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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二〇〇四年八月十四日(星期六)



1



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几天依旧是晴朗无雨的好天气。虽然气象主播打趣地说这是最适合洗衣服的好天气,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同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快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不要说民生用水吃紧了,还有可能会发生火灾。看样子我也得小心火烛才行。



我就着昨天还剩下一点的鳕鱼子,把饭扒进嘴巴里。吃完饭,我张开嘴巴做发声的练习。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太好了,声音恢复正常了。



为了活动方便,我换上牛仔裤和长袖的衬衫。把昨天刚买回来的橡皮球拿在手里。在腰部的地方系了两条毛巾。



虽然我平常去事务所的时候都是穿皮鞋,不过今天早上特地换了双球鞋。走出房门之后发现,今天的天气果然就像气象预报的一样,从一大早就是个晴天。



专门对付野狗的巡逻队的集合地点,就在我住的那栋公寓旁的停车场里,所以走没两步就到了。四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刚好在我那辆车的旁边围成一圈。主要都是附近的邻居,所以都是些熟面孔。我露出营业用的笑容,一一地跟大家道早安。



或许是因为集合地点太近了,所以我犯下了一个没有提早出门的“错误”。因为看样子我似乎是最晚到的。在我加入那一个圆圈之后,其中一个女人像是要引起大家注意似地低下了头。



“大家早。感谢大家牺牲假日前来帮忙,今天也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女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吧……不,也可能再多一点。会不会她就是渡边庆子?稍微染过,吹得往外翘的头发,穿着短袖的衬衫,乍看之下给人活泼的印象,但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文静,妆也画得很保守,感觉不到太强烈的自我风格。



不过,看样子她好像就是这支巡逻队的领队。她先看看我,再望向另一位男士。



“今天还有男士前来帮忙。呃……不好意思,请问你叫?”



“啊、我姓榎原。”



榎原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头发中分,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从外表上来看应该是个公务员。



我一边想,一边接在榎原之后笑着自我介绍:



“我姓绀屋,请多指教。”



其他三位女士也一一地报上名来。其中一位似乎是榎原的老婆。而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是领队。



“我姓渡边。”



佐久良桐子二十四岁,所以渡边庆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年纪吧!眼前的渡边就外观条件来说的确很符合我要找的人。



渡边不卑不亢地把目前的状况交代了一下:



“昨天又有一个在外面玩耍的四年级小女孩被攻击了。她马上冲进朋友的家里,所以没有受伤,不过听说还是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虽然家长会有发出通知,要求孩子们尽量不要外出,但是还是请大人在河堤边的空地、学校的操场加强驻守比较好。接下来好像会愈来愈热,请大家也要多留意自己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卫生所发出的通告。尤其是今天才加入的朋友,请稍微记一下——当发现野狗的时候,请不要随便地刺激牠。除非已经看到小孩子被攻击了才出手把狗赶走,否则基本上请不要轻举妄动,只需马上联络卫生所,交给他们去处理即可。接下来,进行工作范围的分配。”



说完,目光在五个人身上绕了一圈。



“既然我们有六个人,那就河边两个、学校两个、剩下两个人则负责巡逻。有谁要自愿的吗?”



一个女人怯生生地把手举了起来。



“可以让我负责学校吗?因为离我家比较近。”



“好的。欸……可以请男士负责河边和巡逻吗?”



她望着我和榎原。我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可以和渡边一组的话,将有利于我的调查。看她一副很习惯于发号施令当老大的样子,应该会选最辛苦的巡逻吧!所以我自告奋勇地举手:



“啊、那我负责巡逻好了。”



听我这么说,榎原也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那我就负责河边。”



“那么河边就麻顷你和尊夫人了……然后我负责巡逻,新村太太负责学咬。这样可以吗?”



大家都没有意见。于是渡边点点头。



“再跟大家确认一遍。是一只中型的狗,外型有点像柴犬。发现之后,除非已经发生被攻击的情况,否则只要通知卫生所就行了。还有,请大家别上这个。”



她把绿色的臂章发给每一个人。上面用白色的字体写着“南小家长会”。原本应该是特立独行、愤世嫉俗的侦探,居然戴上家长会的臂章……我是无所谓啦!可要是让半平知道了,搞不好会把他给气死。



见大家都把臂章戴上了,渡边拍了一下手。



“那么,就请大家各自小心了。”



这一带是纯住宅区,所以路都很窄。而且因为街道划分得很整齐,所以也很少有岔路。视野固然非常开阔,但是一旦被狗袭击的话,也就没有地方可以躲,因为路的两旁都被一家挨着一家的围墙给堵住了。我在渡边的带领下进行着巡逻的工作。可能是已经巡视过好几次了,她在带路的时候非常地有模有样。



虽然抓狗是我原本的愿望,但今天可不是那么单纯,我得确认渡边庆子是否就是松中庆子,并问出桐子的情报才行。我正烦恼着不知道要从何切入的时候,渡边非常善体人意地主动开口了。



“那个球是干什么用的?”



她问的是我一直握在右手里的橘色橡皮球。我拿给她看,并堆出满脸的笑容。



“这是用来对付野狗的。”



“要拿来丢牠吗?”



“不是的,是如果看到野狗的话……”



我把细长的手臂高举过头,再往下甩。



“就把它用力地扔向地面。因为球会弹得很高,所以狗的注意力会被球吸引过去,我们就可以乘机逃跑啰!而且这样也比两手空空来得比较有安全感一点。”



“哦,原来如此。”



渡边表现出高度的赞叹,不过多半只是礼貌上的反应。接着就一脸狐疑地说:



“……真的有效吗?”



我露出一丝苦笑。



“我以前试过,还满有效的。”



“以前?”



“小时候,我家附近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出现过流浪狗。”



我的视线落在橡皮球上。



“那是只很凶暴的狗,邻居的小孩被咬了十几个地方,还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里。学校也有很多绘声绘影的传言,当时真的很害怕。不过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过没几天就忘得一乾二净了,还是跑去公园玩。我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也是夏天。”



当时公园里面没有大人,只有五、六个小孩。我们拿着橡皮球和塑料做的棒子在玩垒球。我是投手,所以手里拿着橡皮球。



“因为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袭击,所以一看到狗就当下吓得六神无主、一哄而上,有的爬到溜滑梯的最上面,总之就是大家各自找地方避难。可是,还是有人来不及逃跑”



“那个人就是绀屋先生吗?”



“不是,是我妹妹。当时学校有交代我们,万一被流浪狗攻击时也不要乱跑,因为愈跑只会愈刺激牠,狗一兴奋反而会紧追着不放。我妹应该也知道才对,可是实际上根本没有用。”



搞不好这次学校也发出了同样的公告,因为渡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犹疑:



“没有用吗?可是我也是这样告诉小朋友的耶!”



这么说来,她不是管委员的人,而是家长会的人啰!如果这个渡边就是我要找的渡边庆子,那她才二十四、五岁就已经有个念小学的孩子啦?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我暧昧地笑了一笑。



“呃,这个嘛……因为狗冲过来的速度非常快,如果不逃的话肯定会没命,我是这么想的啦!所以当时我妹也拼了命地跑,但毕竟还只是个小孩,跑得再快也没有狗快。”



当时小梓和朋友两个人正在沙堆里玩沙,而我也只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从自己避难的溜滑梯上溜了下来。



“当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狗很喜欢玩球,想说这样或许行得通吧!就冲到狗的面前,把球往牠身上砸。没想到还真的有效,我妹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那你呢?”



“我啊?我也没事喔!”



我笑了。渡边也笑了。而且不再只是刚才那种礼貌性的微笑。



“你一定吓坏了吧!”



“对呀!不过呢……”



我小小声地补了一句:



“因为这样听起来比较容易理解。”



“……你说什么?”



可能是没有听清楚吧!渡边一头雾水地反问。而我只是暧昧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对了,昨天我看了传单之后就一直想问了,渡边太太以前是不是姓松中?”



“是的,没错。”



渡边不疑有他地爽快回答。看来从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切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果然没错。那妳以前该不会也是念山北高中吧?”



“是的。”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不由得发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真的吗?我今天早上第一眼看到妳的时候就在想,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吧?没想到还真的有!”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渡边脸上终于浮现出戒备的神情,这也难怪。接下来只要将我与生俱来的忠厚老实外表发挥到淋漓尽致就行了,没想到手机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响了起来,而且还是我的手机。



也太不会看时间了吧!我忍不住啐了一声。跟渡边说了声抱歉,按下通话键。



是半平打来的。



“啊、部长。事务所的门打不开。就算你再没有干劲,也不能说跷班就跷班吧!”



我努力用愉快的声音回答:



“啊——关于这个事,真不好意思,我今天会直接去现场。如果半田先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直接开始工作,门就让它锁着,不要管它。”



“……有人在你旁边吗?”



“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



“随便啦!那我就直接出发啰!事情办完之后需不需要再回事务所一趟?”



“如果半田先生的业务超过下班时间的话,可以直接回家没有关系。我会回事务所一趟。”



“……部长,你讲电话的方式好专业喔!”



“多谢赞美。”



“但是一点也不像侦探。”



“再见。”



挂电话。



2



“再见。”



电话突然就被挂断了。部长真的有在工作吗?这点我倒是觉得很怀疑。



不过就算进不了办公室,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我又没有私人物品被锁在里面,今天要做的事情也早就计划好了。



我要去山北高中找岩茂隆则。



昨天部长还特别警告过我,要先跟对方约时间,但我实在是很不想这么做。因为有哪个侦探查案还要先跟对方约时间的啊?这种行为实在有违我的美学。



事实上,当我打电话去山北高中,请他们帮我转接给岩茂的时候,我的语气虽然比起部长的业务化来还差得远,但也算是中规中矩的了:“敝姓半田,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您。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找对小伏町的历史有研究的人。是小伏町教育委员会介绍我来找岩茂先生的。”



可是边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边懊恼不已的,因为这实在不是我所憧憬的侦探该有的行为。



尽管电话另一头的岩茂是个人很好的高中老师,但我还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窝囊。对于我突然打去的电话,岩茂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样子,只说他们家的位置不太好找,所以想跟我约在学校;还说现在是暑假,所以应该不难进去……很多小地方都替我注意到了,害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做为一个侦探,却得到高中老师这么亲切地对待,就我的美学来说,实在很难接受。



我跨上M400,发动引擎。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很充裕。



基于昨天所得到的教训,我今天特地换上了深色的西装。在这种大热天里,在西装上面再套一件皮夹克,骑着Ducati摩托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我连想都不敢想。



愈想愈觉得离我原先的理想愈来愈远。



山北高中的操场上,棒球社的人正在整理操场。一群穿着米黄色制服的学生拿着长长的水管,正在操场上洒水。从我站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因为光和水的作用所形成的彩虹。洒水的用意是为了防止尘土飞扬吗?还是因为连着好几天的酷热,不得不洒点水降温,以免学生中暑?



虽然我在八保住了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走进山北高中。山北高中是所私立学校,而我念的是公立的八保高中。八保市只有两所公立的普通高中,所以山北高中长久以来都一直扮演着“接收没考上这两所公立高中的学生”的角色。我望着高挂在迎宾大厅的“山北高等学校”匾额,想起过去我们曾经把“去念山北”当作是“笨蛋”的代名词来用的中学时代。在那个时代,“去念山北”和“八保高中A级班”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不过,如果念的是“山北升学班”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我曾经是“八保高中A级班”的优等生,如今却只是个无业游民。以我现在所处的社会价值观里,无业游民被定位在哪个阶级,我其实比谁都清楚。



地板上贴着磁砖,随处可见龟裂的痕迹。漆成白色的墙壁,不知道之前贴过什么海报,只剩下陈旧的透明胶带痕迹还黏在上面。虽然一点都不冷,但应该有开冷气。



我才在接待处问了一下,岩茂马上就出现了。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头发已有些斑白,圆润温和的表情,感觉上非常地从容不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运动服,充分展露出身材的曲线。我个人认为有减肥的必要。



“你好,你是打电话给我的半田先生吗?”



和在电话里给人的感觉一样,态度非常亲切。我连忙点头行礼。



“是、是的。真不好意思,明明是假日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没关系,我带的社团今天刚好也有活动,本来就一定要来学校的。这边请。”



我跟着他进入了教职员办公室。一整排的不锈钢办公桌令人有些怀念。唯一和我学生时代不同的,是闻不到香烟的味道。我不清楚这是基于公立和私立的不同,还是时代的演变。虽然现在是暑假,但是好多个位子上都有人在办公。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套接待的客桌椅。岩茂催促我坐进酒红色的沙发里。而他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似乎没打算要赏我一杯茶喝。



“你说你在调查小伏町的历史,你是学生吗?”



他笑着问我。昨天在镇公所虽然也被当成学生,不过他既然问了,我也就老实地回答:



“不,我是个侦探。是受到小伏町的居民委托,替他们调查一些事情的。”



“啥?侦探……”



非常含糊的回答。他对侦探这个单字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淡了吧!害我觉得相当地沮丧。重新打起精神来,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将信封里的照片,也就是那些古文书的照片排在茶几上。由于我的摄影技术本来就先天不良,再加上便宜的照相机又后天失调,所以拍得不太好,字几乎都看不见了。



“我的委托人想要知道照片中这些古文书的由来,所以委托我协助调查。但是因为我出生在六桑村,对小伏町的东西不太了解。请教了教育委员会的人,他们告诉我,岩茂先生可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唉,是田渊先生告诉你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岩茂露出了苦笑。拿起其中的一张照片说:



“啊啊,这是禁令嘛!”



没想到他解答得这么爽快,害我差一点就听漏了。一边点头附和:“是这样的啊!”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对。



“禁令?什么意思?”



岩茂瞥了我一眼。



“半田先生,你看得懂草书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看不懂。”



“是吗?”



是我多心了吗岩茂脸上似乎出现了困惑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想不到一个在暑假期间还特别跑到学校来向他讨教历史的人,居然连草书也看不懂吧!



岩茂盯着照片,宛如念咒一样地喃喃念道:



“滥妨狼藉之事、放火之事、采伐森林之事。若有违反者,应尽速将其逮捕,并公诸于世。”



岩茂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在贴有这个禁令的地方就不能做出横行霸道的事。”



“这算是一种法律吗?”



“倒也不是,听起来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又有一点点不同。”



岩茂把照片放回原位,将两只胳臂抱在胸前。我赶紧集中精神,以免不小心又听漏了什么。



“禁令在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之间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整个日本都处于内乱的状态。诸侯之间也都个个拥兵自重,战争时有所闻。”



岩茂口若悬河地说道。语气似乎跟他刚才招呼客人时的说话方式略有不同。



“一旦发生战争,没有反抗能力的农民们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虽然当时有所谓的刈田(注)或割稻部队(注),可是战争一旦爆发的话,有时候摧毁敌人的田地也是作战策略的一种。但是对于农民来说,一年的收入就这样毁于一旦,试问有谁受得了?所以这里的‘无法无天’和现在所谓的‘无法无天’在意思上有一点出入,主要是指掠夺的行为。为了停止上述的惨剧、恢复应有的秩序,就出现了这种禁令。除了带有法律上的意义之外,还兼具有告诉大家战争已经结束的意涵。”



“那么,这是战国时代的诸侯所颁布的禁令吗?”



“除了诸侯之外,也有的是由地方的领主或具有武力的寺庙所颁布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小伏町所颁布的嘛……”



岩茂说到这里突然不再往下说了。把禁令的照片重新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闭上眼睛,用拳头揉着太阳穴,彷佛是要把记忆给榨出来一样。



“……这个是在小伏的哪里找到的?”



“这个嘛……”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违反跟委托人的约定。可是,我现在是在求人家告诉我事情,没道理还有所隐瞒吧!虽然侦探有保密的义务,但这应该是两回事才对吧!



“谷中地区的八幡神社。”



“果然是那里啊!嗯,既然如此,那就没错了。”



岩茂用力地点点头。问题是光他一个人知道有什么用啊?我连忙试着问他:



“八幡神社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的。”



岩茂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些禁令。你也许已经从田渊那里听说了,我研究的是近代史,像这种中世的资料,我其实很少在看。可是这些禁令却又好像似曾相识,所以才觉得奇怪。”



我想起来了。昨天神社里的那个老人所说的话。



“……会不会是哪个学生在暑假的自由研究时做过这个题目?”



“没错,正是如此。”



我不记得那个学生的名字了。江马常光这个名字倒是记得很清楚。



对于岩茂和那个学生的研究有关的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巧合的地方。如果那个学生刚好又是山北高中的学生,那么找对小伏的历史颇有研究的岩茂商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再说山北高中是私立学校,和公立高中不一样,老师的流动率没那么高。



岩茂瞇起了眼睛,一脸怀念的样子。



“不过,并不是因为暑假的自由研究。而是那孩子加入了历史研究社,在社团里进行研究。当时她就和半田先生一样,正在调查这篇禁令的由来。”



“而您则是那个社团的顾问啰?”



“不是的。”



岩茂笑了。拉了拉他身上穿的运动服。



“我是羽毛球社的顾问。我只是在大学时代有稍微玩过一下下,没想到一晃眼就已经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羽毛球社顾问了。历史研究社则一直是由另一位老师担任顾问。升学班里都是些很聪明的孩子。他们的思考逻辑常常会毫不留情地戳破别人的盲点,所以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常常是提心吊胆的。还有,虽然我不方便说得太武断,但是真正能将老师利用到淋漓尽致的学生,一个学年能有一个就算是多的了。当然有很多学生会来问问题,但是大部分都是懒得自己思考的学生,再不然就是利用问问题的行为来强调自己是个勤奋向学的好学生。然而,那孩子是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是为了将自己搜集到的资料整合起来,才来找我讨论的。”



是这样的吗?现在是因为事过境迁了,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称赞吧!当那个学生还在学校的时候,搞不好还被视为是专门找老师麻烦的问题学生呢!



岩茂半开玩笑地接着说:



“如果那孩子的研究报告还在的话,搞不好一下子就可以解开这个谜团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满怀期待地问。可惜岩茂的表情马上暗了下来。



“……不行耶!不好意思。”



“欸?为什么?”



“因为那是学生的研究报告,就算有留下来的话也是学生的东西。没办法交给学校以外的人。”



既然他是用那么怀念的口吻在讲这些事,就表示那个学生应该是从山北高中毕业的吧!我不是不了解校方不可以随便把学生的东西交给不相关的人,问题是学生都已经毕业了,还控管得这么严格,这我就有点不能理解了。我总觉得不是不能给,而是不肯给。或许是为了弥补不能给的结果,岩茂接着说:



“不过啊,我知道佐久良同学……就是那个学生所用的参考资料。那本书好像带给她很大的提示,所以只要看了那本书,应该也能得到同样的结论吧!”



明明已经有整理好的东西却不给看,虽然有点遗憾,但是就如同岩茂所说,只要有了参考书,还怕查不出来吗?因此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可以告诉我那本书的书名吗?”



“那本书叫做《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是一位姓江马的作者所写的,不过一般的书局已经没有在卖了。小伏的图书馆里应该还有吧!”



“作者是江马常光吗?”



“没错,你也知道啊?”



看样子,今天还是得再跑一趟小伏町。不过,能够在去图书馆之前就先知道书名,也算是大有收获了。虽然不太习惯,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岩茂道谢,正准备把茶几上的照片收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再请教一下老师,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张照片是禁令了,那这张又是什么?”



除了禁令之外,还有几张古文书的照片。可是岩茂只是瞧了那些照片一眼,脸上浮现了苦笑。



“那是借据。学者可能会很有兴趣吧……”



怎么会夹杂着这种东西呢?我也学岩茂苦笑了起来——



注:日本中世的时候,领主为了主张其对于某块领地的所有权,会强硬地采收那块领地上的农作物。



把士兵送到敌人的领土上,强行收割对方就快要收成的稻子或小麦,带回自己的领土。



3



眼前出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虽然人常常会有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的那种似曾相识感觉,但我现在的状况似乎跟那又有点不太一样。



不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而是出现了跟我刚才的话题里一模一样的场景。



小朋友被野狗追,朝我们这边狂奔而来的场景。



我和小梓一起被野狗攻击的经验,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上了国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出了社会、辞了工作,这十几年来连野狗都没有再看见过一只。



然而,不管时代再怎么进步,只要狗这种生物没有像天花病毒一样绝种的话,野狗就会不断地出现。只要有野狗存在的一天,就难免会出现具有攻击性的野狗。而只要具有攻击性的野狗继续存在的一天,自然也就会出现被野狗攻击的小孩子。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只不过,这次的情况和十几年前的情况又有点不太一样。虽然小孩受到攻击的情况和我记忆里的如出一辙,但所幸旁边还有大人在。



被追着跑的小孩看样子只有小学一、二年级,却故做小大人样地穿着一件多层次的衬衫,一边发出不知道是尖叫还是啦哮的叫声,一边四处逃窜。而在后头穷追不舍的狗也跟谣传的一样,外表看起来像是只柴犬。至于体型就像小梓说的一样,看在小孩的眼里或许会觉得是只庞然大物,但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只中型犬。



“绀屋先生!”



渡边大叫。这一叫,把我的三魂七魄给叫了回来。



没想到会真的遇上记忆中的状况,害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把系在牛仔裤上的毛巾抽出来,将两条缠成一条,用左手握住其中一端,把剩下的部分卷在左手臂上。



渡边则是对着哭泣逃窜的孩子招手。



“快过来这边!”



可能是终于看到了认识的人,小孩哭得更大声了,一面朝我们的方向跑来。野狗则还是在后面紧追着不放。我举起右手,用力地把橡皮球往柏油地面上一扔。



幸好,狗的习性并没有改变。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弹得老高的橡皮球给吸引过去,速度也慢了下来。当发现背后的渡边和小孩已经逃开,我连忙大声地提醒:



“赶快打电话给卫生所!”



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不过声音倒还出得来,真是不可思议。



狗这时也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交。我记得以前好像有听人说过,不可以和狗四目相交,因为狗只要对到人类的视线就会发狂。我记得还有一种说法是万一不小心和狗四目相交,也千万不能主动移开视线,不然狗会以为自己赢了,更加得意忘形。



所以我用力地瞪着那只野狗,绝对不能让牠以为自己赢了而轻易发动攻击。野狗也不叫,就只是发出低沉的呜鸣声以示威吓。



其实我的两只脚都在发抖。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过这么恶狠狠的威胁,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认为狗应该不会真的冲过来咬我。因为做为狗的食物,人类的体积实在是太大了一点。而且动物基本上应该是不会随便挑衅人类的。动物也知道要把力气花在刀口上,不会傻到与人类为敌。可话虽如此,事实上也已经有两个小孩受伤了,所以常识毕竟只是常识,做不得准。再说我还没有实际被攻击的经验,也不想有。



我把包着毛巾的左手臂举到喉咙前面,继续和野狗大眼瞪小眼。因为不希望脚被咬到,所以把重心放低。



毫无预兆地,狗就突然朝我飞扑了过来。



浅咖啡色的狗影子突然朝我逼近。紧张和恐惧令我全身动弹不得。我还没来得及习惯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野狗咬住了我的左手臂。疼痛虽然不尖锐,但是已经足够使我清醒过来了。我咬紧了牙关,承受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疼痛。我是故意把左手臂给牠咬的,所以才缠上毛巾。



左手臂用力,发现手指头还能动。看样子野狗的獠牙似乎还没有贯穿毛巾和我自己的上衣。痛是很痛没错,但是并没有流血。



我的脸和狗的脸中间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我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



“你是赢不了我的。”



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没经过大脑的。野狗虽然想要把我的手臂咬下来,但碍于毛巾的阻挠,只能咬住不肯松口。然后,我们的视线又对上了。因为距离太近了,我无法直视狗的两只眼睛,只好用双眼用力地瞪着狗的左眼。



虽然被咬到的那一瞬间真的是痛彻心扉,但是托毛巾的福,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只要能像这样继续拖延时间的话,卫生所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吧!



状况虽然胶着,但毕竟是对自己有利的状态,所以我也开始变得比较镇定。因为一直采取半蹲的姿势实在很累人,所以我慢慢地把膝盖跪到柏油地面上。忍受着野狗熏人的口臭,我开始跟牠对话:



“再这样下去,你可是会没命的喔!”太阳直晒着我的后脑勺。



骑脚踏车路过的男人,躲得远远地问我要不要紧。我没理他,继续跟狗说话:



“你会被杀掉喔!”



狗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声响。看样子人类还是没有办法和狗沟通。



中午的住宅区里开始围起了看热闹的人墙。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卫生所人员的声音:



“请让开。”



卫生所的职员问我有没有受伤,又语带责备地说:“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出手的吗?”



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肯定会出现第三个受害者吧!”不过,还是讷讷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心里没有半点想要邀功的意圚。



狗被送上了卫生所的小型客货两用车,围观看热闹的民众也逐渐散去。一位烫着小波浪鬈发,体型有点福泰的女性冲了过来,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一边还拼命地鞠躬道谢。等她走了之后,我才想到,那一定是刚刚那个差点被狗咬伤的小孩的母亲吧!



渡边从刚刚就一直不停地在打电话。可能是打给发起这次巡逻活动的家长会和管委会等相关单位,通知他们警报已经解除了吧!当四周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她才一副终于想起一直把我忘记的表情,一脸抱歉地问我:



“呃……有没有受伤?”



我轻轻地按着左手臂,感到一阵刺痛。卷起袖子一看,才发现被狗咬到的部位已经肿起了四块,而且都瘀青了。除此之外,两条腿也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说起来实在满丢脸的,一旦从紧张的情绪中松懈下来,我几乎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我不知道半平对侦探这个单字还有什么其他的印象,但是做为一个侦探,我显然不是属于硬汉派。



我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微笑。



“只不过是瘀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贴个撒隆巴斯就好了。”



“不会痛吗?”



这还用得着问吗?怎么可能不痛?



“不过话又说回来,您看起来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耶!手臂也是故意要给牠咬的,对吧?”



“还好啦!”



“真是勇敢呢!”



才怪!我不仅双腿发抖,还流了一身冷汗呢!只是我没有把这种不中用的样子表现出来罢了。既然野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也想起本来的目的,于是我继续保持微笑。



“习惯了,工作需要嘛!”



“您是从事哪一行的呢?”



正如我所料,她果然问了这个问题。害我不禁有些得意。果然充满自信的态度有时候是很有说服力的。



“我是个侦探。主要的工作是找回走失的小狗。不过,最近接了一个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案子。刚才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就被野狗打断了……”



侦探这个单字似乎让渡边觉得有些疑虑,所以我得快点亮出底牌才行。我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



“妳应该就是松中庆子小姐吧?佐久良桐子小姐原本在东京上班,可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她的家人都非常地担心。由于我得到佐久良小姐目前似乎已经回到这里来的消息,佐久良小姐的母亲告诉我,妳可能会知道她比较常去的地方。如果妳知道些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当我一提到佐久良桐子这个名字,渡边原本就已经不太自然的客气表情突然掠过了一抹紧张的神色。她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喃喃地说:



“你是说……桐子吗?”



“是的。”



看样子她的确知道些什么。而且还是不怎么好说的事。如果我现在逼得太紧的话,反而会让渡边更不愿意开口。所以我试着改用以退为进的战术。



“当然,站在我的立场上,如果佐久良小姐自己不愿意回家的话,我也没打算要硬把她带回去。因为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苦衷,所以我绝对会尊重她的意愿。”



“……”



渡边避开了我的视线。而我依旧在脸上堆满了笑容,努力地表现出“我从头到脚都是个好人”这种印象。



“妳可以相信我,如果妳不想让人家知道讯息是妳给的,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是妳告诉我的。怎么样?请问妳知道佐久良小姐有哪些常去的地方吗?”



接下来只能等了。



犹豫了好半天,渡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就我所知的范围,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我间不容发地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欢迎的姿势。看样子她的嘴巴还真不是普通的紧。要不是那只突然出现的野狗给了我机会,要突破她的心防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桐子常去图书馆。还有镇上的咖啡厅‘Gendarme’和附近一间卖小东西的店‘CharingCross’……还有,她很喜欢从南山公园往下眺望整个街道的风景。”



我把这四个地点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然后继续保持微笑,无声地催促她把话说下去。渡边这时已经完全不掩饰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就连视线也都彷徨不定。我长这么大,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她这样,大剌剌地把“我有秘密”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只要我继续对她施加无声的压力,她应该会再说点什么吧!



经过漫长的等待,渡边终于开口了。这招会成功吗?



“呃……”



“怎么样?”



可惜,我的作战失败了。渡边只是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她的口风怎么会这么紧啊?要是她再八卦一点、再喜欢说长道短一点就好了。



“这样啊?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妳。”



我行礼如仪地点头道谢。虽然心里直叹气。不过能问出佐久良桐子常去的地方,也算是大有斩获了。我决定乐观地面对。



4



我的身材乍看之下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自认还满强壮的。不但很少感冒,体力虽然还没有好得可以骄傲的地步,但是耐力倒也还不错。在集货中心打工的时候,也常常把班表排得很密集,忙到就连同事也都担心我到底撑不撑得住,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像现在,我也是顶着大太阳,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前往小伏町的市中心。虽然热得快要受不了,但是在体力上倒还应付得过来。身强体壮可是当侦探的必备条件之一呢!



小伏町图书馆就在公交车总站的旁边。我前脚刚靠近,就有一辆开往八保的公交车和我擦身而过。公交车总站听起来好像很气派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大型的停车场罢了。即便是开往八保的公交车,一天也不到十班吧!



反倒是图书馆的停车场小不拉叽的。不用数,光看的也知道停不了十辆车。虽然今天是假日,但是停车场上只停了三辆车。



看到其中一辆车,我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不会吧!”



又是那辆练马车牌的黑色金龟车,车上依旧坐了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



莫非我们上辈子有什么难解的孽缘?还是正在处理棘手案件的侦探面前,照例都要出现一个谜样的男人呢?



“感觉还不赖呢!”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把注意力从金龟车上移开,开始寻找停摩托车的地方。这种幻想的浪漫情节还是等到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才一本书而已,赶快找一找赶快回家了。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正打算为我的爱车M400锁上大锁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把低沉的声音:



“年轻人。”



我回头一看,眼睛不由得瞪大。居然是那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像这种大热天,还一丝不苟地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低低地戴着一顶帽檐很宽的帽子,把他的眼睛都给遮住了。



如果只是远远地看,倒还算得上是一个有趣的老头。但是像现在这样靠得这么近的话就很危险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说、说我吗?”



男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什、什么事?”



我用力地握紧了大锁。不管是重量也好、硬度也好,都很适合拿来当作防身用的武器。



男人一字一句地把话含在嘴巴里,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这件工作对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劝你最好在还没受伤之前赶快收手。”



“……欸?”



“我已经警告过你啰!”



男人转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声钻进他的福斯小金龟里,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和令人头晕目眩的夏日艳阳。金龟车前脚才刚开走,一辆小客车后脚就开进来,一对母子下了车,小孩一边高声吵着:“我要借恐龙的书!恐龙的书!”一边进了图书馆。



事实上,既没有地下铁吹来的风,也没有红砖铺成的暗巷,更没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依旧握着大锁,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不会吧!”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大材小用”这句成语,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5



不会吧?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着。小心不要让下巴掉下来,努力保持住脸上的笑容再问一次:



“是这个人吗?请你再看仔细一点,真的没错吗?”



围着一条贴身的黑色围裙的老板,很老实地又花了点时间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照片递还给我。



“没有错。因为她从以前就是我们的常客了,所以我很有印象。”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



“就跟你说是三天前啊!因为她很久没来了,所以我们还聊了一下,我不会记错的。”



我现在在位于八保商店街上的“Gendarme”咖啡厅里。虽说是商店街,不过由于附近没有停车场,再加上这几年郊外纷纷开了大型的购物商城,所以已经失去人气,只保有过去商店街的风情。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和空荡荡的街道洋溢着同样寂寞的氛围。当初在听到“Gendarme”的店名时,还以为跟圣女贞德(注)有什么关系,不过走进店里一看,却发现到处都装饰着山岳的照片。咖啡只有特调咖啡和美式咖啡两种,虽然小梓他们的“D&G”可以选择咖啡豆,比较有期待的乐趣,但是这家店的味道比较接近我喜欢的口味。



我看准了适当的时机,把照片拿出来,也没说明前因后果,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请问这个人最近有来吗?”



对方给我一个笑容和以下的回答:“嗯,有啊!”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看过她的人了,害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我本来都已经想象好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目击者,一个人坐在黄昏时分的事务所里摇头叹气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才找了第一家就得到这么肯定的答案。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随口问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问题:



“她看起来如何?有没有不舒服的样子……”老板沉吟了一下,陷入了思考。



“看起来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呢!点的商业午餐也都有吃光光喔!而且还是她主动跟我说‘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虽然我们只聊了一两句,不过感觉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她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没听她提起过。”



聊到这里,老板似乎终于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突然沉下声音来问我:



“请问那个女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没什么……”



架子不能端得太高,万一被当成行迹可疑的人可就不妙了。我赶紧端出先前已经准备好的说词:“她本来说要搬来小伏町的,可是时间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影,所以家人都很担心。”



没想到老板倒是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的说词。在经过渡边那道筑得比天还高的心防后,不禁有些缺乏真实感。



就连一天只能喝一杯的咖啡,也没办法好好品尝,不过这么一来,至少可以确定桐子三天前应该还在八保。



我想留张名片给老板,这才想起名片连印都还没印。只好抽出一张上头印有“Gendarme”店名的餐巾纸,拿出随身携带的原子笔,写下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和我自己的手机号码,交给老阅。



“如果她再来的话,可以请你跟我联络吗?”



老板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我也会告诉她,她的家人正在担心她。”



虽然才找了第一家店就幸运中奖,害我有一点不敢置信,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桐子在八保的可能性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既然回到了久违的故乡,那么去自己以前常去的咖啡厅坐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接下来这家店应该就会白跑一趟了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Gendarme”的斜前方。那里就是渡边告诉我的第二家店“Gendarme”。



我站在店门前,心里那股可能会白跑一趟的预感更强烈了。因为“CharingCross”卖的东西都很时髦,感觉和它充满英国情调的店名(注)差很多。坡璃门里面虽然有几个客人,可是不管再怎么把年龄放大来看,应该都还是高中生。如果讲得保守一点,则很有可能只是国中生。



不过既然都已经来到店门口了,问一下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我拉开玻璃门。店里的客人看见我这个活像是跑错地方的闯入者,虽然都投以怀疑打量的眼光,但我决定当作没看见。穿过摆满了青蛙和熊猫玩偶的走道,笔直地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我同年纪的女人。染成棕色的头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没什么活力的样子,和这家店的气氛一点都不搭。看到我走近,大概也不认为我会是客人吧!所以只是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声:



“欢迎光临。”



也好。反正我的确不是客人,要是被热情款待才更麻烦呢!我堆出笑脸:



“不好意思打扰妳工作……”我一边说,一边把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



“请问妳有看过这个人吗?”



店员一样爱理不理地把照片接过去,却在看到照片的瞬间露出激烈的反应。先是瞪着牛铃大的眼睛抬头望着我,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再抬头看我。脸上充满莫测高深的神情,好像逮住谁的小辫子一样,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把照片递还给我。



“你是桐子的男朋友吗?”



我努力撑住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是的,我是受她家人委托,想要跟她取得联系。她本来预定要搬来这里,可是不管是行李还是本人都还没到。”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店员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



——我还以为是哪个没出息的男人,被女人甩掉的说。



她摆明了满心期待我可以提供一些八卦,以供她打发看店的无聊时光。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吃饱撑着,不过不爽归不爽,可不能够表现在脸上。



“妳好像认识佐久良桐子,是吗?”



“对呀!我是认识她。我们还是老同学呢!”



光从她提到桐子的语气,就猜出她们大概是这层关系了。不过我还是装出兴奋的声音:



“太好了!事情就是这样,请问佐久良小姐最近有来你们店里吗?”



“嗯。”她非常敷衍地说:“她是有来过。”



真的有来啊!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重新问了一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啊、不对,前天店里公休。那应该是三天前。”



“这样啊……”



我不禁皱眉,搞不好声音也同时沉了一下。这个店员非常敏感,马上又恢复了些好奇心。



“怎么了?三天前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什么。”



“怪怪的喔!一定有鬼。”



“才没这回事呢!只是刚刚在别的地方也听到有人说在三天前见过佐久良小姐。并没有什么鬼呦!”



“真的吗?”



虽然她似乎不太满意我的解释,不过也没必要再多做解释。



“除此之外……佐久良小姐当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才问完,店员就好像正在等我问她这个问题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啊!有的有的。”



“真的有吗?请问是什么样子?”



店员装模作样地蹙起两道眉毛,故意装出苦闷的声音说道:



“感觉上她好像突然变成了装熟魔人。因为我和桐子的感情并没有特别好。可是她一看到我,马上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还说‘哇,好久不见了!妳好吗?’也不管我正在看店,净跟我扯一些以前的事情。虽然以前的事情很令人怀念,我们聊得也很开心,可是总觉得那些事情跟她好像没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桐子这个人是不怎么和人亲近的,所以也没什么朋友。我小时候因为爱玩,所以混过很多品流复杂的地方,可是桐子感觉上就是很清楚那些地方不是好地方的样子,虽然她不是那种很认真严肃的优等生,可是还是让人觉得很难亲近。当然,这些都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结果那天一见,没想到她那么健谈,害我吓了一大跳。”



“这样啊……”



也许是因为她刚离开东京回到八保,突然看到认识的人,所以特别高兴吧!



我是这么想的啦!



“而且啊,她还买了那边那个绑红头巾的洋娃娃喔!没想到桐子会买洋娃娃,这点还满令人意外的。”



这我倒不意外。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店员知不知道,既然桐子从小就常来这家“CharingCross”走动,表示她本来就很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东西。不过从店员的反应上看来,她的外表应该看不出有这种嗜好吧!



如果说,遇到熟人曾让她的心防稍微松懈,搞不好她会透露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也说不定。我抱着一丝丝的期待。



“佐久良小姐有说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店员稍微想了一下。



“……没有耶!”



“这样啊!那么,妳知道佐久良小姐还有哪些可能会去的地方吗?”



店员非常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骨地写着:“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桐子的交情并没有好到那种程度!我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去什么地方……啊!既然这样的话,我介绍以前常常跟桐子混在一起的人给你认识好了。虽然她已经当妈妈了,不过应该还住在这个镇上。”



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真是太感激妳了。请问她叫什么名字?”



“嗯,她叫做庆子。娘家姓松中,不过现在已经结婚冠夫姓了,叫什么来着……”



我就知道。



向店员致谢之后,想说买点什么来当作感谢她提供消息的报酬好了,往店里看了一圈,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再请问一下……佐久良小姐买下那个绑红头巾的洋娃娃,是在和妳说话之前,还是之后?”



“啥?”



又是非常露骨的不耐烦,不过店员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之前吧!我们是在结账的时候认出对方,然后她才主动跟我说话的。”



之前啊……之后我还比较知道为什么说,真是有够会找麻烦的。



结果我买了招财猫。那是只长得很奇妙的招财猫,搞不清楚牠到底是在招手还是在洗脸,不过瞇起了眼睛,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



根据我从“Gendarme”和“CharingCross”所得来的情报,桐子三天前确实人在八保。只是有几个地方怎么想都想不通。



第一,渡边告诉我她常去的店只有两间,这么巧,两间都在三天前看到过她。



“可能是我平常做人太好,所以上帝特地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一边甩着装有招财猫的粉红色塑料袋,一边自言自语。辞掉工作之后,我养成了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的怪习惯。虽然一直很想要把它改掉,不过现在比起改掉坏习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第二,她在遇到“CharingCross”店员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呢?虽然也可以单纯地解读成人在看见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时,总是会特别地高兴;但是,如果她这么看重以前的回忆,光是遇到一个过去感情不怎么样的店员都可以热络成这样,没道理不去找大家都公认和她是好朋友的渡边。



……还是她已经去找过渡边了?看渡边那种不干不脆的态度,搞不好她早就知道桐子的去向,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嗯,愈想愈有可能。只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第三点还是出在“CharingCross”上。



桐子失踪了。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就一个人回到八保来了。以现阶段来说,虽然还无法猜测出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她一定有什么苦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辞掉“CornGooth”的工作并非她的本意,而且她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回去上班的话,那么她就很有可能是惹上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了。就连她现在是不是能有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我都持保留的态度。至少我不认为她现在是过着安稳的生活。



问题是,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去买什么绑着红头巾的洋娃娃,这点我也觉得很诡异。像这种小东西或装饰品,通常是用来点缀居家生活的。也就是说,得先过上安稳的生活,才有办法买这些东西来点缀。像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很杀风景。那种能让心灵获得平静的东西,我家一样也没有。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



可是桐子却买了洋娃娃。如果是为了要庆祝和朋友的重逢倒还说得通,就跟我买招财猫的理由是一样的。可是桐子却是先决定要买洋娃娃,在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店员是她认识的人……我就是这一点想不通。



当然,搞不好这一切都只是桐子的自导自演。先假装买东西要结账,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说出“哇,好久不见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她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呢?桐子和那个店员的交情应该还没有好到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跟她相认吧!



佐久良桐子究竟是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小镇上来呢?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真的能这样一路追着桐子的足迹、找出她的藏身之处吗?我突然没把握了起来。真的可以不用先把这些不可思议的谜团解开,就找到她吗?



我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绀屋S&R”的公寓后门。我第三个目的地打算去一趟图书馆,不过突然想到录音机里可能会有一些留言,所以就先绕到事务所来看一下。



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大门深锁的事务所门前——



注:Gendarme原为法文的宪兵之意,后来亦转为山脊上的岩柱、岩塔之意。日式发音与圣女贞德的发音很接近。



CharingCross查令十字路为位于英国伦敦的一条老街,曾经汇集许多古老的书店。



6



小伏町图书馆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搞不清楚馆龄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感觉上年代应该久远到就算被当作古迹来保护也不奇怪。我抬头仰望着那栋图书馆的建筑物,心头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刚才那个金龟车男的出现的确也令我不安,虽然他的打扮和台词都像演戏一样地夸张,就连成语也用错了,不过他确实知道我正在调查某些事,否则他不会连着两天都出现在我身边,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个男人所说的“劝你最好在还没受伤之前赶快收手”,也不能只当是笑话,笑过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