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希望庄(2 / 2)


「跟学生会长一样,要先候补,经过选举才能当吧。」



干生冷哼一声。听不出是瞧不起学生会长、选举,还是我的回答。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



他没要起身的样子。



「难得学校放假,怎么不出去玩?」



「你在调查我爷爷的什么事?」



「你怎么晓得令尊委托我调查?」



「我爸讲电话时,声音大得要命。」



我不禁笑道:「这样啊。不过,你只晓得是『爷爷的事』,却不晓得详情。」



「我有点渴。」



「要喝咖啡,还是日本茶?」



相泽干生扬起一边嘴角,坏心地笑:「我想喝可可。」



虽然很神奇,但家里居然有。上周末,前妻带女儿过来,我急忙跑去买。



五分钟后,干生喝一口我(礼数周到地)以客用茶杯奉上的热可可,嫌难喝般伸舌:「粉粉的。 」



「不巧没牛奶了。」



我打开宽二先生留下的相簿。第一页夹著相泽先生的便条:



「这是我爸的照片,他过年回家的时候拍的。遗照就是这张。」



背景约莫是相泽家的客厅。大花瓶里插著松枝、草珊瑚和叶牡丹,充满新年的气息,宽二先生和相泽先生并坐在前面。眞是一对极为相像的父子。宽二先生眼眶有些泛红,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可以帮忙。」干生开口。



我大吃一惊,但没表现出来。



「要调查我爷爷的事,有亲人帮忙比较快吧?」



我没回话,翻著相簿。大部分是搬进儿子家后的照片,只有前面几张是往昔的照片。独居男人少有机会拍照入镜。



四十多岁的宽二先生、五十多岁的宽二先生、六十多岁的宽二先生。某些宴会场合,旅行出游的地点、工作场所,工厂拉下的铁门前。比较稀罕的一张,是宽二先生背对小神社的鸟居伫立,年纪比现在的相泽先生大。只有一张是褪成黄色的黑白照,穿日式围裙的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婴儿。这也是宽二先生吧。从亲人离散的老家传到他手中,硕果仅存的一张过去。



相片中没任何可确认案发地点的线索,直接调查城东区春川町和三角町比较快。



干生焦急地提高嗓音:「我说要帮忙,你没听到吗?」



我抬起头,「如同你看到的,这是个人事务所,没钱雇助手。」



「我可以当义工。」



「这里不需要外行人。」



「明明你也没执照。」



这个少年真的很会酸人。



「居然派你过来,看来令尊对这件事,而没有我想像中重视。」



「家父非常重视。」



也很会学人口舌。



「我说要向妈妈告状,爸爸拗不过我,才让我过来。」



「你都这样威胁父母吗?」



「有时候,不这么做,他们不会听我说话。」



我阖上相簿,转向干生。他明显受到惊吓,微微敛起下巴。



「你非常担心吧。」



少年一阵慌乱,徒劳地努力掩饰。



「不过,目前你只能耐心等调查结果出炉。我的委托人是你父亲,对他有保密义务。这次的情况,更是为了保护你爷爷的名声。」



我不再开口,干生也不吭声,某处清楚传来秒针走动的声响。事务所开幕时,我收到好几个时钟贺礼,全挂上去或摆起来,不晓得是来自哪一个钟。



干生小声问:



「我爷爷做了什么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做了坏事吗?」



我本来想应一句「回家问你父亲」,忽然灵光一闪,反问:



「你知道什么,是吗?」



干生益发惊慌。



「果然没错。」



他瞪著我,抓起羽绒外套站起。



「烦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骂人的话,干生已跑出事务所。我追上去,在门口停步。



新春的阳光下,杂乱但住起来惬意的街景中,相泽干生小跑步沿著处处凹陷的道路护栏离去。



这幕情景似曾相识。几小时前,我才看到十分相像的背影。那是「花笼安养院」的羽崎。一个是想从周围目光中隐去自己,另一个是想无视周围,但背影同样寂寞。



要调查过去的土地状况,找地方自治团体的公所负责单位(多半是住宅课或住宅整备课),及上当地图书馆查询住居地图比较快。



我事前查过图书馆的藏画资讯,幸运的是,城东区规模最大的区民中央图昼馆有齐全的旧住居地图。前往一看,发现有很棒的阅览室供查阅这些资料,只需在入口登记即可。



找到昭和五十年的住居地图后,接下来只差一支好用的放大镜。幸好我恰巧也有。一样是事务所开幕的贺礼,是以前的职场上司送我的。



――侦探怎能缺少放大镜,对吧?



透过放大镜,我在昭和五十年的城东区三角町,找到吉永货运有限公司。往昔的住居地图记载不一定完善,也有缺漏,但上头记载的范围内,三角町的运输公司仅有这么一家。



另一方面,春川町二丁目三号,只显示建筑物所在的方框,不知名称,与周围相比,方框尺寸不大,应该是住宅。如果三十五年前,当时四十二岁的武藤宽二住在这里,会是公寓吗?如果是透天厝,他有同居人吗?



宽二先生没再婚。这一点从户籍资料看得出,但若他人生某段时期曾和女人同居,而没登记,也是很自然的事。倒不如说,三十七岁恢复单身后,完全没与女人交往的可能性更低。



离开图书馆时,太阳已西下。明天再开始打听,不过先去三角町和春川町走走也不错。我正这么想,手机响起,是柿沼经理打来的。



「杉村先生吗?啊,今天没办法陪同,眞是抱歉。你有没有和羽崎说到话?」



「有 一下就谈完了。」



「这样啊……」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



周围十分吵杂,而且透过电话总有层隔阂,我立刻提议:



「我现在过去好吗?我在东京都内,差不多要一小时。」



「那太好了,我等你。」



抵达「花笼安养院」时,柿沼经理在柜台和职员讨论事情,但很快就拿著外套走近。



「我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饭?附近有家不错的店。」



才刚认识,并非委托人,纯粹是关系人,忽然表现得如此友善,必定都有理由。



柿沼经理带我去的不是居酒屋也不是食堂,而是日式小餐馆。柿沼经理似乎是常客,和师傅、老板娘稍微打声招呼,立刻被带进里面。包厢非常小,坐三个人就嫌挤。



啤酒和小菜迅速上桌摆好,安坐下来后,柿沼经理轻轻举杯:



「辛苦了。」



我只沾一下啤酒算数。



「啊,要你特地过来,真不好意思。」



不出所料,他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那个……调查进行得如何?」



我微微一笑,「才刚起步。」



「也对,就是说呢。」



他喝完杯里的啤酒,再度斟满,看著我:「身为第三者,我没权利对说三道四,不过这次的调查,能不能……想想办法?」



「想办法?」



「呃,就是……稳妥地……」他注视著我,换了个说法。「或者,让调查不了了之。」



原来这就是他的理由。



老板娘端菜过来。柿沼经理熟络地吩咐:「我们谈一下工作,结束再喊你。」



「你是担心,我调查武藤宽二先生的过去,如果慎的查出什么,可能会牵连到『花笼安养院』吗?我开口。



柿沼经理明显一阵惊慌:



「呃,也不到这种程度。毕竟我们没任何疏失啊。」



「我也认为院方并无疏失。」



「可是……只是……」



在近处观察,会发现柿沼经理的热情,全靠表情和动作营造出来,他的眼神毋宁算是严肃。真是辛苦的工作,我不禁想著。



「宽二先生只告诉我是『不好的事』,不过依相泽先生的描述,似乎是杀人命案吧?」



「听起来是这样。」



「然后,现在已无时效,就算是以前的案子,也能继续追查,对吧?」



这项事实令他十分震惊。



「没错,但这次的情况,纵使宽二先生真的曾犯罪,他也已去世。」



柿沼经理蹙眉,「我担心的不是宽二先生,而是相泽先生」



这种说法有些卖关子。



「相泽先生彷佛毫无自觉,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是个名人。许多杂志报导过他,最近又有电视台请他上节目。」



相泽先生是当红餐厅的明星主厨。



「要是发现这样一个名人的父亲杀过人,媒体必定会大肆炒作。世人总睁大眼在寻找类似的丑闻。 」



「相泽先生找你商量这件事时,你劝过他吗?」



「如果我知道他雇用侦探,绝对会当场阻止。然而,事态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变得这么棘手……」



「棘手」的我保持沉默,忽然想起昨天柿沼经理的态度莫名开朗,还说「只要调查一下,相泽先生心情上能接受就好」



「宽二先生真的是好人。」柿沼经理似乎感触良多,「他这辈子吃了许多苦,性格却丝毫没扭曲。我见过形形色色的长辈,像他那样的人真是难得。他完全没脾气,总是沉稳和蔼。对看护不必提,也常对清洁人员说『辛苦了』、『谢谢』。」



用来当遗照的照片,笑容极为温和。那就是故人原本的面貌吗?



「他常感叹,多亏幸司和媳妇,自己真的很幸福,明明是个失败的父亲,却能歹竹出好笋。相泽先生有这么好的父亲,而且都逝世了,他还傻瓜般将父亲意义不明的话看得那么认真,四处调查,实在不晓得在想什么……」



大概是察觉我的视线,柿沼经理有些尴尬地打住。



「柿沼经理,我瞭解你的心情。只能告诉你,不管是怎样的调查,我都只会告诉委托人结果。」



柿沼经理怀疑地眨著眼:



「意思是,即使是杀人命案,杉村先生也不会报警吗?」



「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报警,或许会和相泽先生讨论。但调查结束要怎么做,决定权在相泽先生手中。」



柿沼经理沉默半晌,点点头:「我懂了。嗳,喝吧。」



难得的好菜都要凉了,我拿起筷子。



「我有些问题想进一步请教。」



宽二先生在一月三日逝世,他在「花笼安养院」的单人房,却保留到昨天,也就是十七日。由于是民营安养中心,保留愈久,得花费愈多钱。退房的时间不会太晚吗?



这么一问,柿沼经理殷勤地斟满啤酒,回答:「没错。我们的管理费和看护服务费用,是预付包月制,所以可保留到一月底。不过,如果提早退房,可折算剩下的日子退还费用。只是,相泽先生太忙,没办法立刻收拾整理。」



柿沼经理考虑到这一点,曾提议介绍遗物整理业者给相泽先生。



「相泽先生表示,他想亲手整理父亲的住房,我们便没去动。」



「原来如此。这段期间,有没有人造访二0三室?」



柿沼经理夹起生鱼片,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有的。」



是宽二先生的孙子,他回答。



「杉村先生,你怎会知道?」



纯粹是直觉。



「相泽先生的儿子,来的那个是……小儿子。」



「那就是干生?」



「名字我不清楚。宽二先生逝世前,他的孙子曾跟著父母来探望,但不曾单独出现。」



「干生是一个人去的?」



「对,大概是七日或八日吧 葬礼在五日,总之是在那以后。」



「他来做什么?」



「说是母亲吩咐他来拿东西,我便从柜台带他过去。」



柿沼经理说,没看到干生回去,也不晓得他在房里待多久、拿走什么。



「只有那一次吗?」



「对。」



父母常要干生帮忙跑腿,至于他是不是乖孩子,则很难讲。他会威胁父亲,声称母亲吩咐他来拿东西,应该也是谎话。



「另一件事,是关于宽二先生――就算他住的是单人房,和安养院的其他入住者,多少还是会有交流吧?」



「餐厅和娱乐室是共用的。我们尊重入住者的隐私,但陷入孤立就不好了,所以会留意。」



「宽二先生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柿沼经理沉吟片刻。「不清楚,宽二先生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悠闲打发时间的人……」



「方便请你帮忙询问吗?



「喔……请不要太期待。在住进我们这样的安养院长辈里,宽二先生算是非常独立自主。其他长辈不是重听,就是失智,都有不少问题。」



「我明白了。见山小姐个性开朗,手脚又很俐落呢。」



「她在我们这里做了三年,之前在特别养护老人之家待过五年,是我们看护的大姊头。」



「看护多半是女性吗?」



「我们有七成是女性。」说到这里,柿沼经理露出久违的笑咪咪表情。「我们院里的女性,为宽二先生取了绰号。」



二楼的绅士先生



「咦?眞棒。」



「即使从前地位不凡,老了还是可能变成『失控老人』,宽哥却非常绅士。这个绰号再贴切不过。」



柿沼经理像为自己的事骄傲,神色忽然一沉。



「宽二先生是这样的人……若说他年轻时遭老婆背叛,憎恨起女人……他眞的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吗?」



相泽先生眞的想太多――他语带责怪。



「毕竟是以前的事。」我应道。



喝掉两瓶啤酒,享用据说是招牌料理的鲷鱼茶泡饭,(说服坚持要请客的柿沼经理)平分付帐后,我返回家中。整理今天的调查笔记时,我发现一件事。



――我爷爷做了什么吗?



――他眞的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吗?



相泽干生和柿沼经理是这样说的。



但羽崎的说法不同。



――武藤先生做过什么事,是吗?



他果然听到宽二和幸司父子的对话。他口中的「做过什么事」,应该是指「做过那时候武藤先生说的那种事」



5



相当于宽二先生的本籍春川町所在的地点,如今有三栋木造三层住宅紧密相连。外观都一样,只有三角屋顶的颜色不同,看起来像文具店卖的箭头便利贴,约莫是新成屋。



隔壁的理发店让我吃了闭门羹:「推销的?我要招呼客人,不方便。」对面的超商,不管是年轻店长或店员也NG:「不清楚,我们跟这附近不熟。」



再过去两户,有一家灰泥修理痕迹醒目的瓦顶酒行。屋龄之老,和我租的老房子有得拚,不过在店门口打扫的是个染褐发的女孩。



不好意思……我出声打招呼。



「方便请教一下吗?我在找以前住在这一带的人。」



我的外表和气质似乎非常安全,不会引起戒心,在这种情况下相当有利,即使是这样的谎言,别人也愿意聆听:「我在找叔叔,他和我爸吵架断绝往来,我爸现在才顾念起亲情,想和他重修旧好。」



拿著扫把的褐发女孩进屋喊著:「奶奶!奶奶!」



不久,一名佝偻的老妇人随女孩走出店面,一边将编织膝毯绑上腰际……



我继续对两人演戏。



「这个嘛……」老妇人沉思片刻「昭和五十年……我嫁过来,是在三十三年。」



「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如同你看到的,这是家老店,你问是那里,对吧?」



老妇人指著像便利贴般并排的三栋木造住宅。



「是的。」



老妇人一阵思索后,开口:



「哎呀……不记得了。」



「变成三角屋顶的房屋前,有一栋大厦展示屋吧?」



看似老妇人孙女的女孩出声,「大厦展示屋」就是样品屋,近来都特地盖在兴建中的房屋以外的地点,多半是这么称呼。



「这一带兴建许多新大厦,所以那边的大厦展示屋也换过三次吧。」



「应该比那更早。我叔叔住的似乎是传统老公寓……」



妇人回头看我:「你们家人之间真疏远。」



「是啊,实在让人见笑。」



「以前那里不是空地吗?」孙女出声。「满大一片空地。我上幼稚园时在那里堆过雪人。」



「你不是平成以后才生的吗?这位先生说的是更久更久以前的事。你安静点,少插嘴。」



妇人要孙女安静,又蹙起眉深思 比我更热心的孙女屏息等待。



不久后,伴随随著鼻息,老妇人叹道:



「还是想不起来……」



「讨厌啦,奶奶怎么这样!」



孙女拿著扫把往地上一敲,垂头丧气。



「帮人家问一下爷爷嘛。」



「只要知道以前在那里的公寓名称就行了吗?」



「对,不过也许是独栋房子。」



「唔,是什么都无所谓,你会再来吗?」



「是的。敝姓杉村,呃……」我佯装找名片,「名片不巧用完,抱歉。」



「没关系。」



这类小演技在我离开后,会受到怎样的评论,我无从得知,坦白讲,我并不想知道。即使这平易近人的老妇人和孙女批评「那个人有点可疑」、「搞不好是新的诈骗伎俩」也没办法。即使如此,只要没惊吓到她们 ,而是跟她们觉得好玩地笑笑,那就好了。



马上又在酒行周围闲晃有些尴尬,于是我前往三角町。



昭和五十年是吉水货运有限公司的地点。如今盖起公寓。正面玄关旁的基石上,写著「平成十六年竣工」,或许吉水货运一直保留到当时。



然而,询问巷弄对面一家小巧的面包店后。些微的期待立刻破灭。对方表示,公寓兴建以前,那里是投币式停车场,再以前就不清楚了。



「那里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投币式停车场。」



「老地图上看来,那里曾是货运公司。」



「我不清楚耶……」



这么一来,只能全靠两条腿和耐性,必须对照地图,避免重复和疏漏,前往可能有线索的地方打听,首先是餐饮店、理发店和美容院,还有洗衣店和酒行之类会送货到府的商店。接著是长住此地的老房子居民、町内会,自治会或消防团的办公室(近年越来越少)、加油站、煤油行。至于娱乐相关行业,我不会依赖酒吧或小酒家。因为麻烦,而且很多时候,向酒家打听到的讯息不太可靠。打听范围内有棋艺俱乐部和将其沙龙的机会不大,但如果有,会是不错的消息来源,麻将庄和小钢珠店则是相反(为何如此,在经验值尚低的我眼中,真是个谜) 。超商也不怎么靠得住,意外可靠的是补习班。由于是孩子们会去的地方,老板和讲师通常密留意近邻。不过,像这次追查过去的情况,也无法期待。



只有一项铁则:千万远离派出所。



不然会惹来多余的麻烦。



我在三角町单纯地寻找吉永货运,却不巧没遇到任何人说「我知道」,或是「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帮你问问朋友」。



用过午餐,把三角町的邻町(春川町另一边的町,也走访一半,仍毫无斩获,我在公车站空出的长椅上悄稍休息。昭和五十年实在太遥远,我以手机搜寻该年发生过什么事,结果显示:「经济企画厅发表,日本经济在前年首度于战后出现负成长」、「史蒂芬.史匹柏执导的电影《大白鲨》大卖座」等等。



这时,相泽先生打电话来。



「喂,杉村先生?抱歉,抱歉。」



嗓门确实挺大。



「原本昨天想打过去,但实在有点忙……」



「我知道相泽先生很忙,请不用在意。」



「干生那小子,有没有做出不礼貌的举动?」



「没有、没有,不过,他怎么晓得在进行调查?」



「那家伙,劈头就问我:『爷爷瞒著我们什么事吗?』我实在不懂他怎会发现。」



相泽干生不光是偷听父亲的通话,似乎在那之前就知道些什么。而且,父亲完全没察觉。



「我要他别瞎操心,没事了。」相泽先生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



「对了,找到令尊的通讯录了吗?」



「找到了。共有新旧两本,不过很多名字都画楾删掉,不晓得能不能派上用场。」



「贺年卡呢?」



「只找到五张,眞教人寂寞。全是爸爸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后认识的人,像是内子的亲戚、附近诊所的医生。」



都是我也认识的人,他补充道。



「爸爸搬来时,跟以前的朋友断了联络吗?还是,他主动断绝关系?



他的语气变得忧愁。



「总之,我送通讯录过去。」



原本要说「我过去拿」,却改变主意。「麻烦你了。如果我不在,请投入信箱即可。信箱有上锁。十分安全,你可以放心。」



「好的。」



后来,我又在町里四处行走,空手而归。隔天,继续昨天的打听行程。要回去春川町的酒行还嫌太早。



中午过后,我在离三角町地下铁两站的汽车维修厂有一点小收获。



「对对对,以前三角町有家货运公司,经常停着一整排四吨卡车,生意应该很好。」



小胡髭半白的社长怀念地说。



「刚踏进这行时,老爸把我踢出门,叫我出去拉生意。我完全不晓得要敞什么,不管是计程车行、货运公司,或停著小卡车的工厂,看到就跑进去毛遂自荐。」



不过,在社长的记忆里,那里不叫「吉永货运」。



「你提到的吉永,是吉永小百合(注)的吉永吧?如果是那样,我不可能忘记。那家货运行的名字更普通、更菜市场名。」



(注:吉永小百合( 一九四五~),日本演员,有日本国宝影后之称。)



社长似平是吉永小百合的铁粉。



「这一带是老街吧?昭和五十年左右的事,应当会有人记得。却意外地打听不到。」



我说。



「因为泡沫经济破灭后,整个变了样啊。三角町一带也不例外,以前许多仓库和工厂,如今全变成公寓大厦。」



那么,或许只是住居地图上没记载,以前还有其他货运公司。



「那家货运公司出过事。」



「什么事?」



既然不记得,表示当时他也不知道,或跟那里没关系,所以没留下印象。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谢你。」



我继续走,这次折回三角町,和去程画出相反的半圆,四处打听。



途中有栋细长的四层大楼,一楼是帽行,上面的楼层似乎是住家,但从结构来看,并不是公寓。帽行感觉不是租的,而是大楼的屋主……我暗暗想著,进去一看,竟中了大奬。



「吉水货运,我记得。」



坐著一名头发染成亮栗子色、穿混色时髦编织毛衣的妇人。嗓音沙哑,年纪约五十后半。



「都多少年了,还来找我们做什么?」



我听不明白,于是尽管惶恐,仍直接反问:



「府上和吉水货运有关系吗?」



「你不知道却跑来问?」



「意思是――」



妇人眯起眼,仿佛在掂量能发作到什么地步。



「你不知道,那件案子?」她的话声阴冷,像是调侃。



「是指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案子吗?」



「你明明知道嘛。」她冷冷地说。「当时死掉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我愣在原地,被害人田中弓子,就住在吉永货运附近,然后这家店的店名是――



「我们家是田中帽行。死去的田中弓子,就是我姊姊。」



她直盯著我。我缓缓移开视线,逃离她的目光,深深低头行礼:



「非常抱歉。令姊的事,请节哀顺变。」



我掏出名片,说明原委:最近逝世的长辈曾提到吉水货运的命案,虽然只有片断,不过家属是一次听说。因为不晓得故人与案子有何关联,深感不安……



案发当时,田中帽行的妇人应该二十岁左右,与姊姊弓子想必很要好,她的眼神带著猜疑,严厉到近乎敌视。



然后,她这么回答:「那位长辈是吉永货运的人吧?」



在那里工作的人,她补上一句。



「凶手的同事。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不愿想起的回忆。而且,公司后来也没了。」



「吉永货运倒闭了吗?」



「案发后不到一年就收起来,闹出员工杀人这种事,哪能继续在那里做生意?」



杀人的是员工,遇害的也是员工。



「田中女士,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靠在放收银机的桌上,望著散乱的传单,仅微微点头。



「你还记得与命案相关的事吗?」



她没回答,眉间的皱纹变深。



我随身带著几张从宽二先生的相簿拍出的照片,正犹瑰该不该拿给她看,她开口:



「我见过凶手。」



「茅野次郎,对吧?」



她瞪著发票,吐出一句「那个男的很恶心」,眼周逐渐失去血色,愈来愈苍白。



「够了吧?请你离开。」



我是个软羽的侦探,再次行礼说「眞的非常抱歉」,转身步向门口。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探问更多。



这时,她出声:



「提起我姊的长辈,不是吉永社长吧?」



我回过头,应道:「不是。」



「当时社长一直来我们家,哭著向我们赔罪。」



――全怪我督导不周。



「不过,以社长的年纪,早该过世了!」她自言自语著: 「我父母也早就走了。」



她孑然一身持在这间店、这个家吗?



「可是,那个人还活著。他没被判死刑。」



冷不防地,一股情感在她内心熊榜燃侥。她脸颊泛红,双眼炯炯发亮。



「难道,你口中的长辈是茅野?」



我平静但明确地否定:「不,是一位七十八岁老先生,名叫武滕宽二。这个月三日逝世。」



不管那是什么情感,帽行妇人内心燃烧的事物很快消失,恢复冰冷的气息。她看起来彷佛变成灰烬,不过我随即发现自己错了。



她早已是灰烬,一团人形的灰烬。灰烬深处,失落与悲愤不断燃烧,余火从内侧持续焦灼、折磨著她,而非温暖她。



「我不认识。」



我离开田中帽行,虽然歪打正著,但这一下撞得实在太痛,几乎令我呼吸不过来。



6



或许会有人质疑,这种时侯搞这些好吗?但隔天一早,我便前往位于大宫的某机构参加研习。侦探也需要进修。



这场研习,是「蛎壳办公室」隶属的蓝色申报会(注)主办,主旨是讲解偶尔会有部分修订的税法和财务规定的新知。由于是针对企业会计人员的研习,我也以「蛎壳办公室」的员工身分参加。契约调查员参加这类研习和读书会时,办公室会给予方便,不过报名费要自行负担。



(注:一种所得税及法人税申报方式,因其原本的申报单为蓝色而得名。为奖励采用复式簿记法进行蓝色申报。日本政府推出各种优惠措施,并加以推广。)



原本打算让脑袋和双脚休息一下,顺带瞭解企业财务概要,不过实际上,听著对毫无预备知识的人而言犹如天书的上课内容,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宽二先生和三十五年前的案子。



研习下午一点多结束。我直接前往车站,坐上电车。前往城东区春川町那家有老瓦顶的酒行。



今天老妇人和孙女都不在,顾店的是一个穿极轻羽绒背心,戴顶端有毛球的毛线帽的老人。



听到我自报身分,老人发出「噢」一声,满脸笑容。



「老太婆说你是新型诈骗集团的手下,到底是怎样?」



我笑著回答:「不是诈骗集团,其实我是调查员。」



我递出名片,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检视:



「调查员?嗳,随便什么都好啦,现在盖著那积木般房子的地方,以前是公寓。」



简洁明快的答覆。



「我想知道的是,昭和五十年当时的事,那是二十五年前――」



「三十六年前吧?年都过了。」



「啊,是的。」



这位老人家脑袋非常清楚。



「没错。昭和五十四年『希望庄』拆除,五十年确实还在那里,也有人住。」



「希望庄?」



「嗯,那是一栋木造双层建筑,石棉瓦屋顶,外观脏兮兮,名字倒是取得挺好听。」



「您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里的住户是我们的客人。」



「希望庄」的居民常来买啤酒和日本烧酒。



「说是公寓,其实本来是一般的独栋房子,只是分租出去而已。住的全是些单身的臭男人,一放假就聚在一起喝酒,会来我们这边买酒和下酒菜。」



「五十四年拆除,这一点确定吗?」



「嗯,当时我拜托来拆房子的工务店,顺便将我们家屋顶换成轻量瓦。」



原本是陶瓷瓦。



「我可不想地震时被星五压死。」



这样啊――我愣愣附和。我也只能附和。



「昭五十年八月,隔壁三角町发生一起命案。您还记得吗?」



老人立刻点头,「货运行的女职员遇害的命案,对吧?」



然后,他浑圆的手挥向「希望庄」旧址。「杀了人的小哥,就住在那里。我见过他。」



我注视老人指示的方向。



武藤宽二的本籍所在地,也住著茅野次郎。



「他常来我们店里买东酉,是个瘦巴巴、怯生生的小伙子。那件事让我觉得,人眞是不可貌相。」



我从口袋掏出宽二先生的照片。是他四十岁左右的照片,穿著工作服,蹲在拉下的铁卷门前。



「您认识这个人吗?」



酒行老板又戴上老花眼镜,比刚才更仔细端详。



「不认识……」他歪歪头,「这不是那个小哥吧?」



「不是,但当时似乎住在那里。」



老店主再看一次照片。



「脸实在记不得。」



「他叫武藤宽二。」



武藤、宽二,老板复诵一次。摇摇头,「或许有这个年纪,样貌的人。那里有个老先生,是没救的酒鬼。」



那应该很容易留下印象。



「案发当时,也惊动这一带吗?」



老店主用力点头,上半身连带晃动。「当时闹得眞是沸沸扬扬。杀人这么恐怖的事,这一带至今只发生那么一次。」



记忆非常鲜明。



「希望庄也有刑警上门,去搜房子。」



茅野次郎自首后,警方进行房屋搜索-



「我家老太婆和妹妹那时还很年轻,吓得要命,吵个没完。」



老店主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之后希望庄的人来向街坊赔罪。」



也到我们店里来道歉――他又望向手上武藤宽二的照片。



「是这个人吗?他不停行礼,说『对不起,惊吓到大家』。」



表现得像凶手的亲人一样。住在希望在的「一群臭男人」,感情应该很好吧。



这时脑中一道微光亮起,我询问老店主:



「凶手不是遭警方逮捕,而是案发两天后自首。听说是朋友陪他去投案,那是不是希望庄的人?」



老店长惊诧地敛起下巴: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不在现场。」



不过,我觉得挺可能。



「这一带的老住户,只剩我们这一家。希望庄那里的地主,也早就卖掉土地搬走。」



感觉继续四处走访,也不会有更多收获。



「还给你。」老店主递出照片。「抱歉,没能帮上忙。」



「哪里,老板帮了我大忙。对了……」



虽然是多余的问题,我仍继续道:



「前天我遇到的,是老板的太太吗?」



「嗯,是我家老太婆和孙女。」



「太太似乎完全不记得希望庄?」



老店长大笑起来, 连帽顶的毛球都跟著摇晃。



「这年头,我们老人家大意不得。 一下儿子打电话嚷嚷缺钱、一下孙子哭诉被绑架,诈骗无孔不入。老太婆是看到可疑的家伙上门,故意假装痴呆。」



原来都是装的?甘拜下风。



「我是不怕啦,谁教我是一毛不拔旳铁公鸡。哎,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也辛苦了。」



老店主拍拍我的背,把我送出酒行。



我想到两种假设。



假设一,吉永货运发生的命案,眞凶不是茅野次郎,而是武藤宽二。,两人一起住在希望庄,感情极好,因为某些理由,茅野次郎为武藤宽二顶下罪嫌,成了他的代罪羔羊。案发经过三十五年,步入老年的武藤宽二,在幸福的晚年生活中为过去的错误懊侮,怀著赎罪的心情,欲吐露眞相,却甩不开犹豫,没能明确告白。



假设二,武藤宽二与吉永货运命案的凶手茅野次郎十分亲近(可能茅野投案时,就是武藤宽二陪同)。不过,出于某些理由,武藤宽二将部分事实扭曲,说成自己才是凶手,没被逮捕,逃亡至今。



假创一相当勉强。昭和五十年确实距今年代遥远,但即使凭当时的法医学和鉴识技术,茅野若不是真凶,警方应该很快就会查出。这类案件,通常会留下大量迹证,而且被害人是遭到勒毙,脖子上理当有凶手的手印和指纹,只要调查这些证据,凶手是谁便一目瞭然。



话虽如此,就算采用删去法,假说二一样十分勉强。宽二先生为何要扭曲部分事实?



他思绪清明的脑袋,其实出现痴呆症状吗?相泽先生提过,宽二先生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他全身的血管状态极糟。随时可能堵塞。这类记忆混淆、前后矛盾的虚构故事,会是脑血栓或脑梗塞的初期症状吗?



拼图还缺少几片,有必要更深入调查宽二先生的周遭。于是,我赶往「花笼安养院」。



我被红灯挡下,在马路另一头等待。今日天气不错,但一月下旬的太阳已逐渐西斜。安养院坐东朝西,徵弱的夕阳反射在大大窗户上。



门口处。一名女清洁人员在乾擦自动玻璃门。擦完外侧。正要著手擦内侧。大门有许多人进出,污垢特别容易被注意到,需要仔细清理。



交通号志转绿,我穿过斑马线。



女清洁人员从玻璃上方开始,大大地左右擦拭,我放慢脚步,等她擦完。只见她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擦拭自动门下方前,她先将挂在腰际的毛巾叠成三折。放在脚边。然后双膝跪到上面。



我彷佛听见一道细微的「喀嚓」声,需要的拼图碎片掉落眼前。



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问题不在于宽二先生窜改过去的事实。那是次要的,关键的核心是,他在说给谁听



我直接经过安养院前,边走边整理思绪。



他人对话之际,我们并非只意识到眼前的对象。有时夫妻在对话,却是在说给一旁的孩子听(若不想被听到,会刻意压低音量)。连自言自语,有时也是希望在场的人回应,才会说出口。



另外,针对某人的赞美或批评,有时会故意对著不同的人说,好让目标对象听见。许多情况下,比起直接告诉本人,这样更有效果。



武藤宽二会不会也在做这样的事?



他心中有所怀疑,对日常生活中,在身边工作的某人产生疑念。



又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我走到建筑物后方,打电话给柿沼经理。等候片刻,他接起电话。



「柿沼先生,你在哪里?」



「咦,我在办公室



「你一个人吗?」



「对。」



「有件略微复雉的事要跟你谈,现在方便吗?」



「可以,什么事?」



「先请教你一下,你们那里的清洁人员,跪地清洁时,习惯垫毛巾吗?」



柿沼经理一愣,不禁笑出声:



「你没头没脑地创什么啊?



「抱歉。不过,这一点很重要。」



「喔……唔,是吧,他们经常这么做。」



地板很硬,直接跪著会痛,他继续道。



「重新装潢前,这里是旧办公大楼。地面铺著装饰板,不过底下就是水泥地。



「你们会奖励垫毛巾的作法吗?」



「也不到奖励这么夸张。之前有些工作人员会穿护膝或膝套,但有人抗议很难看,便禁止了。现在应该是各自想办法吧,」



「我明白了。另外,羽崎新太郎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



「什么?为何这样问?」



「晚点我会解释。柿沼先生不知道吗?」



「他是左撇子。」



我停顿一下,放缓语气:



「柿沼先生,你知洹去年十一月八日,板桥区运动公园发生的命案吗?」



柿沼经理一脸困惑,「那件案子和我们有关系吗?」



「或许有关。 」



这次他沉默许久。



「由于太忙,我几乎抽不出时间看报,所以不清楚。」



见山看护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况且,即使安养院里的人和宽二先生一样,知道运动公园命案的新闻。看到监视器画面,也很难去怀疑身边的人。其中也有不想随便怀疑亲近的人的心理在作用。



不过,羽崎新太郎符合那起命案的凶手特徵。



武藤宽二注意到此事,不光是年龄和身高,羽崎新太郎是左撇子,需要跪地工作时。习惯将毛巾折叠起来,这些宽二先生都知道,毕竟他总是留意看护和清洁人员的工作状况,甚至经常慰劳他们。



然后,宽二先生拥有不同于旁人,称得上「鉴识眼力」的特质。因为他曾遭遇罕见的经验。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他与出于爱慕及恨意,失手杀害女子的年轻男子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且恐怕与他感情不错。



在那名男子――茅野次郎投案前。与他一起住在希望庄、意气相投的「臭男人们」



,注意到茅野的变化了吗?可能没发现,等他坦白犯行才想到,不管怎样,那都是比委托侦探调查更罕见、特异的体验。



武藤宽二看过杀人者的眼神。待在凶手身旁长达两天。一直在近处目睹那个人被罪恶感压垮,终于自白一切。



所以,他才会发现,心中的疑惑才会愈来愈深。甚至,或许是先产生疑惑。那是一种无法说的直觉,唯有过来人拥有的天线,捕捉到的细微电流波动。



清洁人员羽崎新太郎十分可疑,这阵子看起来不对劲――



然而,这些不足以对身旁的人加诸如此重大的嫌疑,并且说出口。因此,宽二先生运用清晰头脑,试著旁敲侧击。



宽二先生开始「告白」,万一随便引发骚动就糟了,于是他挑选对象,慎重行事。我以前杀过人。我杀过女人。脑门充血,不小心铸下大错。没良心的人才干得出来。现在死人还是会到梦里找我。杀了人,就得躲躲藏藏一辈了――



选择见山看护和柿沼经理,应该是期待他的话能间接传到羽崎耳中(虽然现实上未能如愿)。对儿子幸司「告白」时,环境条件相当难得,因为羽崎本人就在旁边,而且电视正在报导该起命案。



没错,宽二先生在向柿沼经理或见山看护「告白」时,他们可能没注意到,其实和幸司先生那时一样,羽崎就在附近。清洁人员总不起眼地在各处默默工作。



――先生和羽崎独处时,也试过一样的事,非常有可能



或许只是周围的人不知道,宽二先生和羽崎独处时,也试过一样的事。非常有可能。



正因在日常生活中处处留神,发言字斟句酌,此观察目标人物的反应,才会导致宽二先生血压飙高,因为他随时处在紧张状态。



那么,为何他要把茅野次郎的案子,说得像自己下的手?



大概是考虑到,比起我「我认识的人杀过人」,说成「我杀过人」、「但没被抓到」



,更容易传达出「我很清楚干过这类坏事的人的心情」如此一来,「死人到梦里找我」、「必须躲躲藏藏一辈了」等发言,会更具分量、换句话说。他在传达:虽然没落网。逃到今天。但这根本不是好事,即使到了这把岁数,我仍活在后悔的折磨中。



――羽崎,我在怀疑你。



――如果你是那起命案的凶手,快去自首吧。



宽二先生是否心存这样的期盼?



那么,羽崎新太郎又是如何反应?他真的是运动公园命案的凶手吗?



柿沼经理完全没插话,默默聆听我的说明。电话另一头是一片死寂。



「柿沼先生?」



「是……」



「羽崎在哪边吗?」



「他上日班,今晚到八点。」



话声变得细微,彷佛忍不住想避人耳目。



「这样刚好,我想去他的住处瞧瞧。」



运动公园命案的凶手,应该熟悉现场附近的环境。



「我知道这是员工的个资,但情况特殊,方便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沛沼先生叹一口气。



「请稍等……」



通话进入保留,柿沼经理约莫是在犹豫,也可能是去找别人商量。



「喂?」



经理总算接起电话,声音压得更低。



「员工名簿上的住址是这里。」



他低喃般匆匆念出地点,我复诵一遍。



「谢谢。」



结束通话,我用手机查询地图。



画面出现板桥区内的町内街道。同一个画面里,有一大片绿地公园。



那是运动公园。



电话响起,是柿沼经理打来的。



「杉村先生,我也……呃……」



他也看到地图,话声相当沮丧。



「很遣憾,可能性提髙了。」



传来愤怒的鼻息,柿沼经理说:「我常和员工聊天,也会跟他们去居酒屋,就是所谓的喝酒交心。如果谁哪里不对劲,我马上就能看出――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话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自责。或许过去在希望庄,和茅野次郎一起生活的室友们,也有相同的感慨。



从羽崎新太郎的住处前往「花竉安养院」通勤,有两条适当的路线。



去程我走其中一条,转乘地下铁和私铁线,再从车站徒步约十五分钟。



公寓虽然新颖,但既小又廉价,专门租给单身年轻人。与其说是个家。不如说是只有一张床的栖身之处,即使如此,建筑物旁仍有专用的自行车停车架,印有住户号码。



羽崎新太郎住一0二室,他的自行车停车架是空的。



依据新闻报导,监视器拍到的嫌犯的自行车,前轮有白色污渍、那段画面电视重播许多次。如果凶手看到,不是清除污渍,就是会换掉轮胎。不过,最迅速安全的方法,就是丢掉自行车。



我检查在一0二家的门,发现必须收回廉价公寓的评语。囚为门锁用的是新型点波锁,必须藉专门工具才能破解。我检查周围,但信箱底部和遮雨棚上方,面向走廊的铁窗底下,都没发现备份钥匙。



我刚离开公寓,却觉得这样比较好。此刻我连用来翻箱倒柜的手套都没带,如果顺势闯入屋内,污染可能变成证物旳东西,就本末倒置了,会愧对宽二先生在天之灵。



回程我打算走另一条路线,搭私营公车到最近的JR车站,夜幕笼罩市街,无人公车站的灯光益显阴冷。



我抬头仰望公车路线图,看见一个彷佛刻意要我发现的站名。



下一站就是「区民运动公园前」



7



相泽先生没有连络负责运动公园命案的特别专案小组。



「我们的常客,有辖区警署的高层干部,我想先找对方商量。」



他询问能不能提供我的调查报告。



「报告书是给相泽先生的,要怎么使用,都请自便。」



接下来只能等待。「蛎壳办公室」派来案子,我投入工作。原本想在去办公室时顺便和小木打声招呼,但我们似乎眞的犯冲。他钻进睡袋,躲在办公桌底下睡死了。



一月二十七日早晨,警方以运动公园命案嫌犯的名目逮捕羽崎新太郎。刑警在公寓前叫住他,直接拘捕。



指纹、掌纹、毛发、鞋底的痕迹,物证很多,本人立刻招认。报导中记述,刑警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



羽崎新太郎回答:



――知道,对不起。



案发当晚,羽崎新太郎前往超商回家途中,看见被害人高室成美,尾随上去,他以前看过她好几次。



――我觉得她挺漂亮,身材又好。



他没有强暴对方的念头,只是想拍张女人的裸照。



失手杀人后,因为遗体看起来太惨,尤其是被害人的死相很恐怖,也没达到目的,逃回公寓。后来就像平常一样生活。



――无法想像我会做出那种事,彷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糊里糊涂做出那种事。



转述羽崎的这番供词时,综合新闻节目的记者表情忿忿不平,但比起愤怒,我更感到背脊发凉。



宽二先生这么说过:「这种事就像被坏东西附身,是不由自主的」、「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这应该是指三十五年前的茅野次郎,但应该也道中羽崎新太郎的心理,精准得教人发毛。



奇妙的是,羽崎没在供述中提到,将毛巾叠成三折放在遗体旁。习惯就是如此潜移默化,不过,他这么说:



――我痛恨我的工作。日复一日,闻到的全是老人的臭味,我实在受够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柿沼经理在「花笼安养院」前遭记者包围的景象,平日笑容可掬,其实眼神俨厉的经理,收起全副天生的亲和,始终一脸悲怆。



「员工居然做出这样的事,真的对不起社会大众。 」



他再三行礼,如同过去在希望庄,与茅野次郎意气相投的某个室友,到处向街坊赔罪那样。



这次「蛎壳办公室」派下来的案子必须花费许多时间处理,相当辛苦,星期日下午总算处理完毕,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



只见相泽干生坐在我的事务所兼自家门口。今天他背著背包,膝上放著一个扁平的大纸箱。



他抬头看我,问道:「有烤箱冯?」



相泽先生做的披萨。重新烤过后依然美味。或许是上次的热可可让干生学乖了,他没啰嗦,和我一起喝咖啡、吃披萨。



「爸爸邀你去我们餐厅吃饭。」



「遇上值得庆祝的事,我一定会去。」



享用完批萨,我倒著第二杯咖啡应道。



「爷爷的通讯录仍在你那里吗?」



干生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样子,回答:「还给我爸了!」



「令尊叫你拿给我吧?」



「不是不需要通讯录了吗?」



以结果来看,的确如此。



「你拨打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查到什么吗?」



干生吓一跳,但立刻重新振作,又扬起嘴角:



「我找到爷爷以前的女友。」



他一脸得意。虽然令人气恼,但我吃了一惊。



「眞的吗?对方是怎样的人?」



「还用说吗?是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奶奶。」



「我不是问那个,比方声音听起来如何?」



「很开朗,口气有点粗鲁。」



「她是什么时候和爷爷交往的?」



「他们同居三年左右。那段期间,日本年号从昭和变为平成。」



那么,就是武藤宽二离用希望庄后的事。



「他们本来打算结婚,但她的母亲生病,她非回去故郷不可。」



「她的故乡在哪里?」



「长崎。」



好远啊,我感叹道。



可是,爷爷知道她的电话,虽然我不晓得爷爷有没有打过。」



当然有打。问题在于,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她说爷爷喜欢长崎蛋糕,有时寄给他,他会很开心。」



――长崎的蜂蜜蛋糕果然不一样。



干生看著披萨空盒,他瘦小纤细。像女儿节人偶,也像只小鸟。



「令尊把调查结果告诉你了吗?」



他点点头,「也告诉妈妈和哥哥了。」



干生飞快眨了眨阻,目光仍盯著空盒。



然后,他冒出一句:「我在超商顺手牵羊。」



那是在国一暑假,他继续道。



「你吗?」



「对。」小鸟般的少年转向我,露出笑容。「我当场被抓,超商店长打电话到我家,是爷爷接的。」



相泽夫妻正忙著餐厅的生意。



「我以为爷爷会马上告诉爸爸,然后爸爸从店里冲来,责骂我在他忙得要命时添麻烦,结果不是。」



爷爷来了。



「那时爷爷还不用坐轮椅,只撑著拐杖,步伐蹒跚,然而,他还是满身大汗地走到超商。 」



孙子偷窃被捕,他立刻赶来。



「他一看到我就劈头大骂:你这个混帐东西!我从来不晓得爷爷居然会吼得那么大声。」



然后……干生的话声沙哑。



「爷爷向店长道歉,创著『对不起、对不起』,摇摇晃晃就要下跪,搞得店长反倒慌了。」



宽二先生付清干生偷拿的商品金额,带他回家。



「爷爷没问我为什么偷窃,说是根本不用问。」



――干生,你一定是心里又烦又乱,对吧?



「有时明明完全没要这么做,回神一看,却做了坏事――爷爷说,他知道这种情形。」



――可是,绝对不能再犯。不管心里再怎么烦乱,不能做的事,绝对不能做。你得趁著这个年纪,牢牢记住。



「爷爷警告我,不然会被可怕的东西蒙昏头,做出不可挽回的可怕行动。」



我默默聆听。



「我觉得非常恐怖。」干生接著道:「爷爷这样说,彷佛他干过那种坏事。」



我点点头。这似乎让干生放下心,他从我脸上移开目光,垂下头。



「所以,我问了爷爷。只见爷爷一脸为难……」



――是以前的事。



「他告诉我了。」



「住在希望庄时的遭遇?」



「对,关于那件案子,爷爷没说得很清楚,不过他告诉我当畤有多惊讶。是怎样的感受。」



后来,干生上网搜寻过案情。



「那些住户里,茅野年纪最小,大家十分疼他,那栋公寓叫什么……?」



「希望庄。



「对,希望庄总共住著六个男人,大伙亲得像一家人。每天都过得很快乐,所以爷爷打击特别大吧。」



案发后,茅野次郎变得不太对劲,眼神游移不定,整个人浮躁不安,夜里还会说梦话大叫。希望庄的人都知道吉永货运的命案,于是质问他,才引他的自白。



「茅野投案时,似乎有人陪同?」



「那是我爷爷。」



果然如此。



「爷爷一直把茅野当成儿子看待,啊,所以……」



――要替我跟你爸保密喔。



「爷爷觉得撇下亲生儿子不顾,把无关的陌生人当成儿子看待,要是被我爸知道,会很尴尬。」



虽然对宽二先生过意不去,但我笑了。干生噘起嘴抗议。



「抱歉。」



「这一点都不好笑。」



「没错。后来就算你心情不好,也不会再偷东西了吧?」



「废话。」



干生鼓起腮帮子,但也笑了,然后表情恢复平静。



「我顺手牵羊的事,爷爷没告诉爸妈。」



――今天的事,是爷爷和你的秘密。



「我没办法变成像哥哥那样的模范生……可是,我没做坏事。」



这段话我当成没听见,再美好的家庭,仍免不了有些纠葛,或产生自卑情结。



「葬礼结束,你去过爷爷在安养院的住房吧?」



干生倏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个侦探,不过,我不知道你去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我猜也是。



「只是有点想去看看。」



他是一个人去悼念,缅怀宽二先生吧。



「宽二先生是了不起的人,你应该以他为傲。」



「可是,爷爷不在了。」



我不晓得还有什么说法,能够如此直率表达出深切的失落。这句话的稚气,也深深打动我。



「是啊,眞是遗憾。」



「要是我多去探望他就好了,可是……」



「没关系,不用在意,爷爷明白的。」



有时去探望,只会让访客和被探望的人都陷入悲伤。



「宽二先生已不在。往后你可以花上六十年,变成像宽二先生那样的老爷爷。」



干生撇下嘴角,维持这个表情很久,然后开口:



「没办法啦-爷爷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脚踏实地工作一辈子的市井小民来说。没有比这更棒的墓志铭。



当晚深夜,事务所的电话响起,一接听,只传来人的呼吸声。



我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杉村侦探事务所吗?」



似曾相识的话声,但我一时想不起。



「是的,我是杉村。」



又一阵沉默。



「我是田中帽行的人。」



啊,我想起来了 是那沙哑的嗓音。



「那天眞是抱歉。」我说。



她再度沉默,呼吸声变得急促。



「我有事想请你调查。」



我立刻猜到是什么事。



「我想知道茅野次郎现在怎么了。」



听到这里,我注意到她有些口齿不清,田中弓子的妹妹喝醉了。



「我想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请帮我调查。」



我静静呼吸两下,然后回答:「我随时能答应你的委托,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她反问。



「好好讨论后再决定吧。你也可以先跟家人或朋友商量。」



「为什么现在不行?你马上答应我!」



她的声音走了调。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更早这么做,所以――



「茅野次郎如今过著怎样的生活,知道比较好,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重要的是,哪一种答案才能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我还无法做出判断,恐怕你也是。」



电话另一头,是呈人形的白色灰烬, 我听到那灰烬痛苦的喘息声。



然后,她这么说:



「那天,是我骑自行车载我姊姊去的。」



载她去吉永货运。



「姊姊坐在自行车后座。我跟朋友有约,在吉永货运前让姊姊下车后,跟她挥



说拜拜就走掉。」



昭和五十年八日,闷热的夏季午后。



「是我载姊姊去送死!」



电话唐突地挂断。我放回话筒,伫立原地,听到秒针转动声。因为没有其他声音。



差不多该检查一下声音是来自哪个钟了,我著手行动。



电话再也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