月。



(怎么样……)



荒野不明白,脑筋一片混乱。



(瞪我干嘛?为什么要瞪我?)



终于,神无月悠也转过身,再次面向前方。



学生制服下的细瘦肩膀微微颤动。荒野不禁皱起眉头,表情有些不快地注视着对方那模样。



「一起回家吧!」



听见今天就到这里结束,荒野站起身准备回家时,后方传来这句语气紧张的话语,是女孩子的声音。



转过身,最初踏进教室时看见的那位一头时髦卷发、有如外国人般的可爱女孩子,瞪着荒野似地站在该处。



「咦?请问……」



「我是田中江里华,从镰仓第三小学毕业。」



抢着介绍完自己后又满脸通红,接着那名女孩小声地说道:



「我们去吃小兔馒头再回家,喏?」



听来似乎是从刚刚就准备好的邀约说词,唯独在最后的部分吃了螺丝,对方紧张小心地望着荒野。一站起来,原来她的个头比娇小的荒野还要高上许多,身材像成熟女性一样苗条。



尽管荒野吓了一跳,不过在明白她的意思后转而变得开心。



「恩,走吧!」



「我也要去。」



旁边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邻座那名肤色黝黑的短发女孩。三人望着彼此,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我是山野内荒野,毕业于第一小学。」



「北镰仓吗?」



「对,在今泉台那里。」



荒野一边拿着自己的书包往前走,一边介绍自己。短发女孩的名字是汤川麻美,她是从第五小学毕业的,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



在到镰仓车站之前,三人都有些紧张地互相边聊边走,来到卷头发的江里华所推荐,卖小兔形状馒头点心的店家。一个一百五十圆,白白胖胖的小兔馒头中有饱满的栗子馅,还有一颗浑圆完整的大栗子在里头。



「好好吃!」



「……说到山野内同学……」



「叫荒野就可以啰。」



「那,荒野。」



短发的汤川麻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妳该不会是那个人?……山野内正庆的女儿?」



「唔!」



荒野忽然被栗子馅噎到。



另外两人连忙拍着她的背,好不容易才从死荫幽谷中复活。「那是谁?武将?」江里华奇怪地问着。



「不是,不是武将啦,而且现代哪有什么武将的女儿啊,是小说作家。妳知道吗?就是那种写爱情小说的人,之前还有翻拍成电影。」



「啊,恩……」



荒野简短地回答。



将最后一口小兔馒头吃进嘴里,江里华边咀嚼着边说:



「哇!妳爸爸是小说作家?好厉害……!」



「才不厉害呢。」



「我爸爸啊是上班族,在日本有几百亿个呢。」



麻美愉快地笑着说:



「江里华真是有趣,那小说作家有几个人呢?」



「差不多只有三个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那女国中生呢?」



唔……江里华陷入了沉思,看来是超乎想象的困难问题。只见她歪着头,食指揪起一搓卷发绕啊绕地。



麻美说:「那这么说来,荒野不就是名门千金大小姐了嘛。」



「不是那样的……」



「可是我听说妳住在今泉台的大房子里啊。」



「没有,房子大是大,但破破旧旧的……已经是百年的建筑,还会漏水……」



「是有钱人吧。」



「小说作家……并不有钱喔……」



「听说还有奶妈呢。」



「奶妈!」



荒野苦恼地低声呻吟。



(奶妈……是在说那个人吧……那是奶妈啊……)



北镰仓的春天,是染井吉野樱和迟开梅花之春。



通过车站剪票口,便可看见一座名为圆觉寺的大寺庙。镰仓街道横越过车站前,尽管不若镰仓车站那般热闹,但在这样宜人的春天午后时光,仍可以看得到许多观光客的身影。



荒野和两位新结交的朋友道别后,下了电车走在寺庙前方的道路上,脚步不知不觉变得飞快。



(和念小学时不一样。)



荒野不知为何涌上这样的念头。



水手服穿来沉重,而且有着像大人衣着般的湿布味道。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并轻踩一双皮鞋。



总之第一次穿上这双皮鞋的时候,大概就只有这样莫名的异样感。



「请问……」



有个陌生人朝荒野开口.荒野提高警觉,板起脸转过头。



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她都是学到要有如此的反应,以免被陌生人搭话时带走。尤其是荒野,常常发生要被女人带走的情形。两名背着背包的女性站在该处,注视着脑袋偏倾的荒野。



「什么事?」



「呃,我们想要去镰仓山……」



「镰仓山!」



荒野赶忙绕到车站对面,沿着路线……拼命地说明。因为紧张,导致她声音都变调了。



两人低头说谢谢,并向荒野挥挥手后离去。荒野往回走,再次朝住家所在的今泉台迈出步伐,然后愉快地笑了。



(被问路了!)



荒野雀跃地蹬着脚步爬上坡道。



(这是第一次被观光客问路呢。毕竟之前看起来都像是个小孩子嘛。原来如此……是因为这身水手服……)



我是大人,是大人了。



她在口中反复念着。



染井吉野樱的花瓣,翩翩飘落于潮湿的石阶上。



「哦,荒野,怎么啦?」



回到了今泉台。



爬上坡道之后,便是也可称为住宅区的老旧街道。



在其深处的深处,有间看似半崩塌的老旧大平房。庭院占地广大,但是因为没有雇用园丁整理,任其凌乱蔓延,有点像是没落贵族的独门宅邸。



潮湿的石门上,隐约可以看见上头写着『山野内』的字样。



叼着烟看赛马报的女性,在玄关前对进门回到家的荒野出声招呼。



因为叼着烟的关系,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啊,奶妈。」



「在说什么呢。」



「有人说我们家有奶妈,我想应该是指奈奈子吧。」



奈奈子听见这话便哈哈大笑。



她边笑边捻熄香烟,喀啦喀啦……拉开了玄关的门,走进未铺地面的水泥区块。她大步地走在挑高的屋檐下,荒野在后头也跟着进到了屋内。



奈奈子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身材相当清瘦,留着短发。二十五腰的牛仔裤,穿起来像是挂在髋骨上一样。她的肤色微深,应该还很年轻才对,不过真实年龄不详。



奈奈子是已经住在这里好几年,帮忙山野内家处理家事的帮佣。荒野家里并没有妈妈,尽管不是能取代妈妈的角色,却也有可以照顾荒野的人这般存在着。



「今天吃什么?」



「萝卜炖煮东洋鲈,其它的话……对了,还要作沙拉。」



奈奈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作不出讲究美观的餐点。



然而那看似随意切切丢人锅的炖煮餐点,还有像是只有煎过的肉,却总是好吃得教人惊讶。无论是荒野还是荒野的爸爸(有个像武将名字的那人),都是奈奈子餐点的爱好者。



奈奈子进到她做家事的小间和室房里,开始折起洗好的衣物。爸爸的衬衫、荒野的贴身衣物、爸爸的睡衣全都掺杂堆积着,经由奈奈子的手,那些衣物一一被分类好并折起。



洗好的衣物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那想必是阳光的味道。



奈奈子瞇细眼睛,看着坐在身旁的荒野。



「怎么样?」



「已经是国中生了,真是可怕。」



「才不可怕呢——」



「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越来越老了。」



奈奈子这么说着,并以难解的笑容望着荒野。



「很适合喔。」



「是吗?」



「咦?这里怎么了?」



像是注意着不要碰到般,奈奈子轻轻指向荒野水手服的后方皱折处。



「皱巴巴的耶,妳去做了什么啊?」



「阿……」



荒野顿时面红耳赤。



接着,她小声地说明早上搭横须贺线时发生的事情。尽管奈奈子在聆听时,适时地回以「明天之前我会帮妳烫好」、「要小心一点,搭下一班电车也没有关系嘛」等等,不过渐渐地就变得安静下来。



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恩……有人帮了妳啊。」



「是啊,而且后来还在同一班。」



「荒野,妳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奈奈子忽然间如此调侃,荒野不禁满脸通红。



「才没有、才没有。」



她摇头否认,同时往后奈奈子一边折着荒野的粉红色小内裤,一边说道:



「是吊桥效应喔。」



「那是什么?」



「唉呀,就像是同处在摇晃的吊桥上,或是一停下来就会爆炸的公车之中,搞不清楚是惊心动魄的紧张感还是恋爱的心跳加速,于是就喜欢上对方了。」



「奈奈子……」



荒野露出恐怖的表情开口。



「怎么样?」



「我不是笨蛋喔。」



「这、这样啊……那就好。」



如山般的衣物终于整理好了。奈奈子明明还年轻,站起身时却发出「嘿咻」的声音,她开始将折好的衣服收起。



而荒野也跟在她身旁走动。



「可是,那个人……」



「嗯?」



荒野想起那个男生如冰般的眼瞳,背脊倏地发凉。



「那个人好像讨厌我。」



「妳说的那个人是吊桥效应的那个男生啊?」



「恩……」



荒野缓缓地点了头。



「很用力地瞪着我。看着我,恩,当听到……」



她一边回想一边说着。



「听到我的名字之后……」



奈奈子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然后暂时放下衣物。



「讨厌?拜托……长这么可爱的小孩!咕叽咕叽咕叽!」



「呀~~别这样奈奈子。」



虽然说着咕叽咕叽咕叽,其实奈奈子也没有碰到荒野,荒野相当不喜欢被人直接碰触到身体。尽管有许多大人总是啰唆地要她克服这个毛病,但是奈奈子单纯是「那就不碰」的人。



也可以说奈奈子是采取消极、放任主义,不过这样对荒野来说比较轻松。



两人抱着衣物来到走廊,看见敞开着的拉门另一边,有个削瘦的男性轻轻踩着庭院里的铺石走近。



是爸爸。



他是小有名气的爱情小说作家。



穿着和服,蓄长的头发在身后绑起。外表是还称得上帅气,只是看来一副虚弱模样,轻盈的身体总是摇来晃去。



像蜻蜓一样的人。以前曾听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如此形容爸爸。



(妳知道吗?妳爸爸是像蜻蜓一样的人。)



荒野小学的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曾经被眼神危险的女人如此搭话,害她吓得逃跑。跟爸爸有关的女人,不知为何都对荒野很有兴趣。



山野内正庆,也就是她的爸爸,将庭院深处一问舒适的小屋当作工作室。白天都窝在那间小屋里,而在像这样的黄昏时刻就会悠闲地走到外头。



爸爸今天同样带着一身湿润而略微香甜的女人气味,回到了主屋。接着他眼睛一亮似地看着荒野和奈奈子,首先对荒野开口:



「真不错,一套上制服就像是一种标记一样,好可爱。」



爸爸说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并点了点头。接着仰头望向奈奈子,撒娇似地说:



「奈奈子,我肚子饿了。」



听见这话的奈奈子一脸不愉快,甚至还啐了下舌。这样一来,连谁是雇主都搞不清楚了。



这时一名纤细的年轻女人从他们眼前飞快走过。



庭院铺石上响起高跟鞋足音。现代感十足的正式裤装、公文包,在这座昭和风貌的庭院里,该名女性显得异常突出。



女人暂时停下脚步,微微扬起脸庞点头致意。



「那么老师,等印刷好之后,过阵子我会再来拜访。」



「好。」



两人交换了个神秘的笑容。目送该名女人离开,奈奈子以不让荒野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难怪啊老师,都这个年纪了,还整天都沉浸在肉体之中,肚子当然会饿。」



「拜托妳奈奈子,这样说真下流。」



爸爸小声地抗议着。荒野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编辑小姐是我的责任编辑,并没有像妳说的那样。」



「你是笨蛋啊,不是身为一个爱情小说作家吗,别说傻话了。」



奈奈子一面步入走廊,一面抛出这些话语。



「毕竟不管作什么工作,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啊。」



一把抱起衣物,奈奈子带着可怕的表情那样喊道。



国中生活和小学时完全不同。



不过在开始一个礼拜后,荒野大致上已经习惯了。像是穿着硬挺的制服、皮鞋;社团活动的邀请、换教室。而提到担任班级干部要做的事——



「神无月和山野内,请到教职员办公室。」



像是拿讲义,或代替老师点名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老师身边打杂的。被一群男学生取笑他们是眼镜双人组时,荒野还狠狠地瞪向对方,而神无月则视若无睹,想来是比荒野还要成熟。



可是神无月视若无睹的对象不只是起哄的男生,不知为何,就连对荒野也是一样。



两人在教职员室被交代将这些讲义拿去,然而因为数量不多,他就全部都自己拿了。就算荒野在后面说「我也帮忙拿一些」,神无月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在吊桥效应之后,不安和愤怒之类的情绪涌上心头,连荒野自己也不明白原因。神无月同学包办一切事情,就算说荒野是班级干部,其实也没做到什么。



「荒野,妳有参加社团吗?」



某天在下课时间去到女厕的时候,江里华站在镜子前,一边将卷卷的头发用电棒弄得更卷,一边如此问道。



「我没有参加社团。」



「那要不要打工?就只有星期天,我阿姨在找人。」



「打工!」



因为是未曾预料到的字眼,荒野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才刚加入田径队没多久的汤川麻美,边打呵欠边洗手,并以沾湿的双手随意拢了拢短发。



「喔,之前说的那个啊?」



「对啊,我想荒野正好适合,不管怎么说,她很有日本味嘛。」



关于江里华说的打工,是从周末的中午到傍晚时段,由江里华的阿姨帮忙打扮穿上古董和服,头发也挽起,以大正时代女学生风格的穿著,漫步在镰仓的街道上。



这么做,似乎是为了让观光客感受到镰仓有着大正时代的气氛。



「说是可以进去一间店吃些东西也无妨。这打工可以得到所有店家通用的招待券,一天的薪水是一千圆。



荒野解开黑发,重新用橡皮圈仔细绑好,并且思考着。



「满想做的呢……」



「对吧,我也要做,所以一起去吧。」



江里华凑向前,荒野点头答应,表示要回去问爸爸一声。



「打工?」



爸爸今天同样浑身散发出女人的味道,他如此问道。



当天晚餐的餐桌上,菜色有只抹上盐巴的煎鱼,以及切有大把配料加入的汤。将适量的紫苏和胡椒拌入白饭里,相当美味。



「恩。」



荒野开始巨细靡遗地说明薪水和招待券的事情。接着,爸爸以优雅的动作将漆筷一扬,要荒野先安静。荒野于是明白,爸爸又要开始说装模作样的话了。果然没错。



「荒野,妳内心是否有所兴奋期待?」



「有!」



古董和服、盘上漂亮发髻的头发、光泽滑亮的陶瓷发簪,甚至是教人舍不得吃的清淡且漂亮的茶点与抹茶组合……



「那好我就答应妳,我的小黑猫。奈奈子,再来一碗。」



呼——!荒野叹出一口气。



爸爸将碗递到奈奈子面前,「恩,兴奋期待啊……」奈奈子如此低吟。叩,庭院传来引水竹筒蓄满水的敲击声,荒野一边凝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爸爸一边心想,总觉得这个家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班级干部的工作还是老样子,神无月同学依旧保持那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实在是很辛苦。



入学至今差不多过了一个月,班上的同学们大致上都已经打成一片,愉快地享受学校生活。



在女生厕所的镜子前,聊天打发了午休的最后十分钟。接着,一名将什么东西藏在水手服腹部处的班上女同学,以飞快的脚步走进厕所里,并急忙关上门……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里头传出大叫声。



「怎么了?」



大家全都回头问道。垂头丧气从厕所走出来的那个人,颓丧困窘地回答:「卫生棉掉了……」



「咦——!」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呼声。



她在教室里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卫生棉,藏在肚子附近拿到厕所来,可是却好像在走来的途中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茫然地呆站在该处。



厕所被寂静所笼罩。春风自厕所深处的四角窗户徐徐吹来。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大家带着紧张的心情,蹑手蹑脚地从厕所探出头看向走廊。



随后听见一群少年高声叫嚷。



不对,是雄性动物的吼叫。



该处有幅出乎意料的地狱光景摊开在眼前,让荒野不禁想捣住自己的眼睛。



原本男孩子们总是在走廊上无聊瞎扯,有自己班上的,还有隔壁班的,全都歪七扭八地占据着走廊。本该如此的男学生却在这时候全都站得直挺,不知为何发出了怪叫声……



原来是将卫生棉当作足球来踢。



那名女同学所掉的白色四方形物品,不时腾起于半空中,然后又落下。



落下之后,男生们又再踢起。



每一张脸都红噗噗地,就像猴子一样,甚至还有人的嘴角喷出飞沫,大家都一脸惊奇。那名掉了卫生棉的女同学一瞧见那个景象,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其它女孩们也被她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荒野内心升起了一股怒火,瞪视着那群恍如化身猴子军团的莫名男子集团。这是荒野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那么讨厌男生。她暗自生着气,有名女孩轻推了推荒野。



「怎么样?」



「山野内同学,帮忙拿回来啦。那个女生在哭了呢。」



「恩……咦?我吗?」



「因为山野内同学……」



那名女同学脸上闪着光芒说:



「是班级干部嘛。」



「……阿!」



一转过头,所有的女孩子全带着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平常始终安分守己的荒野。班级干部想必可以帮得上忙吧、妳可以解救我们脱离这个未知的危机吧……大家充满着这样的期待。



尽管荒野一瞬间不知所措,然而下一秒,她应声点了点头。



从女生厕所踏出了一步。她感觉这一步其实是很大的一步,不过走廊仍旧是看不见的荒野(就如同字面所述)。



荒野走向男孩子们所在之处,深吸一口气。接着,拿出勇气大喝一声:



「好了,你们这些男生!」



走廊顿时安静无声。满脸通红奔跳着的男学生们,全停下了动作。卫生棉落了下来,啪地掉在所有人的正中间。



男孩子们如大梦初醒般错愕地注视着荒野,而荒野也是涨红了一张脸。不久后,男孩子们才终于羞愧地搔着头,其中一个人像是要掩饰尴尬似地说:



「山野内好恐怖……」



那句话,莫名地伤了荒野的心。



(我一点都不恐怖哟,会这样也是因为我是班级干部嘛……)



男孩们纷纷如鸟兽散,其中一人拾起卫生棉,「拿去!」如此丢向荒野。对方像是要让她好接般轻柔地丢过来,荒野因而不慌不忙地接了下来。



呼……她吐出一口气。



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



转过头,原来是从男生厕所出来的神无月,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荒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上拿着满足脚印的卫生棉的荒野。忽然间,荒野脸色一白,她来回望着手中的卫生棉和神无月的表情,同时发出了呻吟。



「呃,这个、并、并不是、我、的……」



喔,这样啊。神无月只是一脸不感兴趣地这么低语。



荒野回到教室,因为感觉羞耻及那受伤的自尊,使得她仍处于失神的状态。



幸好,下午的课不是体育课也不用换教室,也没有被老师点到名,荒野就这样顺利地来到放学时间。看见荒野仍是一脸恍惚,隔壁座位的麻美于是开口:



「拜托妳,也该回神了。」



「还在想要不要出家呢。」



「荒野……」



江里华走上前来。



「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是班级干部而受到信赖,更何况还漂亮地胜过男生了不是吗?」



「虽然赢了男生,可是我厌觉好像输给自己。」



她瞄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神无月。想起他刚刚那种超级冷静的态度,有点不屑地说「喔,这样啊。」的声音。让荒野火大又尴尬。荒野因为有两个愿意听她发牢骚的温柔朋友在身边,于是又趁势继续抱怨。



「反正,我想我会被选上当班级干部,也是因为这副眼镜的关系吧?」



「眼镜?」



「男生是看成绩选出来的,可是女生的话,老师只是东张西望,随便指定一个人而已。绝对是因为看人戴眼镜就做出决定,我认为这根本是偷懒又愚蠢的选择……」



「唉呀,这……」



麻美正思考着时,江里华则开朗地说:



「既然这样,要不要尝试看看戴隐形眼镜呢?」



荒野错愕地拾起头。



「隐形眼镜?」



「恩,隐形眼镜。我们班上有人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喔,呃……是哪一个呢?」



「是神无月吧。」



麻美说道。就在荒野吃惊的时候,两人做出完美的轮唱——



「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如此朝那家伙喊道。



神无月皱着眉,回过头。



「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吧。」



「……的确是。」



「让她戴隐形眼镜!请赐给她一副吧!」



江里华指着荒野说道。神无月像足吓一跳,「啊!」地低呼了一声。



接着,他防备似地问:



「给山野内吗?」



「是啊。」



「山野内荒野?」



「……想不到,神无月居然记得女生的名字,真难得。」



听见麻美如此调侃,神无月像是受到惊吓,原本该像冰一样的脸孔顿时涨红。



「不是妳想的那样。」



「在不安啰~~」



「好讨厌~~」



两名女孩又一副逮个正着似地轮番说着。



「要隐形眼镜!或是来我家!都请便,要来就来!」



神无月见状于足以怪异的语气反复说着。



「有办法来就来,我可是无所谓喔。一总觉得他讲的话也是怪怪的。



总而言之,荒野最后小声地向神无月说:



「麻烦你了……」



从学校那里的镰仓车站搭乘JR横须贺线,经过荒野家的北镰仓站再下一站,就是神无月家眼镜行所在的大船站。



车站前并不是观光地那样的感觉,只是一般的热闹车站,有百货公司、咖啡厅、快餐店等许多商家。



神无月默默地定在拱顶商店街的昏暗磁砖路上。



傍晚的商店街满满都是人,荒野被每家店前堆积如山的铝锅、拖鞋和春季上衣拉走注意力,一时间跟丢了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尽管试着小声呼唤,却不见眼镜少年回过头。



与最初相遇的那个早晨所目送的相同纤细身影,现在正夹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那个早晨,他那实在太令人头晕目眩(不过是因为大清早的关系!)的背影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不跟上不行。)



荒野不再东张西望,小跑步追上少年。水手服沉重的百褶裙飘然舞动,自己的脚步声在磁砖地上响着,和穿着粉红色运动鞋的小学生时代不一样,那是皮鞋特有的硬质声音。



荒野终于赶上后,呼——地安下心来。接着,她朝仍是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的戴眼镜神无月同学开口:



「真好,是拱顶商店街呢。」



而随后的回答声音则有些发颤。



「……好想去远方。」



声音听来低沉。明明是如此清瘦,然而神无月同学已经变声,荒野心想,好像大人的声音阿。



「远方?」



「恩。」



神无月同学微微点了点头,并低头望着尽管不愿意(似乎),然而却清楚记得全名(看来好像是很难得的事)的山野内荒野的脸。



荒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和女生朋友一起走时有些不同。啊,荒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看见对方冷漠地低头望向自己,让荒野莫名地晕眩,心跳不禁加速。



「荒野。」



「咦?」



「啊,不是在说妳喔。并不是那样的,而是想去荒野。」



神无月同学的口袋里,放着最初相遇时的那本书,名为《青年迈向荒野》那本。



「你是说想去远方的事?」



「恩,是啊。」



神无月同学点点头。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荒野只是不知所措地面对安静走着的少年,试着开口问道:



「你家……具体来说,是在哪里?」



「……具体来说?」



神无月同学忽然一脸轻蔑地笑了。



在拱顶商店街深处的深处,越来越不见人影的磁砖步道上,他小小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具体来说?妳也会讲些像女孩子讲的话了。」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耍弄了,荒野默不吭声。



(因为人家是女生啊……)



荒野内心这么想着。



两人之间笼罩着沉默,两双新皮鞋发出的坚硬脚步声,开始唱起奇妙的轮唱。



「正因为不知道……」



「恩?」



「正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才叫做荒野啊。」



「是这样啊。」



「不是我说的,是这本书里这样写的。」



神无月同学指指口袋。



「好看吗?」



「对妳来说可能会太难。」



「……」



「我啊,喜欢看小说喔。」



神无月同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啊」这个字加重了语气。



(不晓得为什么……但总觉得神无月同学其实说不定有点讨人厌。)



荒野如此想着。



不久,两人终于走到了拱顶商店街最末端处,一问相当冷清的眼镜行。小小的店面有着泛黄的玻璃橱窗,就算是这样,里头仍是陈列着许多最近流行的金属框眼镜。



荒野正打算要走进去时,神无月同学却莫名慌张发出「啊!」的一声短呼,接着还伸出手像是要阻止荒野进去一样,突然间……



「欢迎……」



少年的手抓住荒野的黑色长发。她顿时厉声尖叫。



「呀——!」



「哇!」



荒野面容发僵地转过头。



神无月吓了好大一跳,放开手并后退王道路另一边的墙壁。两人的大叫声响彻拱顶商店街,没事做的大婶、拄拐杖的老爷爷以及小朋友,纷纷以不同的时间差慢慢从各个店铺中出现,诧异地直望着两人。



神无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呃!对不起,我……」



荒野慌忙开口。脖子附近有些骚乱不安的感觉。



「我不太能……被碰触的。」



「碰触?」



神无月重新站好,缓慢而小心地走回荒野身边。



「恩思。」



荒野满脸通红。



「所以体育课也有缺席的情况。不过如果隔着衣服,就不会这样大叫大嚷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



荒野十分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



「小……四。」



就是从担任班导的女老师跟她说爸爸的事情之后,但是她默默地将那些话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神无月惊慌的心情一点一点消退。



「妳爸爸对妳做了什么吗?」



神无月突然这么问。



「咦!?不是那样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妳爸爸是爱情小说家嘛。」



「所以那又怎么样?」



「因为小说是令人渴求的艺术。」



又开始说些难懂的话了,荒野皱起眉头。



「神无月同学,我从刚刚就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实在听不懂神无月同学说的话。」



「唔!」



「我想,如果神无月同学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



说出来了!



荒野在心中比着胜利手势。眼角余光一瞥,少年大受打击的表情几乎要让荒野感到后悔了,荒野于是担心地问:



「神无月同学希望自己受欢迎吗?」



「才没有!」



两人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少年先移开了视线。



「山野内,妳相当强悍呢。」



「是吗?」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领教过了。毕竟,妳乍看之下还满呆的。」



「我才不呆呢!」



「真不愧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神无月以似是佩服又像揶揄的奇怪说话方式喃喃说着。荒野静静地心想,他果然是讨人厌的家伙。



喀啦喀啦,少年打开眼镜行的拉门,率先走入店内。旋即又转过身望着荒野。



「……干嘛?」



「我一路欺负妳到这里……」



「是在欺负我啊!神无月同学!」



「从四月六号开始一直都是,妳很清楚吧?」



「我才不知道呢!」



「……真的还要进来吗?」



最后的这句话有着莫名的阴沉。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不安一样奇怪。



「恩,要进去喔。」



「那就进来啊。」



少年粗暴地丢出回答。



「……妳还真是顽强。」



「所以你到底是指什么?」



这次没有再听到回答。在眼镜行里,有许多的眼镜和隐形眼镜等相关商品,还有一名像是日本人偶般完美的女性。



虽然荒野也被说是日本人偶,但那是指孩童形的菊人偶(注1)。



那名女性是高雅耀眼的成熟美女。她拥有通透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及水汪汪的眼瞳。



一身朴素的羊毛衫及长裙,坐在一处发呆,注意到荒野两人后浅浅一笑。眼睛周围堆起了几许绉绸状的细微纹理,荒野于是明白,这个人虽然漂亮,但不年轻了。



走上前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阴暗处的软土般,带着静谧的味道。



「真好闻……」



注1:菊人偶,著名的都市妖怪传说之一。是小女孩模样的人偶,有一头长长的黑发,跟主角荒野的样子有点像。



荒野低声呢喃,神无月却莫名地皱起眉头。



美丽却不年轻的女子是神无月悠也的母亲。她的父亲——也就是神无月的祖父——所经营的眼镜行似乎营业到傍晚。



神无月向母亲介绍荒野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带着笑容打算开口的母亲——



「山野内荒野!」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



神无月的母亲顿时变成如冰般的面无表情,然后彷佛打定主意般恢复了笑容。



「妳好。」



她的眼睛周围又再次浮现皱纹,荒野出神地望着并开口:



「您好。」



荒野用比刚才和神无月吵架时还要低的声音响应,同时紧张地低下头。



「不想戴眼镜,想要换隐形眼镜,原因是什么?」



因为神无月的母亲歪着头的问着,使得荒野支支吾吾地说明,包括因为戴眼镜的关系被选上担任班级干部,而神无月同学是以正当的理由被选中等等内心对这些事情的想法。



他的母亲睁大双眼安静聆听,荒野注意到整间眼镜行内,充斥着柔软地包覆似的空气。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她不时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看地板思考着。神无月的母亲仍旧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直瞧着荒野的脸,接着轻声说:



「眼镜拿下来看看。」



「啊,好的……」



荒野缓缓拿下眼镜。



一拿下小巧的黑框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请问……」



「可以戴上了哟。」



荒野松一口气,重新将眼镜戴上。



一旦没了平常戴着的眼镜,就感觉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遗落在某处般,教人内心无法平静。神无月的母亲像是看穿了她这样的心思似地微微一笑。



「妳就算戴着眼镜,脸蛋看起来也还是很可爱啊……」



「唔——」



「不过,姑且先给妳隐形眼镜的产品简介。有分软式、硬式,还有日抛和其它类型,或者是透氧率等等,价钱也有分很多种……和妳家……妳家人商量看看。」



「好的……」



走出眼镜行,荒野一边看简介一边走着。



差一点就撞上迎面走来的大叔,她连忙将简介收到书包里。



(回家后再仔细看清楚……)



送她到车站的神无月同学,脚步更加匆促地率先走着,荒野赶忙追上前。



「不好意思……」



「……」



「你妈妈好漂亮,真好……我没有妈妈,只有看过照片而已。亲戚们都说我长得很像妈妈,不过我是不清楚……」



「什么?妳真的不知道吗?」



说话的语气听来烦躁。



荒野抬起头,看见神无月同学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然而已经不带着怒气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后来神无月同学便始终保持沉默。拱顶商店街也进入傍晚时刻,行人变得稀落。路过的人们每个都加紧脚步,急着朝向某处走不快点会来不及……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无月配合着荒野,开始放慢脚步行走。



荒野感觉他留意着自己,更甚于来的时候。悄悄地体贴着他人,可是这样一点都不符合这个男生的作风,荒野没来由地变得惶惶不安。



「很抱歉欺负妳。」



神无月同学突然这么说道见他说话方式像个大人一样,荒野闻言不禁心跳加速。



「没关系。」



她低声说道。继续在他身边走着。在幽蓝夜空中,月亮渗透晕染似地浮现。夜风仍是微微透着寒冷。



季节缓慢而不经意地流逝。



时序进入五月。



自从那天之后,山野内荒野和神无月悠也无论是在教室或者是其它场所,都没有再说过话。当然,处理班级干部的工作时,多少还是会讲上个一两句。



不过,就仅止于此而已。



荒野在家里的时候,不时会拿出隐形眼镜的简介文件看着。她也喜欢戴眼镜。那是这个世界与荒野的小世界连结的窗口,一上了国中,就急忙要舍弃眼镜、开启这道窗,让她感觉害怕。



透过镜片可以接触到永恒。她喜欢那种感觉,所以眼镜对她来说才如此重要。而且荒野明白,神无月同学也是以那样的方式与这世界对峙。尽管是比想象中还要讨人厌的家伙,可是却莫名地……



在波浪卷卷头的江里华邀请之下,荒野五月的连休长假就在古董和服的打工中度过。



麻美则是忙于田径队的特训。



荒野一大清早就起床,洗过脸并整理好一头黑发,再换上牛仔吊带裤和连帽运动外套。她飞奔至厨房,却不见奈奈子在那里。一来到走廊,就看见她在庭园前将额头抵在石灯笼上,并且还抽着烟。



奈奈子不擅于早起。现在也是一副没有石灯笼就会重重瘫落倒下的模样,只见她翻着白眼,嘴里叼着烟。



「早安!」



「……哦,荒野。怎么回事,看起来很开心啊。」



注意到荒野穿着喜欢的吊带裤,奈奈子赶忙捻熄香烟走上前。



「干劲十足呢。」



「和服!发簪!腰带扣!」



「还真是女孩子呢。」



奈奈子伸出以女人来说略大的手掌,像是称赞她好乖似地拍抚着荒野。然后,她大声地发出「嘿咻!」的声音并步入外廊,走进了厨房。



随意切下了两片英国吐司,尽管有些歪斜也不在意。



再放入烤箱里烤。



粗鲁地打了个蛋,加入适量的盐巴后放入平底锅煎。将烤好的吐司涂上奶油,依序添上以水洗净并沥干的生菜沙拉和薄煎蛋,加点蕃茄酱夹起来,一把盛入盘中。



将牛奶倒人马克杯中。



「来,煎蛋三明治。」



荒野开始享用起早餐。



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分量十足的早餐。奈奈子于是弯细了眼睛看着她那副模样,荒野注意到那视线便说:



「……怎么了?」



「最近吃得满多的呢。」



「咦,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毕竟是成长期的孩子吧。妳啊,本来食量很小的。」



奈奈子一脸愉快地笑着。



她摆动着那细到彷佛一折就断的腰,然后又再一次说道:



「成长期啊……」



奈奈子如此轻声低喃。



在连续假期前,仅仅靠着对方在教室交给她的简略地图,荒野在一个小时后总算来到田中江里华的家了。



一间小而舒适的独栋房舍,就位在离镰仓车站有点远的地方。



西洋式的两层楼建筑,有着新成屋的摩登造型,呈现出与荒野家不同的风情。



一步入玄关,数量多到让人惊讶的鞋子散置一地。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鞋子。还可以听得见里头有许多人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是荒野所不习惯的状况。



「妈妈!」



江里华生气的声音传来。



「我的鸡蛋布丁不见了啦!」



接着又听见,「只是布丁而已有什么好大声嚷嚷的!」大人如此斥责着。江里华相当地生气,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地大叫着布丁、布丁。



「不好意思……」



荒野试着小声呼唤。



然后,她下定决心。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布丁……啊,荒野来了!」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江里华跑了过来。



哇!荒野不禁吓了一跳。



只看过穿制服模样的那位新朋友,在假日时看起来更像是大人。一除去水手服的印记,江里华完全就像是一位成年女性。



卷卷的波浪褐色头发。



上了点淡妆。



直条纹衬衫有两颗钮扣没有扣上,胸前的雪白叫人炫目。短裙下,有着差丽的双腿。



犹如一朵早开的花。



「……妳的布丁被弟弟吃掉了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容貌,脸上却是带着孩子气的表情走了过来,两者问有极大的落差。荒野展开笑容说:



「打扰了。」



「快进来、快进来,阿姨现在也来了。我们两个赶紧换好衣服出门吧!」



江里华的家庭似乎是个大家族,里头充满许多人生活的气味。



祖父母也在,还有弟弟与妹妹。而被称为妈妈的人,感觉像是如小山般大一号的江里华,看起来相当地忙碌。



家里有大量的衣物、碗盘,还有在屋里来回奔跑的弟弟们。



江里华则是轻巧地东闪西躲着。



「很不得了吧。」



「恩……」



荒野心想,若是在这种家庭长大,应该就不会有接触恐惧症之类的人格空白吧。说到江里华那位阿姨,就像是江里华的妈妈再瘦一些,并且化上妆的感觉,见到荒野的第一眼便露出了微笑。



「看吧。」



江里华得意地说着。



「是个长得很像日本人偶的人吧。」



「真的呢。」



「爸爸还是小说家喔。」



简直就像自己的事情般骄傲地再三说着。荒野开始觉得难为情了。



首先,江里华以熟悉的动作快手快脚地脱下衬衫和裙子,接着伸手拿取和服的长衬衣。荒野注意到脱下衣服的江里华已经穿着像大人所穿的蕾丝胸罩,她下意识地便轻呼出声。



细小又略显青色的隆起物,被理应只能是大人拥有的黑色蕾丝包覆着。



就在荒野处于震慑之中时,江里华已经迅速穿上长衬衣,在腰问一把绑紧,接着转过身。



阿姨很快地将尖叫的荒野脱去了运动外套和吊带裤,并替她穿好长衬衣。



荒野的上半身只穿着孩童般的棉织短背心,阿姨边看边沉吟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荒野也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虽然是至今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然而自己明显比江里华那由黑色蕾丝所包覆、要大上许多的胸部清晰可见。



说到这个,这一阵子荒野总因为肚子饿而吃下不少东西。明明小学的时候食量就很小,老是留下许多没吃完。



成长期啊……她再次想起那句话语。身体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便突然开始产生变化,期间不见停顿直到结束……



荒野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抬起头,只见江里华直盯着荒野的胸部瞧。



和往常满脸的笑容不同。



简直就像是……生气的脸一样。



颧骨一带染上了些微的红晕。



荒野被那表情吓了一跳,也直直回望着她。正想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荒野才想起,这与前阵子和她同行的神无月悠也所浮现的神情相似。



是生气,还是不知所措?



又或者是荒野尚不明白的某种情绪?



突然间,江里华受伤似地垂下了眼帘。



荒野换上的古董和服是一块采用晕染效果的紫红色布料,上头点缀着绽放点点花朵的梅树,并使用黑色腰带打了个稳重的文库结(注2)。



在头发左右两边分别梳理成高度不一的发髻,并将之编成发辫再盘起而成大正发型,最后用两支珠饰发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不过两颊则被刷上了一抹嫣红。



江里华身穿明亮蓝底缀有白云飘浮的和服,腰带为奶油色。褐色头发绑成马尾,以同样蓝色的缎带装饰。



和服飘出了闻不习惯的奇妙布料味道,那彷佛来自过去的气味让荒野一时失了神。



她和江里华手牵手,飞奔至田中家的门口。只要往大马路定,就是镰仓的老街了。两人一走过去,来观光的游客姊姊们一个接着一个回过头。



被要求拍照片,一起拍张照片等等。



有时候,还会和看似做着同样打工、身穿古董和服的两三组女孩子们擦身而过,大家都愉快地漫步走着。



「虽然是平常的镰仓,但就是有点不同呢。」



「是啊。」



荒野亦赞同江里华所说的话。



结果那一天,两人商量之后便拿着招待券进去一家天妇罗饭团专卖店。一口大小的饭团里头,包有一小尾的炸虾,套餐还附赠煎焙茶和艾蒿做的麻撂。



「真好吃呢。」



「恩!」



两人窃窃地相视而笑。



「喂,荒野。」



吃完之后,江里华突然开口。



「什么事?」



「荒野是巨乳呢。」



注2:文库结,日本最传统也是最普遍的结法,是江户时代武家的尊夫人们所喜爱的款式花样,而今则成为了单身女子的特定带结。文库结也是最基本的和服腰带结法,之后许多花式变化也都是由文库结所衍生出来。



很少听到的说法,不过荒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慌张地低下头。



「真意外。」



「会吗……?」



「是啊,因为脸蛋和身材搭不起来。」



「恩……」



荒野陷入沉默并心想,的确,江里华就满相符的。



那么一想便莫名地感觉悲伤,心跳犹如雷鸣。



连续假期的每一天,就像这样换穿不同的和服,去到了许多店家。



有些日子也会有同班的其它女孩子加入,增加一些人数。虽然大家一同玩乐相当开心,但到了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四个女孩子来到车站附近一间由独栋住家改造的日式咖啡厅,享用樱桃口味的戚风蛋糕。同班至今几乎没说过话的女孩子,以「其实啊」做了开场白。



她表示,自己喜欢棒球队里一个三年级的学生。看来她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很想聊这方面的话题。那女孩子一边用瓷叉子戳弄着松软的戚风蛋糕,一边重复着「好喜欢,真的好喜欢他喔。」的话语。



那句话语从荒野右边的小耳朵里进去,随即又从左边出来。毫无任何阻碍,近乎清爽地流逝而去。



照这情况来看,女孩子们大概是因为觉得江里华像个大人一样,便认为她对恋爱很在行。荒野回想起因为鸡蛋布丁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的江里华,对照现在一副没那回事的模样,于是歪起了脑袋。



看见荒野发着呆,其中一个人开口问:



「山野内同学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呃……」



荒野放下了叉子。一回过神,才发现三个女孩子都紧盯着荒野。



荒野为难地小声说:



「其实,我还不是很清楚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江里华开口说:



「我想那一定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吧。」



荒野惊讶地看向江里华。江里华则是一派认真的表情,环视众人。



另外两名女孩子脸颊蓦地涨红,紧闭上嘴巴没说话,彷佛刚刚的滔滔不绝都是幻觉一般,并且尴尬地面面相觑。



「田中同学果然有点不一样……」



她们低声交头接耳着。



其中一人望向荒野,忽然失声叫道:



「山野内同学!」



「……恩……」



「鼻血!」



「咦!」



荒野碰了碰鼻子下方。



一道血液流淌而下。「呀——」江里华尖叫着并用湿毛巾按住荒野的鼻子。在这样的大骚动中,方才的话题总算是有如消逝般被抛向了远方。



在回家的路上。



荒野从和服换回原本的吊带裤和运动鞋,但因为机会难得,头发仍保持着发辫盘起的发髻造型,走着走着,她忽然问跌倒了。



荒野认为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担心再流出鼻血,因而抬着头走路所导致。



不过,自己最近常常跌倒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了横须贺线,开始走向北镰仓的车站。唔……荒野发出了呻吟,并且蹲在地上。



好像扭到脚踝了。路上行人纷纷闪避蹲在地上的国中女生,快速地经过。



「……妳要不要紧?」



骑在越野脚踏车上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对方穿着牛仔裤和黑色夹克,透过眼镜与她对望。



是神无月悠也。



「好像扭到脚了。」



「可以走吗?」



荒野试着站起身。



好痛!



她摇了摇头。



神无月注视着荒野好一会儿,接着将越野脚踏车停在路边并上锁。



他背对着荒野蹲下。



什么话都没说。



「神无月同学……请问……难道你是要背我?」



「不然我这个姿势,看起来还像是要做什么?」



「说的也是。」



「啊,对喔,妳……」



神无月喃喃低语,像是想起了荒野害怕被人碰触的症状。



于是,神无月又走回去打开越野脚踏车的锁,示意要荒野坐上来。他以尽量避免碰触到荒野的动作,让荒野小心翼翼地坐上越野脚踏车,并缓缓地将她的手扶上手把。



感觉像是随时会倾倒似地,好可怕。



然而,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欣喜。



「……噢噢!」



荒野心里相当感动。



视线比往常还要高一些,刚好是与神无月同学差不多的高度。严格说来,神无月同学是属于体型较瘦小的少年,可是当接近与他同一个位置时,荒野所见到的景色果然在高度上还是有所不同。



无论是熟悉的寺庙、路牌,甚至是超商,全都不一样。



(这就是男孩子的视野……)



当两人一同前进,随着越野脚踏车的摇晃,视线也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晃动。



连问都没有问怎么走,神无月已经迈着步伐前进。用力推着越野脚踏车爬上斜坡,直直走向今泉台。荒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而神无月也什么都没说。



(好像有股好闻的味道。)



荒野如此心想,随后便凑近脸,抽动鼻子嗅闻着。



神无月顿时吓了一跳。



「妳在做什么啊!」



「……在闻味道。」



「妳是狗啊。」



「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什么样的味道?」



神无月一副不安的模样问着。



「什么样的味道啊……就是类似阳光的味道吧,还有就是……微微的汗味。」



「恩?汗味?」



「真好闻。」



神无月困扰似地发出呻吟,并且因为爬坡的关系导致步调微微减缓。



「奇怪的女生。」「



神无月同学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咦?」



他又再次惊呼。傍晚时分,黄澄澄的夕阳在坡道另一头就要落下。神无月整个人像生气般沉默不语。



「因为江里华说了奇怪的话。」



「……江里华?」



「就是田中江里华。」



「喔,妳的朋友啊……她说了什么?」



「她说,恋爱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



「哦,这种说法真是贴切。」



神无月淡淡一笑。



「不过,这也像是女生会讲的话。」



「是吗?」



「奇怪女生的朋友,果然也很奇怪。」



「江里华是很棒的人啦。」



荒野故意以男孩子的语气说道。神无月偷偷笑着,那笑声听起来很小声。



(其实不回家也没关系……)



她忽然涌现这个想法。



像这样子和这个男生说话是少有的机会,感觉就好像在咀嚼美味却略嫌过小的点心一样。



因为舍不得,所以慢慢地。



一点一点地。



真希望能再慢一些。



「恋爱……」



神无月忽然喃喃念道。



「嗯?」



「我想,也就是占有欲吧。」



「占有欲?」



「……」



两人又开始陷入一阵沉默。



才刚这么以为,神无月又突然开口:



「山野内……」



说话的声音低沉。



「什么事?」



「山野内,我……」



步伐又再次微微加快。夕阳像是赶时间似地以飞快的速度落下。坡道被薄瞑所笼罩,逐渐渗染两人的身影。



「我每天都会经过上次和妳同行的那条拱顶商店街道,去到学校上课。」



「恩。」



「因为我家就在店面更进去一点的地方。」



「……」



「然后,我每天早上都在想一件事。」



神无月的声音变得低沉。



「想着要去远方。」



「远方?」



荒野回问。



身体怱左怱右地缓缓摇晃着。



「恩。」



神无月点点头。



「每天一搭上横须贺线便心想,就今天早上,不要在两站后的镰仓站下车,到远远的某处去吧。」



「……」



「我想去远方,什么都不想要有。我想那是人的一种本能。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扰乱那种本能的另一种本能,也就是占有欲,应该就是恋爱吧。」



「……」



「我每天早上都是这么想着,想去到远方。会这么想的人只有我而已吗?为了去到某个目的地而搭上电车的人们……尤其是那么多的小孩子,不会有这种想法吗?可是,我每天早上却仍旧是在同一站下车。」



「神无月同学……」



「我遇到山野内的那天早上也是这么想着。内心觉得入学典礼无聊至极,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读自己喜欢的书,一抬起头,就看到妳手忙脚乱的模样。」



荒野回想起在炫目朝阳之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说不定已经为荒野带来吊桥效应的这名少年,现在依旧是满嘴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一位成年男性。



「所以……」



声音陡然急遽低沉。



「在教室里再见到妳,知道妳其实就是山野内荒野后,我很生气。」



「什么意思?」



「……没什么。」



神无月缓慢的走着。



夕阳落下,暮色紧迫而来。在这个时刻,朦胧月夜竞已蓄势待发。教人心慌的青白月光,已然逼近至舞台侧边。



「我对妳抱持的心情,先前已经藉由因为欺负妳而向妳道歉的话语传达出去。而现在,只是再多做一些补充而已。」



「哦,好吧。」



荒野点点头。



接着,又有点坏心地补上一句:



「神无月同学喜欢把一切都弄得很复杂呢。」



「恩,我就是这种个性。」



神无月轻轻带过。



荒野完全没想过,为什么神无月会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一来到山野内家林木茂密苍郁的门口,荒野从越野脚踏车上下来,她抬头望着神无月说:



「要不要进来我家?我们家有奶妈在,我想应该可以招待一下……」



神无月却激烈地摇着头。



他自此便没再开口,跨上越野脚踏车骑下坡道,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黄金周假期过后,天空降下了雨。



梅雨季节开始了。乍看之下气派,实则相当老旧的山野内家,在这种时节总饱受家中漏水之苦,无论是家具或榻榻米,全都湿得厉害。



每年,爸爸总会去到工作室避难不出来,帮不上什么忙的荒野充当助手,和奈奈子两人拼命在家里来回奔走。像是拿舀杓、脸盆,或联络整修屋檐的人。



可是今年却大不相同。



奈奈子完全没有动作,她只是伫立在屋檐下吞云吐雾。



不晓得是否为心理作用,她的肌肤失去光泽,两眼凹陷无神。



荒野忙着在家里漏雨的地方放脸盆、周遭铺报纸,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奈奈子……」



荒野走近叫她。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奈奈子思了一声并回过头。



一滴透明的物体,从凹陷的眼瞳上低落脸颊。



荒野出声叫道:



「奈奈子!汗从眼睛上滴下来了!」



「道别很难受……」



「道别?」



荒野噤口不语。



噗咚、噗咚、噗咚……



哔、哔、哔……



啪搭、啪搭、啪搭……



老旧房屋里,四处刻画着不同的旋律,渗落的雨水如鼓声般响着,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鼓笛队,荒野纳闷地歪起头。



「在这个家待了很久呢……」



「奈奈子……?」



「而且荒野也很可爱。」



「……」



「可是,毕竟是外人嘛。」



喀啦喀啦,玄关传来门拉开的声音。尽管荒野在意有访客前来,却因为对于奈奈子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无法动弹。



爸爸缓缓地通过在走廊上相对望的两人。



一如往常的和服、长头发,犹如蜻蜓般的俊俏男性。



奈奈子垂下双眼。



在玄关处的,是曾经见过的两个人。



爸爸难得地亲自来到玄关(明明就连编辑小姐来的时候,都还一副了不起的嚣张模样在小屋等人来!),愉快地接待客人。



——是神无月母子。



母亲是上了年纪仍很漂亮、有些心不在焉的美女,还有一位满嘴大道理、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让人难以捉摸的儿子。



奈奈子没有过来。



噗咚、噗咚、噗咚……



如眼泪般落下的漏雨声,连玄关都可以听见。



哔、哔、哔……



爸爸愉快地向荒野介绍来客。



「这位是神无月蓉子小姐,还有她的儿子悠也。」



「咦?这……」



「奇怪,我没有说过吗?爸爸要结婚了。」



荒野仰头看着爸爸的脸。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过。」



噗咚、噗咚、噗咚……



雨水就像是谁的眼泪般,不停地落下。



荒野张大了双眼,凝视着规矩脱下鞋子进到家里的两人。



神无月同学……不,是悠也,在要经过荒野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看来妳真的不知道啊。」



「你早就知道了?」



「恩,一直都晓得,所以才会在听到妳的名字时……」



荒野回想起在入学典礼那一天,自己报上山野内荒野这个名字时,悠也转过头瞪视她的眼神。



同时也回想起在那之后始终无视她存在的状况,还有从眼镜行回去时,在路上向她确认「妳真的不知道啊?」,以及向她道歉「很抱歉欺负妳。」之事。



接着……



「唉,很多事情还真是讽刺……」



悠也事不关己地喃喃说着。



「呃……」



「荒野。」



悠也的脸近得叫人吃惊,玄关被昏暗而潮湿的空气所包围,大人们已先行步入走廊,回过神才发现只剩下他们两人。



黑框眼镜和银边眼镜。



透过两支眼镜,他们互相凝视。



悠也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凶暴、沉静却恐怖的幽光。忽然之间,荒野在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感觉到紧紧揪着的痛楚。



胸口好疼。



两人互相瞪视着。



那时对方低声说她强悍的景况,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噗咚、噗咚、噗咚……



雨势变得猛烈,彷佛是谁在哭泣,彷佛这个家的谁在哭泣。



奈奈子的气息消失了,从荒野懂事以来就始终存在的那个气息。这里正急速变成另外一个家,而悠也就在自己身旁。



胸口阵阵揪痛着。



她忽然想起上次江里华所主张的那件事。



所以,恋爱是什么?荒野心里思考着。成熟的江里华所主张的意思,荒野并不明白。痛楚掠过心口,在那一带徘徊不去。



我问你,恋爱是什么?



十二岁。



荒野终于抓住恋爱的尾巴。



那浪潮伴随着汹涌声响袭卷而来。



这时,走廊的另一方传来大人们各自呼唤着儿子和女儿名字的声音。



第二章 我的小黑猫



身边的人离开了。



早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这个事实就已于梅雨季将结束之际到来。



住在山野内家里头宽广和室房里的奈奈子,手脚利落地整理好行李,一个一个堆上小货车,已经要搬出去了。某一天,荒野从学校跑回来,奈奈子站在随意歪斜停靠在门柱边的小货车旁,一如往常懒洋洋地抽着香烟。



明明就没有风,灰色烟雾却是缭绕晃动。



那是奈奈子的叹息所吹动的。



荒野缓缓地走近,小小的脑袋一歪,奈奈子便已抬起了头,她衔着香烟末端含糊地说:



「怎么这么早啊。」



「恩……」



「本来想在妳回家之前消失的呢。」



「为什么?」



荒野不禁奔近上前低喃:



「为什么奈奈子要离开嘛,明明一直都待在这里,最了解我们家的状况了,就算神无月小姐……呃,蓉子阿姨他们过来,只要大家一起分担家务就好了啊。」



「厨房里有一个女人在就够了。」



奈奈子如此轻语,并且捻熄了香烟。



削瘦的身材,短短的头发,没有上妆的淡黑色肌肤。今天穿着的褪色牛仔裤,依旧勉强地挂在细腰上。



行李不多,小货车架上也零零散散地还有许多空间。在这个家已经待了那么多年,离开却是说不上来的轻省。



奈奈子在进入驾驶座之前,倏地转过身来。细瘦而修长的手原本伸向荒野的头发想要抚摸,却又作罢。



她改而指着荒野的头发说:



「好像有什么沾在上面了喔。」



「啊……垃、垃圾。」



「垃圾?怎么回事啊,荒野,妳又跌倒了吗?妳最近很常跌倒耶……啊!」



奈奈子短促地惊呼一声。



接着,奈奈子目不转晴地看着荒野,视线向下移动,接着又再拉回来。



荒野感到难耐不安。



最后奈奈子终于像明白似了地点点头,并便了个眼色要荒野坐上副驾驶座。



「什么事?」



「就当作最后一次服务吧,为了那位可恨老爷的可爱小黑猫!」



「服务?」



「荒野,妳已经要开始穿胸罩了。」



奈奈子突然以极为严肃的表情强硬地说道。傍晚的凉风徐徐吹送。



滴滴答答,天空降下了雨。梅雨还没有过去,雨仍是一下子就会降下来。荒野急急忙忙坐进副驾驶座。



关上门(车门老旧又关不太紧,好像随时会掉在路上一样!),她再度望向驾驶座的奈奈子。



奈奈子咚咚地敲了敲半坍扁的Seven Star香烟盒,拿出一支有些弯折的香烟,衔在嘴边。眉宇问堆起了皱纹,俨然一副男人般的表情,她以百圆打火机啪地点燃香烟。



吸了一口后,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并看向荒野。



「妳最近会常跌倒是因为胸部造成的。」



「什么?」



「毕竟现在是成长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不太能保持平衡啦。妳这么瘦,却唯独胸前越来越重,而胸部是在上方嘛。」



奈奈子的身体一边左右晃动着,一边这么表示。



荒野因为受到这个事实的打击而陷入沉默。



她的确也有想早点变成大人、想转变的心情。



有时候也希望还不知道的事情能够全部都明白。



可是,其实心里是想着希望任何事都不要改变,只想停留在这里。



荒野被奈奈子带到百货公司,在搭乘手扶梯的时候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奈奈子则是笑笑地,没有多予理会。



从小时候就闻惯了奈奈子身上的烟草味。夹杂着她本身轻微的体味化作温柔的味道,深植在荒野的回忆里。然而那味道已经要从家中远去,正在向荒野道别。



「奈奈子……」



走下手扶梯,仰头望着刺眼似的奈奈子,荒野开口。



「怎么了?」



「妳要去哪里?」



「我打算先去家务管理妇女协会吧,反正我原本就是经由那里派遣来的,不过还真希望下一个去的地方,有像荒野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就好了。我啊,很喜欢小孩子呢。」



「恩……」



她内心不禁想象被派遣到另外一个家庭,就跟照顾荒野时一样疼爱着其它小孩的奈奈子。



那是一幅悲伤的未来预想图,荒野整个人于是变得落寞。



走下手扶梯的奈奈子,纤细的腰、腿,以及又瘦又高的身材,从背后一看,就好像是一位帅气的男子。



荒野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前。



这两团肉球似乎就是造成跌倒的原因。



因为这个缘故,导致荒野站着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尖。那浑圆的形状,简直就像是笨重的屁股一样……



「唉……」



「怎么,还真是无精打采的叹息啊。」



「奈奈子,荒野不想变成肉球啦,有没有办法不要这样呢……」



奈奈子不禁从鼻子笑出声。



「没办法,没办法,而且还会继续变大喔。」



「咦! 」



「因为妳已经差不多停止长高了,接着就换胸部……好了好了,妳不要一副厌恶的脸啦。」



「我才不需要呢,我希望要瘦到跟奈奈子一样。身高再高一点,然后身材这么瘦……」



削瘦骨感的腰上挂着二十五吋(!)的牛仔裤,还有一双长腿。



自由的身体。



无论是性或悲伤,都跟她毫无关连。



奈奈子对荒野的多愁善感嗤之以鼻。



「想瘦的话,减肥就可以瘦下来,可是胸部就算变胖也不会长的喔。」



「恩……」



「总面言之,苗条是秀才,巨乳是天才。荒野,妳现在正朝天才的道路前进呢……好了,我们进去吧。」



奈奈子浑身都是烟草味,荒野皱着眉头进到满是蕾丝和刺绣的店里。



这是一间大人的店。



专门卖内衣裤的商家。



红色、白色、黄色、紫色、黑色……包含许多种类、尺寸的华丽胸罩和内裤覆盖了整面墙。



「哇——」



「……这种的不行,荒野。要是买这种给妳,会被老爷杀了。」



「恩,我不需要这种的。」



荒野觉得这种内衣只适合像江里华那种特别的女孩子。这么一想时,胸口又再次涌上一阵甜蜜的痛苦。



「我买普通的就好。」



精心上妆的美丽店员靠了过来。奈奈子完全不见平时的冷淡,仔细地向店员说明:「是给这孩子穿的,要买孩子刚开始穿戴的胸罩,差不多……需要五、六件。」。



店员面带笑容看着荒野,然后拿出了几件。有运动型的简单内衣,还有足以支撑大胸部的钢圈胸罩,以及接近背心型的柔软款式。



荒野和奈奈子讨论过后,决定买不同颜色的六件运动型内衣。有白色、黑色、灰色、奶油色、粉红色以及蓝色,奈奈子还替她买下了一组成套的内裤。



「这是饯别……」



在回家的路上,奈奈子如此说道。



「我也要替奈奈子饯别才行。」



「妳只要能过得幸福就好了。」



奈奈子像个男人一样说着。荒野不禁胸口一揪。



「奈奈子……」



「好好适应新环境,荒野没问题的。蓉子小姐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儿子……恩,同年纪的男生就有点那个……我之前已经有先跟老爷提过。」



「提过什么?」



「要隔开来啊。」



当时,荒野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能感觉到奈奈子很在意自己的事情,并且为自己而担心。



那温柔的心意,会让明了的人心中感到苦涩。



荒野在家门前下了车。因为下雨,她撑起了深蓝色小伞,目送奈奈子离开。



奈奈子和乘载她少许行李的老旧小货车,叩隆哐啷地摇晃着下了坡路,朝向镰仓街道逐渐消失远去。



六月初。荒野爸爸的喜宴,在东京知名饭店大厅举行。



写着山野内家、神无月家的牌子周遭,盛装的大人们正忙碌地来回穿梭。



荒野穿着一身如湖泊般的深绿色洋装,披垂着长长的黑发,安静地坐在会场后方的家族席才刚开始穿的新内衣紧紧地勒住胸前,荒野坐立难安,作了好几次的深呼吸。



亲戚里的一位大婶担心地看着荒野。



「荒野,不要紧吧?」



「总觉得妳的脸色……」



并且如此询问。



荒野沉默地点点头。



偶尔才见上一面的亲戚长辈们,每个人都喜欢说长道短。对于从事难以想象的工作的山野内正庆,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说着像是结婚的起因是什么啦,还有舍弃长久以来的爱人和别的女人结婚等等的话题。



因为听见的谈话内容有点低劣。



荒野生气地站起身。



喜宴这时开始,已经不怎么年轻的新郎新娘伴随着盛大的音乐入场。转过身,不经意地与坐在新娘家族席位的神无月悠也对上了视线。



与大多时候低着头的荒野相反,悠也打直背脊坐在位置上,锐利的视线犹如要射穿般地看着荒野。



明明也没什么关连,但荒野就是莫名地感觉到悠也看穿了她穿着秘密的新内衣一事,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随后又镇定下来,悄悄地低下头。



荒野离开了会场,走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听见从会场传来主持人在音乐结束后讲话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仍旧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犹如蜻蜓般的爸爸结婚了。



和始终跟他有关系的一名女性……隔壁车站的寡妇,悠也的母亲结婚了。



好像是假的一样。



来到了女厕,她恍惚地走进去里头。这里以厕所来说未免太过宽阔,在设有镜子的墙壁前方,还安置成排的沙发椅。



荒野在沙发椅上坐下。



呼……就在她叹了一口气时,忽然听见有人「唔!」地抽噎着。荒野吓了一跳,连忙张望着四周,没有看见其它人……



再看看一间间的厕所,有一间的门是关上的。从里头传出的「唔、呜……」的声清楚可辨,于是荒野便战战兢兢地开口: +



「请问……」



「……谁!」



「我是山野内。」



门缓缓地开启。



荒野「啊!」地叫了一声,一名见过的女人从厕所里探出苍白的脸望着自己。



对方身穿品味高雅的成套裤装,身材清瘦,那张脸给人过度理性的冷淡印象。



是那位编辑小姐。记得她有时候会来拿爸爸的手稿,据奈奈子所说,从没踏出过独栋小屋的那个人……



荒野曾经见过她几次。



是爸爸的爱人之一。



那位女性现在已不见任何理性和冷静的模样,完美的妆容也因为眼泪而崩解。



(居然躲在厕所里哭,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当荒野内心错愕着对方做出像小学生一样的举动时,女性一边「呜……」的如此抽泣着一边说:



「妳是山野内老师……的女儿吧……」



「是的……」



荒野提高警觉,边往后退边回答。



接着「啪」地一声巨响,那名女性突然双手在眼前合十。



「呃,您求我也没用的!」



「拜托妳,帮我去一趟商店!」



「商……店……」



「我会给妳跑腿费的!」



荒野听见了跑腿费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有些心动了。



有一间卖炖牛肉的店(有点贵),她无论如何都想和好朋友江里华及麻美一起去吃吃吃看。



荒野想着大块牛腱肉躺在红烧酱汁中的情景,同时歪着脑袋等待接下来的话语。然后,那名女性边啜泣边急忙打开看似昂贵的手提包。



「我、我等等得以责任编辑的身分、打招呼……可是,因为哭泣的关系,假睫毛……」



「假睫毛?」



「假睫毛因为流眼泪的关系掉了,只剩下一边了,哪里都不能去。可是,我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



因为害怕而以恐怖表情喊着眼睫毛、眼睫毛的女性,荒野频频点着头。仔细一瞧,右眼看起来的确是稍微小了一点。贴附在眼角,让眼睛看起来又长又大的假睫毛,只有右边的掉了。



那名女性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万圆纸钞,以颤抖的手塞给荒野。



「去一楼的商店买假睫毛。眼角专用,圆润、可爱的那种……妳在发生什么楞!快点!Now!」



「好、好的!」



面对仿佛回到工作模式以强硬话语下指示的女性,荒野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后,就奔往商店了。



荒野一路上寻找着,尽管一度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跌倒,不过女性在看见买回来的假睫毛后,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接着,莫名地以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说:



「不好意思麻烦啦。」



「……就是说嘛,我真的吓了一跳呢。」



「唉呀。」



泪水似乎已干,那名女性冷静地重新补好妆。



「可是呢,这都要怪妳爸爸。妳知道吗?我和妳爸爸……」



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和爸爸有所牵连的女人,都会带着含泪的狂暴眼神。可是,荒野就像以前一样只会后退个两三步,却不会想逃开。



某种东西赋予了荒野不同于以往,以一名女性而非女儿所产生的强悍之情。或许从服装外看不出来,然而自己已经穿着跟大人一样的贴身衣物,恐怕就是如此的自觉,让她拥有短暂又虚幻的自信。



「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听见荒野冷漠的话语,女性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两名女性透过墙面的大镜子相互对望。



十二岁与约莫三十岁的两人几乎近在眼前。



两名女性的较劲,然而这个胜负无关乎年龄、经验和钱包里的多寡。



编辑小姐先是低下了头。



荒野获得胜利。(生手的幸运?)



「是啊……」



「……」



「已经能够明白了,说的也是……」



妆容此时已经利落地补好。



那名女性满意地检视着镜中的自己。



「本来是想漂漂亮亮地过完今天,虽然只是让自己满足而已。」



「……」



「没想到却哭了。」



「……」



「像这种事妳也明白吧。」



「谁知道呢……」



荒野冷淡以对。



然后,她沉默地将眼神自那名女性身上移开。



女性静静地离开了厕所,打直背脊步入走廊。



荒野连忙大叫道:



「跑腿费!」



女性脚步滑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错愕地转过身。



「妳这个小鬼。」



「不遵守约定。」



「真是的……」



女性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即使如此仍是带着些许笑意,「给妳,小黑猫。」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居然就给出了五千圆。



喜宴顺利结束。编辑小姐也适度地开开玩笑,并且谈论着身为小说家的爸爸既好笑又有趣的事情来炒热场面。



好几次,荒野和悠也的眼神交会。



出席者中,唯独一个人脸上没有笑容。



她感觉到悠也正瞪着她这边,以当班级干部时同样愤怒的脸孔凝视着荒野。



而荒野也带着可怕的表情注视悠也。



忽略掉十二岁的两人,为大人所举办的仪式顺利地进行下去。宛若不止息的流水,唯有时间一径地流逝而去。



就这样,那个奇怪又伤神的一天划下了句点。



接着在那之后过了数天,荒野终于明白已不在的奈奈子曾说的「隔开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与如风般离去的奈奈子相对照,神无月母子行李分量则相当庞大,有两大台货车之多。



搬家公司的五个人也一边吆喝着,一边搬运行李。包含装着洋服及书本的纸箱、桌子、梳妆台等等的家具。



当她茫然地抬头看时,蓉子阿姨带着笑容走近。



于是荒野集中精神应对,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更何况所有跟爸爸有关的女人,都令荒野觉得害怕。



当爸爸在各处与女性沉溺于短暂的幽会时光之际,总是会搬出女儿荒野的名字。他总是会说,我的小黑猫,一个小不点在等我,我不回去不行。事实上,荒野与爸爸当然没有那么亲密。总面言之,这导致女人们面对荒野时,因着眷恋、憎恨和占有欲等……而有种种火花激烈迸射。



可是,这些却都不见于蓉子阿姨的眼里。



荒野微微卸下了心防。



「请多多指教啰,荒野。」



「是……」



荒野脑海中浮现出在昏暗的拱顶商店街深处,仿佛时间停止转动的古老眼镜行里,那位坐在店内椅子上抬头看着自己时的蓉子阿姨。



这名黑发女性看起来和荒野有些相似。



尽管不再年轻,却仍有着一丝美丽。



蓉子阿姨这会儿又再度微微地笑着,绉绸状的细细皱纹在眼瞳四周轻轻堆栈而起。



果然,有股和当时相同的好闻味道。像是阴影处的软土般,湿润而静谧的味道。



荒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微微抽动着鼻子。



「忽然把妳平静的生活打乱,对不起。」



「不会……」



荒野诅咒着自己只会冷淡响应的嘴巴。



明明就应该好好欢迎人家的。



脑中浮现离开的奈奈子告诉自己要好好适应的话语,她遂而不由自主地莫名焦躁了起来。



在蓉子阿姨四周,今天果然也是散发着彷佛包覆着柔软的气息。荒野不可思议地想着,那究竟是什么。



不意间,那股柔软增强,甚至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在这时,悠也不知从何处靠近。荒野恍然大悟,原来是随着儿子的靠近而增强的。



(这一定就是妈妈的气息。)



荒野过去没有察觉也是可以想见。



因为那是她从来就不知道的感受。



奈奈子过去在走廊深处的宽广和室,如今成为爸爸的新书房。



在那前方还有一问和室房间,是新婚夫妻俩的寝室;荒野的房间仍照旧是面向庭院的四方形小房间。



厨房放进了新桌子,餐具也全换新,变得就像是其它人的家一样。大大小小的各式锅子和平底锅整齐地堆叠着,而奈奈子长久以来所使用、状态良好的老旧锅子则被丢弃了。



蓉子阿姨仿佛拼上了命要改造厨房一样。



每当荒野经过走廊时,总是凝望着奈奈子已经消失的空气,和蓉子阿姨那未免过于认真的侧捡。那里存在着某种战争。荒野从走廊去到庭院。雨持续地下,荒野撑着爸爸的大伞,走近直到昨天仍是爸爸书房的独栋小屋。悄悄往里头一探,书本堆积如山。



全是荒野绝对不读的艰涩书籍。



另外还有老唱片和留声机。那里变成了少年的房间,却反而比之前更显老旧,充斥着静谧的味道。荒野在意地环视小屋内部。



门口地板上掉着一本《青年迈向荒野》,俨然被谁粗暴地扔在地上,书页翻卷而瘫扁。



荒野静静拾起书本。目光顿时被刚好翻开的那一页拉走了注意力。



『关于swing是什么——』



这样的文字映入了眼帘。



(什么叫做swing?)



荒野歪着头,纳闷地盯著书看。



『那是一种矛盾情绪的美学。



矛盾情绪,也就是感觉两种对立的情感同时处于绷紧的状态之中,自此激烈燃烧的生命力就是swing。



爱与憎恶、绝望与希望、坠落感与高升感、瞬间及永远、记忆及幻想,当这些产生火花的时候,就会衍生出swing(注1)——』



怎么好像很难懂。



注1:swing在爵士乐方面是指一种摇摆节奏,而俗语的swing则是指乱搞性关系。



(是指恋爱方面的事吧……)



荒野偏着头,阖上了书本。然后,她环顾舒适的小屋。



「真好……」,荒野下意识地如此呢喃。



说实话,当爸爸提出要将这间独栋小屋作为悠也的房间时,荒野还闹了好一阵子脾气。此栋独屋是荒野一直以来的向往,处在里头就像大人一样,有种自由的感受,令人感觉平静。不仅夏天凉爽,甚至冬天点起暖炉也能马上就变得暖和。



被闹脾气的荒野惹得烦躁不快的爸爸,向她说明:这是与奈奈子的约定,是她提出的条件」。这样一来,荒野也只能退让了。



这时,大概是听见了荒野的呢喃低语,悠也从小屋深处晃了出来。



「悠也,swing是什么?」



被荒野二这么问,悠也马上学着爵士乐的音调哼了一小段。低沉的声音在独栋小屋里轻轻回响,突然间他一个抖动便没了声音,接下来就一片安静。



荒野抬起头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悠……也?」



少年一脸受伤得甚深的表情。他注意到荒野捡起的书本,粗鲁地伸手抢了过来。



「混蛋!」



悠也的低语让荒野浑身一震。



「什么东西混蛋?」



「全部!不管是这个家、我、妳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通通都是。」



「……」



「妳也一样,荒野。」



荒野因这样强烈的怒气而受到惊吓,整个人呆杵在原地。而慢慢地望向荒野的悠也眼瞳中,涌现一滴看似愤恨的泪水。



「悠也……?」



「为什么只有我被隔离在独栋小屋里?」



「咦……」



「妳的父亲,说什么毕竟年龄相近,那意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