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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要准备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静香说(1 / 2)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我们这群二年级学生坐在老旧的桌椅前,听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暑假的注意事项,每个人都扭着脖子看向窗外,整齐程度彷佛像是「电线杆上因为受惊而一齐转往声响方向的麻雀」。



夏日艳阳照得窗外发出白光,所有人只想赶快离开这问湿气过重的教室而蠢蠢欲动。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老师话说到最后,突然提起了我的名字。



我心想,又来了。



这个容易得意忘形的欧吉桑每次想制造效果,都会拿我开玩笑。



可能是看我爱说话,朋友也多,又不会和老师唱反调,拿来当开玩笑的对象再适合不过了吧。



而我也像往常一样,发出不平之声:



「什么嘛,为什么只说我?」几个班上的女孩则模仿老师的语气,调侃我说:



「要特别注意喔,大西!」就这样,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班会,就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看来在第二学期开始前,要暂时和这间总是笑声络绎不绝的教室说再见了。



我和这个班的同学处得特别好,每天都过得开心极了。



而就在我怅然地拿起书包,正打算走出教室时,不小心和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我抬起头,眼前的是个从没说过话的同学。



她戴着金属框眼镜,留着一头直发,不过她的头发不算长,发型比较接近娃娃头。



她成天都在看书,是怪人一个,没记错的话叫她应该是班上的图书委员。



「不会,我也没看路。」她的声音澄澈,有些低沉,可是不知为什么,给人不太舒服的听觉。



放暑假前的浮躁心情似乎瞬间被浇了一桶冷水,觉得冷飕飕的。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教室。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呀。



我目送着她纤瘦的背影时,突然有人用食指戳着我的背,原来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死党——小幸和雪代。



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平日欢乐的心情,我回过头去。



「很痛耶!」



「小葵,回家前一起去麦当劳吧。」



「喔,麦当劳?好啊好啊,一起去吧。」我豪迈地背起书包,把百折裙折短,跟着她们跑出学校。



出发喽!去麦当劳喽!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位于山口县下关市的外海,面积大约三百平方公且,并不算小,是彻头彻尾的乡下。



听说我们父母那一辈,小时候要到本岛只能搭渡轮,交通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已经有桥连接本岛,想到下关的百货公司,不管是开车或骑脚踏车都非常方便。



岛上人口大约两万人,不算少,不过多是老年人,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存在便显得弥足珍贵。



国中以前我们都念岛上的学校,可是岛上没有高中,如果要升学得到下关去。



这是座荒芜的岛。



不过这处不毛之地,最近出现了一个「文化指标」(或可说是颓废的前兆、愚民聚集的地方),那就是麦当劳(虽然店面小到不行)。



我们开心极了,虽然不觉得特别好吃,下课后还是会去坐一坐。



这里也是岛上年轻人少数的约会圣地之一,常有情侣流连,这一天店里也有几对年纪比我们稍长的情侣。



我们五个国中女生占到了大桌子,以奶昔干杯之后,我带头帮旁边那对紧贴在一起盯着汉堡看的情侣配起音来。



「『你看这个汉堡肉,好薄喔。』『就像妳的胸部一样呢。』『好过分喔!』『妳看看这个生菜。』『哇,好漂亮,是绿色的呢。』『谈恋爱的时候,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光采夺目啊。』」



朋友听我帮他们胡乱配音,都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小幸也跟着起间,接着配音说:



「『好吃吗?』『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有妳在身边,再怎么难吃也变好吃了。』」我们一群人哈哈大笑,引来那对情侣毫不客气的白眼,好像在嫌我们多管闲事。



而我们五个也不甘示弱,睁大了眼睛回瞪他们,结果我们以人数取胜,那对情侣只能认输,低着头掩饰尴尬。



和好友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特别开心,常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我想全世界最强的生物应该就是国中女生了。



就是因为和她们这么要好,我才能开心地度过第一学期。



「真不想回家啊」小幸突然喃喃地说。



小幸家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有工作,因此她得代替双亲照顾弟妹。



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那一辈很多人不愿意生太多,岛上很多小孩都是独生子女,小幸家算是特例。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状况,所以只是彼此对望,什么话也没说。



薯条都凉掉了。



小幸一脸闷闷不乐的。



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好羡慕小葵喔,妳家那么大,又只有一个小孩。」看到我没回话,雪代跳出来帮我说话。



「但是小葵和她爸又没有血缘关系,常要看人脸色吧。还是我家比较幸福,我爸人很好,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在家什么事也不用做。」



「什么嘛!妳这是在炫耀吗?」听到雪代替我撑腰,小幸突然生起气来。



这时气氛变得一点也不欢乐,脚下原本稳固的基台开始晃动,彷佛随时都要垮下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屏住呼吸。也是在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原始人。



——学校每星期有一堂阅读课,就算是不爱看书的学生这一个小时也得乖乖看书。



学期初的第一堂阅读课,我去了图书馆却不知道该选哪本书,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其他人已经借好书准备回教室了,正当我慌得手足无措,图书委员,对了,就是刚才在教室门口撞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娃娃头女生,她默默递给我一本书。



这本书,真是杰作。书名很诡异,叫《人为什么想死?》,是本心理学书籍。



我原想回她一句「我一点都不想死啊!」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先借了再说。



打算回教室后干脆假装看书趁机补眠。



没想到,我却在阅读课时偷偷流下了眼泪。



就在讲到原始人的悲伤那一段。



有一天,原始人外出打猎。



结果不幸遭到一只凶猛大熊袭击,心爱的妻子和朋友惨死于熊掌之下。



原始人哭着逃离现场,躲进了栖身的洞穴。



他悲伤得蟾曲着身子,窝在阴暗的角落暗自蒙泣,悲伤得食不下咽,也顾不得性需求,即使夜深了仍旧辗转难眠。



我们虽然生活在现代,悲伤时却也像原始人那样陷入无心吃喝的状态。



就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其实这是正确的作法。



毕竟危险的熊或许还在外头伺机偷袭,如果还呼呼大睡,或是因为肚子饿、想找人做爱而离开洞穴,实在太危险了。



也就是说,人类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进入「悲伤模式」所谓的悲伤,其实是人求生的本能。



因此你痛苦时只想静静发呆、不想做任何事,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段文字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这段文章深深疯动了每天装出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我,突破了我的伪装,豆大的泪珠不听使唤地流下,我感到难堪极了。



现在的我正处于「原始人状态」我没有安慰气急败坏的小幸,也没有向替我撑腰的雪代伸出援手,只是屏息等待暴风雨离去。



快走吧,暴风雨。



快点风平浪静吧。



后来小幸气呼呼地回家了,我们也闷闷地离开麦当劳。



大家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小幸实在太任性了」、「她可能是因为家里状况不好才心浮气躁,等一下传简讯给她吧」、「我才不传呢,她真令人火大」之类的。



而我还处在「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原始人」状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心里想的是,把自己的不幸当卖点未免太没品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不成熟一点看待?总觉得一旦说出自己的不幸,灵魂就会受到污染不过这时如果这么说,只会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



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我知道是我不好,却仍是保持沉默。



走出麦当劳大门时,我们和一群男孩擦身而过,其中拿着一本贴满N次贴的电玩杂志的清瘦男孩,突然向我喊了一声:



「大西!」



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从小学就常一起打电动的好友田中飒太。



我们现在在玩「DragonCloser」,一起养龙。



「明天十点喔,不要迟到了。」



「嗯,好。」我点头回答,田中飒太也点点头,然后和朋友消失在麦当劳大门。



听到他朋友鼓噪着说:



「你跟那个隔壁班女生感情很好喔。」、「太可疑了!」我觉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你们难不成在交往?」



「怎么可能。」飒太泠冷地回答。



这时气消了的雪代也开始亏我说:



「妳和田中很要好喔,在交往吗?」



「才、才没有呢!我们只是一起打电动!」我意识到自己满脸通红,忍不住拍了拍脸颊。



下一秒,隔壁班的美少女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似地、踩着有如走在云端上的轻飘飘脚步经过我们,走进了麦当劳。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味,那瞬间我像个男孩一样悍然心动。



她一走进店里,隔壁班的男孩都开心地叫嚷着:



「妳怎么那么慢!」



「我帮妳占位置了。」尽管有一点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转过头去,看到美少女坐到了田中飒太身边。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有血统证明书的猫咪,优雅地倾着头不知道在对田中飒太说什么。



我看不见田中飒太的脸。



这时我发现雪代她们已经走远,连忙小跑步跟上前去。



岛上的夏天风光明媚。



从麦当劳回家的途中,我们悠哉地走在县道上,讨论着暑假的计划。



大家好像都计划要和家人去旅行。



「我要和爸妈、弟弟一起去夏威夷。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耶,妳们想要什么小礼物?」



「小礼物吗?嗯那我要零食。」



「写着夏威夷的T恤呢?」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住大阪的堂弟会来玩,其他就没什么事了。谁教我们住乡下,大都市的亲戚没事就说想来玩。岛上的生活明明无聊得很,他们却说什么贴近大自然啦,有疗愈效果啦,真令人火大。」



「我家顶多就是去洗洗温泉吧,好穷酸喔。」大家七嘴八舌谈着自己的事,完全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可是却又不可思议地开心。



每次像这样和大家闲扯的同时,自己也变得有精神起来,有朋友真好啊。



这时看到有只茶色的小狗在路上徘徊,大家打打闹闹经过牠,不过我发现雪代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看到她正蹲下抚摸着小狗。



刚才的事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便回头和雪代一起陪小狗玩。



雪代抬起头对我说:



「好可爱喔,不知道是谁家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小狗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好危险啊。



但雪代一脸开心地说:



「真的好可爱喔,小葵要不要也摸摸牠?」。



「嗯很可爱呢。」其实我对小狗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雪代的话,敷衍地摸了摸牠。



雪代这时站起身来,我们便小跑步追上了其他同学。



后来我说了很多关于小狗的笑话,大家都听得捧腹大笑说:



「小葵真是的,妳好好笑喔!」我们一群女孩就这么走在县道上,谈笑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



县道位在几近垂直的山崖边,下面就是海。



断崖的气势十足,彷佛插满了无数把黑剑。



夕阳映照着海面,闪耀着金色光芒。



山崖上耸立着一座朱红色的神社,供奉着岛上神明,而黑色天鹅绒般的黑暗慢慢地从远处朝我们袭来。



面向大海,响亮的蝉鸣阵阵传来,几乎足以掩盖大家的谈笑声。



走着走着,汗水滴进眼睛里,就连制服上衣也汗湿了。



要是流太多汗的话,上衣会透得连内衣都一览无疑,所以我们纷纷提起衣襟,上下晃动着,试图让衣服风干。



大家一边谈笑,一边晃动着上衣,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最后竟演变成竞走,大家的皮鞋「啪啪啪啪」地敲击着地面。



雪代的速度出奇地快,哈哈大笑着领先众人。



我跑着跑着,觉得我们的举动实在很白痴,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汗水不断从额头淌下,我们就这样一边摆荡着上衣,一边跑着。



山崖上开满了黄色小苍兰,夏季的热风吹拂着花瓣,山上传来阵阵蝉鸣,站在海岸边只听见海浪哗啦啦地拍打着岸边的海潮声,感觉无比清爽。



老旧的县道沿着山崖向前延伸,看起来就像隔开了山崖与海岸的一条蓝色细线。



岛上的夏季风情真的好美。



——而我也和小幸一样,不想回家。



和朋友共度的快乐时光即将结束,这令我凰到害怕。



我不想回家。



我的心底其实藏了很多秘密,却无法像小幸一样轻易说出口到了村落,朋友一个个向大家挥手道别。



「简讯联络喔!」一个人走了。



「暑假快乐!」又一个人走了。



「等我带小礼物回来喔!」又一个……



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双脚就像铅块那般沉重。



走上路面裂缝满布的狭长柏油斜坡后,我回到家。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透天厝,虽然旧了一点,但还算宽敞。



岛上居民没有锁大门的习惯,我走进家门,抬头看向古老的大壁钟,才刚过傍晚六点,距离妈妈从渔港打工回家还有一点时问。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



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新声,还有一股甜腻的腐坏气味,是我深恶痛绝的酒精气味。



我小心翼翼上楼,尽可能放轻脚步不让楼梯发出咯咯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换上T恤和牛仔裤,把制服挂在衣架上,抱膝坐在床上。



我的房间有三坪大,放着书桌、金属床架、小小的衣柜。



还有一台打电动专用的十六吋电视机、玻璃鱼缸和金鱼。



我起身坐到书桌前打算看书,但没多久就腻了,于是打开电视打电动。



因为没钱买新游戏,我只好拿出「勇者斗恶龙」(DragonQuest)来玩。



我已经升到第九十级了,玩都玩腻了,隐藏关卡也全部破解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回到家的声响,便关掉电动下楼去。



妈妈是个美人胚子,高中毕业后曾经一度到东京发展,五年前才又回到岛上,现在在渔港打工负责做鱼干,总觉得她做这种工作真是浪费。



妈妈留着一头长发,一对眼睛乌溜溜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赘肉。



亲生老爸在我五岁那年就病死了,我对他没有太多印象。



而妈妈在三年前再婚了,继父是个渔夫,不过去年伤了腿之后就丢了工作,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喝酒才是他的工作。



妈妈一脸疲惫地走进玄关,看着我。



「妈,妳下班啦。同学都说暑假家里要带他们去旅行,那个啊,暑假就要开始了,我想……」



「我好累。」妈妈喃喃地说。



我赶紧闭上嘴。



「是喔」妈妈转过眼来瞪着我,我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这就是原始人战术。



「当然累啊,从早到晚一直剖鱼、晒鱼的,累都累死人了。可以帮妈妈做点家事吗?米洗了吗?洗好的衣服呢?该不会还晾在外面吧?这样会潮掉的。」



「我、我才刚回到家刚才和和同学去逛了一下。」原始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还不小心咬到舌头。



好痛啊。



妈妈不开心地「啧」了一声。



「逛了一下?国中生还真是悠闲啊。当小孩真好,妈妈却要每天辛苦工作。」



「……」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妳却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



「嗯」妈妈纤细的身影咚咚咚地踩着步伐,我连忙跟上前去。



妈妈走进厨房,拿出米来,我则在她身后犹豫着有什么可以帮忙做的。



妈妈洗好米后,又到后院收晾好的衣服,我也跟在后面,呆站。



「想帮忙就去换拖鞋!」我听了赶紧跑到玄关,拿了双拖鞋。



后面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鼾声。



妈妈养了一头怪物,我心想。



他在社会上或许是强者、是我的监护人,但仍改变不了他是头怪物的事实。



酒精在他体内发酵的那股酸腐甜味,愈来愈浓了。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喔。」妈妈又说了一次,这次好像在唱着歌似的,还带有旋律。



「嗯。」我低下头,点了点头。



妈妈把收好的衣服放在党廊上,微笑地看着我。



看见妈妈笑了,我也安心了一点。



不过她接着又沉着脸说:



「你这孩子那么不爱说话,怎么还能交到那么多朋友呢?」



「嗯……」



我回想起在教室里、麦当劳里、回家路上,那个总是像蠢蛋一样多话的自己。



那个我不是真的



「呼——呼——」怪物的打轩声不断传来。



在他睡觉的时候,我是安全的,于是我露出了在学校里从没展现过的弱者的笑容,看着妈妈。



隔天。



暑假的第一个早上。



起床后,我喂完金鱼,便下楼到厨房去。



妈妈己经出门了,我便自己盛饭,重新热了味噌汤,配着桌上的煎蛋和酱菜吃。



吃完早饭看了看时钟。



快来不及了!正当我连忙起身的时候,突然戚觉一阵战栗。



我转过头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高大的男人——继父正站在我的身后。



那只妈妈的宠物、怪物,因为心脏病的关系,皮肤泛着土色,租糙不平。



明明时间还早,他干裂的嘴却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继父正凶狠地盯着我看。



「我要吃饭。」



「吃饭?」今天刮什么风?平常他明明只喝酒不吃饭的呀。



继父臭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只好帮他盛一碗饭,重新热好味噌汤,端上桌给他。



糟糕,这下真的来不及了!我一边心惊胆跳地留意着继父,把装有皮夹、手机和折迭镜的包包背在肩上,冲出了家门,飞快地踩着脚踏车,奔驰在夏天早晨的县道上。



县道外是无限延伸的大海,颜色暗沉的珊瑚礁岩上有一头白山羊。



经过牠时,我自言自语地说:



「小心我把你煮成山羊汤喔!」连接下关和小岛的人工桥梁横跨在海面上,彷佛一条闪耀银光的空中大道。



我飞驰在桥面的步道上。



在迟到二十分钟后,我终于抵达和田中飒太约定的地点——下关最大的电玩中心。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店里,在最后方的角落发现了正在打「DragonCloser」的田中飒太。



我在他身边坐下,喘一口气。



他头也不抬地专心玩着电玩。



我擦着汗,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大瓶可乐。



熟识的男店员看见我,拨了拨染成金色的长发,对我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



「又和男朋友来约会吗?最近的国中生真早熟喔。」



我嘟着嘴说: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金发店员调侃我说:



「好好,只是朋友。」接着便转身离开。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喝着可乐,回到田中飒太身边。



他这才不耐烦地说:



「妳很慢耶,大西。」



「对不起嘛我要出门前,那老头突然醒了。」田中飒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透露出一丝担心。



「妳说妳那个酒精中毒的人渣老爸?」



「没错。不过别忘了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喔,这一点很重要。」



「干脆杀了他算了。」田中飒太面露不屑地说。



他的脸庞和女孩子一样光滑清秀,却不时会像这样口出恶言,常常让我吓了一跳。



我愈来愈不了解男生了。



见我一直没说话,田中飒太指着肮脏的墙壁说:



「下星期有比赛喔,再来参加吧。」



墙上贴着「DragonCloser」的比赛活动海报。



只要选择自己喜欢的龙,把龙养强,再把档案存进磁卡里,就可以在电玩中心用磁卡里的数据和其他玩家对打。



这个比赛会联机到全国各地,能在同时间和各地玩家一决胜负。



现在田中飒太也正和某个地方的某人联机对战中。



我拿出钱包。



噢?零钱怎么变少了.



固定我记错了吗。



我拿出几枚百圆硬币,再从皮夹里掏出存有养龙数据的记忆卡,放进游戏机里。



「有比赛啊」



「要两人一组才能参加,我们再组队吧。」电玩公司每年都会举行几个受欢迎的电玩软件全国大赛,各地区胜出的玩家可以到东京的大型电玩中心参加全国大赛。



而山口县的比赛就在这家下关的电玩中心举办。



我和田中飒太以「啥米拢不惊」当队名参加了上次比赛,可惜在准决赛败给了就读下关名门男子高中的「肥女去死队」,最后只拿到第二名,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距离上次比赛已经过了三个月,我们养的龙也变得更强了,当然也为此花了不少钱。



我逞强地说:



「好!我们参战!」接着也开始投入游戏。



我的龙跃上了电玩屏幕,这时刚好有人上线了,他的龙也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上会显示玩家的所在的位置,我的龙显示下关,对手的则是东京。



我羡慕不已地看着东京的龙。



如果能进入眼前的屏幕,然后从对方的屏幕出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到东京、涩谷、原宿那些又大又炫的电玩中心了。



东京有很多时髦的大学生,还有新奇又酷炫的店,都市人的生活一定和我们这种乡下小岛的国中生完全不一样吧……



如果岛上能更繁华一点,我和田中飒太的假日就能玩得更开心、更刺激……我的龙开始战斗了。



啊,东京这家伙好弱喔。



我瞬间进入嗜血的战斗模式,把弱小的对手修理得落花流水。



我也知道自己杀红了眼。



还是电动好玩啊。



回家路上,我们顺路到书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还去唱了KTV,到摩斯吃汉堡。



虽然平常都和女孩一起玩,其实我也很喜欢像这样单独和田中飒太两人消磨假日时光。



我能自然地闲聊,也确信对方当自己是朋友的男生,就只有田中飒太了。



我和班上的男同学很少说话,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



只不过,田中飒太升上二年级之后,突然长高很多,声音也变低沉,愈来愈像个大人。



和小学的时候相比,现在和他在一起让我有点紧张。



田中飒太家里的状况和我很像,所以我们很聊得来。



尽管一直以来都相处得很自然,但最近我却开始变得紧张,我对自己的反应戚到不知所措。



途中我们还经过另一家较小的电玩中心,那里不像我们常去的那家是单纯打电动的地方,比较适合情侣一起来玩。



店里只有一些适合两人玩的太鼓游戏、堆满了可爱玩偶的抓娃娃机,气氛比较温馨。



飒太一直向前走,我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他,这时抓娃娃机里可爱的绒布玩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停下脚步。



那是好几只看起来懒洋洋的熊猫布偶,还摆出好多不一样的姿势。



就在我渴望地注视玩偶时,飒太拖着脚步折了回来。



「想玩吗?」



「嗯。」我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百图硬币,投进娃娃机里,可情因为平常很少玩,试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



我失望极了。



在一旁观望的飒太这时满不在乎地走过来。



「我来。」



「什么?」



「我来帮妳夹啦。」飒太哗啦啦地投了几枚零钱,不一会儿竟一次就夹中我最想要的慵懒熊猫布偶。



他把机器手臂夹出的布偶向我抛来,接着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低下头,紧紧抱住了飒太丢过来的布偶。



熊猫的身体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



我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说:



「啊、那个谢啦」飒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男孩子走路比女孩子快好多,我连忙把布偶塞进背包追了上去。



玩够本以后,我们才终于骑脚踏车回小岛去,路上田中飒太提起昨天在麦当劳坐在他旁边的美少女同学。



他好像早就想说这件事,只是一直忍到回家的时候才开口。



「她问我,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这是在约你吧?」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说了出来。



田中飒太不知道是害腺还是不开心,他皱起眉头,表情甚至比刚才说



「干脆杀了他算了?」时更可怕。



「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妳不知道?亏我那么倚赖妳」这句话让我的心顿时多跳了几下。



原来,他很倚赖我吗……?我望着田中飒太,觉得有一点高兴。



「她给人一种好人家女儿的感觉,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总觉得,她看起来好耀眼。」他边说,边用力踩着脚踏车。



听到这句话,我雀跃的心又逐渐回到萎靡不振的状态。



回到岛上,我和田中飒太挥手告别。



「谢谢你的布偶。」



「嗯,那就再见喽。」田中飒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见,才赶紧上路回家。



不过没多久,我又放慢了速度。



县道上有一只狗被车子撞了,就是昨天放学回家时雪代蹲下来摸牠、称赞牠很可爱的那只狗。



昨天我还拿牠开了一些玩笑,当时也觉得牠在这一带走动很危险。



我停下脚踏车,看狗见一动也不动,料想应该已经死透了。



既然已经无法再帮牠的忙,我便再度踩动踏板踏上归途。



这时,我突然想起田中飒太刚才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



她那么「耀眼」吗……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田中飒太,你这个大笨蛋!



时间还早。暑假的第一天下午,我就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只好停下脚步。



总觉自己无处可去。



不管是电玩的屏幕里、田中飒太的心里,还是舒适的家,我都去不了。



昨天在那么尴尬的气氛下和小幸她们告别,这下也不好意思去找大家。



我根本不敢去想,大家是怎么看我的。



我停安脚踏车,走下县道旁的小路,来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珊瑚礁岩上。



白天看到的那只山羊,正在大太阳底下悠开地瞇起眼睛。



山羊的白色披毛,发出耀眼的光芒。



牠看上去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突然,我觉得气愤难耐,忍不住折下一小块珊瑚礁,朝山羊扔过去。



山羊汤的主要食材吓了一跳,睁地叫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我。



牠这举动更教我恼火,我忍不住追了上去。



天气好热,汗水不停往下滴,我举起拳头,冷不防朝山羊的背上揍去。



山羊叫唤起来,又向前跑了两三步。



看到牠居然想逃,明明那么弱,居然以为自己逃得了,我简直气炸了,又再挥拳打向牠的肚子,举起穿着球鞋的脚用力踹牠。



眼泪不知不觉流泄而出,我一边哭,一边揍着山羊,不过牠似乎并不怕我,只是瞇起眼睛打量着我。



我好气,居然连山羊也瞧不起我。



为了捍卫「弱者永远只能是弱者」的铁则,也为了让自己安心,我的拳头纷纷落在山羊身上,同时忍不住呜呜哭泣着。



「差不多够了吧」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传来,我转过头去。



来人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中长直发。



固定那个毫不起眼,却气质特殊的图书委员。



是宫乃下静香。



虽然正值盛夏,她却不寻常地穿着一身黑,衣服上还缀有蕾丝和草写的英文字样,简直就像追逐摇滚歌手的追星族。



穿制服时的她,黑色娃娃头看起来就像是书呆子图书委员的象征,然而一旦换上了时髦便服,她的娃娃头宛如成了科幻漫画里的时尚发型。



而将褐色长发绑成马尾的我,穿制服时看起来比较花俏,但像现在这样穿着T恤、牛仔裤和水蓝色运动鞋时,却显得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宫乃下静香有如出手拯救待罪羔羊的圣者一般,娴静地站在那里。



夏日的烈阳在她身后晕成了光圈。



我连忙擦干眼泪,怯怯地望着她,心想她究竟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够了吧,今天就放过牠吧。」她又说。



「嗯……」



平常在教室里总是装出开朗、睛噪又无忧无虑形象的我,突然被同学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令我完全陷入慌乱之中,只能不停点着头。



「大西葵在揍山羊」,这景象班上同学应该想象不到吧。



「而且还是边哭边动手」



啊啊,真是太丢脸了!正当我惊慌失措时,宫乃下静香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牠迟早会被煮成山羊汤。」



「对、对呀。」



「等煮好后再喝得一滴不剩。」



「对呀。啊?妳说什么?」



先走一步的她转过头来,只见她像刚才那样面无表情,不耐烦地小声说道:



「还说什么?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我茫然地看着她纤瘦的黑色身影走远,不过没多久她再度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向我招了招手。



因为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便大声问她:



「干嘛!」



「给妳看个好东西!快来!大西葵。」我在珊瑚礁岩上跑了起来,汗水不断自身上滴落,地面散发着热气;山羊在背后哀号着。



我追上前头的黑衣少女,看见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什么好东西?」



「尸体。」



「啊!?」



「在渔港那,有其尸体被捞上岸了。妳想看吧?」



「嗯,想是想看啦。」我无力地点点头,居然莫名其妙就被那个奇妙的黑衣图书委员牵着鼻子走。



不过如果是真正的尸体,我倒是有兴趣看看。



于是我便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宫乃下静香身后。



宫乃下静香穿了一双怪异的鞋子,看起来像垫高的黑漆木屐,前端还有一个很大的银色十字架,闪闪发亮的漆皮材质看起来很廉价。



她还穿了一双黑白条纹的膝上袜,身上的黑色蕾丝蓬蓬裙则像把阳伞一样大大地撑开来,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塞了什么。



由于她的裙子太莲,我根本无法走近她。



我想她这身怪装束八成是为了不想和别人并肩走在一起而设计的,而是给想一个人抬头挺胸、微笑出巡的人穿的吧。



真是诡异。



她还背了一个黑色透明塑料材质的背包,里头放了几本看起来很艰涩的硬皮书。



她还是个书虫呢,我心想。



她是不是都不打电动呀?宫乃下静香扭捏作态地朝渔港走去。



这时我的眼泪已经干了,刚才面对山羊突然爆发的暴戾之气已经消散无踪。



走在我身旁的静香,听说是岛上最有钱的顽固老财主的孙女,很受祖父的疼爱。



记得是小幸告诉我的,当时小幸忿忿地说宫乃下静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不过我想,她这身诡异的服装应该早已超过不知人问疾苦的程度了。



真不知道她的脑袋到底哪里受过打击,让她想穿这身衣服?难不成是头部侧面吗?渔港的一角聚集了很多人,只见宫乃下静香姗姗走去,人群便自然分了开来。



「啊,是大小姐来了」年轻的渔夫低声地说。



我这才想起,这个奇妙的图书委员的外公,就是在渔港呼风唤雨的船东啊。



在场的成人纷纷为这个诡异至极的娃娃头少女开路,简直就像迎接公主一样。



「尸体呢?」听得出她低沉的声音中隐藏了期待。



「在这里,好像是不小心落海死的,是个女人。」几个渔夫七嘴八舌地说。



我瞥见绿色的裙襬,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那件裙子和妈妈的连身裙颜色很像,都是有如深湖般的翠绿色,那颜色很衬妈妈雪白的肤色……



远处渔夫吱吱喳喳地说着:



「是溺死的,真可怜,好像是从断崖摔下来的」



「妈!」我短促地叫一声,向前跑了两三步。



人群之外的地上铺着蓝色塑料布,溺毙的死尸就躺在上面。



我跑着,冲上前去,然后,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妈妈啊,只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尸体。



我睁大双眼靠上前去,瞪着眼前的女尸。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死者还很年轻,长得很漂亮,素雅的绿裙被海水浸湿了,紧贴着修长的身躯。



她苍白的脸庞上还清楚留有死亡瞬间的恐惧,就连长长的体毛也沾着海水。



她是真的死啊,不是在演戏。



当下,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由于她双眼紧闭,无法判断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她是个年轻的美女,穿着素雅连身裙,一头长发。



我的心情很复杂,彷佛穿越了时空目睹自己死去时的模样,觉得既不舒服,同时又有趣,很不可思议。



宫乃下静香走到我身边,低头端详着尸体。



由于她一直没说话,我偷偷转过头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盯着尸体看。



我突然不安起来。



「她妳认识她吗?」



「怎么可能。」静香抬起头来,声音很冷淡。



过了一会见警方来了,人群哗地散了开来。



当地人都没见过死者,推测这个陌生女孩应该是来旅行的吧。



我和宫乃下静香离开人群回家时,她面无表情地问我说:



「还好来看了吧?」



「嗯。」



「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宫乃下静香转过头来看着面露疑惑的我,阴沉地说:



「是因为看了不幸的东西吧?」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天,我遇到了这个少女。



??



我在这个乡下小岛展开了无所事事的国中二年级暑假。



为了存钱买新的游戏软件、和朋友出去玩,每天早上我都会到渔港附近的物产中心打工,剥虾壳。



把虾子头摘下、剥壳、丢进盒子里,摘头、剥壳、丢。



虽然搞得浑身都是虾子味,不过工作时可以和阿姨们聊天,还满开心的。



我的手没停下,和阿姨们聊着天,她们很爱聊八卦是非,而且也不知从哪听来的,对前一阵子的溺水意外很清楚。



「听说她叫做竹田朔美,是东京的大学生,来这里旅行的,好像是从断崖上倒栽葱摔下海里的。大都市的小孩走不惯那种山上小路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会不会是炮台遗迹那里?」



等我总算搞懂事情始末时,话题又变了。



一个阿姨看我一直笑容满面地和大家聊天,感慨地夸奖我说:



「妳真是个开朗的好女孩。」



「哪像我儿子,根本不和我说话。明明和朋友有那么多话说,回到家却闷不吭声的,一点都不可爱。」在场的阿姨纷纷夸奖说



「小葵的妈妈真是幸福」,让我不自觉扭捏起来。



其实我在家也不说话的



不过打工很开心,同事都很健谈,工作也很认真。



况且只要早上打工三小时,就可以领到一千五百圆,可以存很多钱。



由于我每天都骑车去打工,所以晒得愈来愈黑,虽然没能去度假,却也晒成了小麦肤色。



夏天的小岛上,阳光愈来愈炙热,海面反射的光芒益发显得耀眼。



橘子花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汗水滴进了眼睛,我踩着脚踏车的脚步愈来愈快。



这就是夏天。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个星期结束了。



有一天打工结束后,当我骑着车飞驰在县道时,看见了雪代。



雪代和我是同一国的,于是我停下来,叫住了她。



雪代回过头来,看起来很没精神,手上握着一束小苍兰。



「雪代,妳怎么了?很没精神喔。」



「那个……小狗牠」雪代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伸手指着前方,说她发现小狗被撞死了,所以请爸爸挖了个洞,把小狗埋起来。



听完她的话,我的胸口扑通地跳了一下。



雪代的爸爸人好好喔,原来雪代也是个「千金小姐」啊,就和隔壁班的美少女一样。



这就是飒太所谓的「耀眼」吗?



这一刻,我隐约懂了田中飒太的心情,也开始能懂小幸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脑袋里顿时千头万绪,我只能随口应着雪代的话,结果一不小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对呀,那只狗死了。那天我也看见了。」



雪代突然安静下来,而我光想着自己的事,起初没留意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抬起头来,才发现雪代正狠狠地瞪着我。



「怎、怎么了?」



「小葵,妳早就发现小狗死了?」



「嗯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怎么了?」



「妳都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做就走了?而且现在竟然还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这件事?那么可爱的小狗死了耶!妳真是冷血,我简直不敢相信。」



「雪、雪代……」



我丧气地走在雪代身旁,感觉手上推着的脚踏车愈来愈沉重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雪代则是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我好想哭。



走到村落的岔路时,我向雪代说了句:



「拜拜。」却得不到雪代的响应。



我感到绝望极了,跳上了脚踏车,整个人站起来用力踩着踏板,骑在两旁都是石墙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马上就听到「呼——呼——」的打鼾声。



继父总是整夜喝酒,常常睡到下午才起床。



尽管他罹患了狭心症,心脏问题一大堆,还是完全不替健康着想,照样过靡烂的生活。



不过我总觉得他这种人会意外地长寿。



我悄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把装有打工薪资的粉红色皮夹放在衣柜上,就到楼下厨房张罗午餐。



厨房里有面条和汤,于是我将面烫熟,加了点汤来吃。



就在闻着手上残留的虾子味,吃了两、三口面之后,我停下了筷子。



有声音。



是从楼上传来的。



可是二楼照理说应该没人呀现在在家的,就只有我和继父。



虽然白天家里的大门并没有锁,任何人都进得来,但应该没人会这么做。



难道是继父他……



我这才发现已经听不见继父的鼾声,一楼安静得很。



如果继父不在一楼,那么在二楼的会是我放下手上的面,站起身,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我房间的门虚掩着,刚才明明是关好门才下楼的。



我轻轻推开房门,继父庞大的身躯映入眼帘,他肥胖的背脊丑陋地蜷曲着,面如土色的大脸正窥看着我的粉红色皮夹。



我看见他手上抓着一张千圆钞票。



那可是我打工赚来的血汗钱!



「你在做什么!」回过神来,我已经气急败坏地大喊出声。



继父似乎吓了一跳,身体震了一下,但立刻就大声吓阻我说:



「对爸爸说话是这种语气吗!」



「你才不是我爸爸!」



「妳说什么!」他把我的皮夹扔到地上,大步向我逼近,接着举起那只棒球手套般黝黑粗大手掌,猛然朝我的脸颊挥来。



这一巴掌打得我撞上走廊的墙。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胀,身体缓缓瘫倒在地。



他好像在叫骂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想站起身,双脚却使不上力,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她看起来好耀眼〉



耳边响起了田中飒太的声音。



〈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



他爸也是酒精中毒的人渣。



在海上讨生活的男人身强体壮,然而一旦因为经济不景气或是受伤、忧郁症,丢了工作,就会很快地变成人渣。



岛上很多人家里都养着这种怪物。



而他们的女人尽管身体孱弱,却韧性十足,辛勤工作,即使缺乏体力和技术,也拚了一口气在物产中心工作养家。



所以怪物的存在才会被默许。



但是,这种人、这种人、这种人



〈小葵真是冷血!〉



〈爸爸帮我埋起来的。〉



雪代说过的话这时也在耳边回响。



我鼻头一酸,像个小学生似的大声哭喊起来。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



〈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



好多人的声音在耳边播放,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拳揍向继父庞大的身躯,就像那天殴打山羊那样。



比起虚弱的山羊,继父强壮多了,他抓起我的头发就往墙壁摔。



「你这个小偷!小偷!小偷!人渣!」



「妳说什么!居然这样对大人说话!」



「出去工作的才是大人,你不是大人!你是人渣!」



「妳、妳这家伙!」继父又举起拳头,不过这次他慢慢放下了手。



我知道暴风雨已经过去。



我停止哭泣,喷咽着盯着继父。



「把钱还我。」



「」



「难怪我常常觉得钱少了,那是我打工赚来的钱,还给我。」



「」



「哪有人偷孩子的钱去买酒喝?你知道这种人叫做什么吗?还不如去死比较快,差劲极了!」



继父听了我用尽全身的恶意吐出来的谩骂,只是泠冷地哼笑几声,不屑地说:



「跟妳老子一个样。」



「!」



「那家伙也是满嘴大道理,一脸阴沉,身体又弱,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农会上班,笑死人了。整天只会看书,装模作样的,满嘴大道理,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外头传来了蝉鸣。



「结果因为太软弱了,嗝屁了。看来女见也一样没用。」



我不吭一声地瞪着地板。



外面的蝉鸣嘟嘟地响个不停。



小岛的夏天。



经济不景气使得有些男人丢了工作,只靠女人拚命撑起家里生计,根本养不起小孩,以致岛上小孩变少了。



蝉鸣嘟嘟。



手指散发出虾子的气味。



在岛上度过的国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继父咧嘴露出胜利的微笑,捡起掉在房间地板的粉红色钱包,开始检查里面的夹层。



钱、下关录像带店和电玩便利屋的集点卡、KTV的优惠券。



继父看着一张印有图案的卡片,皱起了眉头,像在问「这什么鬼东西」我大叫了一声。



糟了!是「DragonCloser」的磁卡!



明天要和田中飒太参加比赛用的,我的龙!我些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继父的眼光,他看出这张卡片对我很重要。



下一秒,他看着脸色发白的我,邪恶地笑着,接着,他用力握紧拳头,把卡片揉成一团。



我的资料!资料会消失!



「不要!不要啊!还给我!」



「向我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还给我!」



「拿去。」发皱的磁卡就像拂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轻轻地掉在地板上。



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我,连忙捡起,把磁卡摊平。



还在吗?里面的数据还在吗?。



继父在背后低声地说:



「不准再骂大人是人渣,懂了吧?」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悲伤,彷佛受了伤,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拿着磁卡,全身抖个不停。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磁卡、皮夹和手机塞进包包,冲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