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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庄(1 / 2)



1



等红绿灯时,雨水变成大朵的雪花。



趁绿灯穿过斑马线,踏进正面大楼「指定看护保险特定设施 花笼安养院」入口的自动门,一名靠在入口门厅的大窗户旁,看著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转过头,向我走近。



「是杉村先生吗?」



他穿衬衫配领带,蓝色夹克的胸口别著附照片的证件。



我们迅速交换名片。男子的名片是彩色印刷,附有和证件一样的圆脸照片。「社会工作师 花笼安养院经理 柿沼芳典」。



「很快就找到这里吗?」



「是的,我的事务所在附近。」



「这样啊。不过,天公可眞不作美。」



一早就开始下雨,但现在窗外雪花纷飞,一片雪国景色,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埼玉市南部的市区。



「大衣和雨伞请交给我,这边走。」



大厅设有柜台,但此刻没人。看似提供给访客的几组会客沙发空空荡荡。没有背景音乐,鸦雀无声。



「现在是早餐后的休息时间。」柿沼经理解释:「下午就会热闹起来,也会有外面的访客。」



「原来如此,抱歉在这种时间打扰。」



「相泽先生较早到。房间在二楼,走楼梯好吗?」



「当然。」



敞开的防火门外,楼梯间阴暗冰冷。墙上油漆有漏水的痕迹,阶梯上的止滑条处处脱落缺损,与大厅是天壤之别。大厅以暖色系的装潢和摆设统一风格,既温暖又舒适。我彷佛看到不能见人的后台。



再次来到华丽舞台的二楼一看,壁纸是苔绿色,铺米黄色油毡地毯的走廊旁,木纹拉门一字排开,清洁明亮而温暖。



「这一楼都是单人房。武藤宽二先生住的是二○三室。」



他指示的单人房拉门敞开,一名大块头男子正在忙碌。衣著轻便,是毛衣搭牛仔裤。



「相泽先生,客人到喽。」



柿招经理出声打招呼,男子迅速回头。



「幸会,我是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杉村三郎。」



我在单人房门口轻轻颔首。



「呃,嗯。」男子发出暧昧的应声,「幸会,我是相泽幸司。」



他毛躁地摸索牛仔裤口袋,朝室内努努下巴。



「不好意思,里面很乱。咦,我忘记带名片盒出门吗?」



对方似乎不是严谨的人。



「我可以保证,这位就是相泽先生。」柿沼经理和他似乎颇熟。「那么,有什么事请叫我。」



柿沼经理关上拉门离开。



这是约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按钮就能操作的看护床,设在要处的扶手,显示出这是安养院的单人房。除此之外,设备与一般商务旅馆大同小异。



房间确实挺乱。单门衣柜和床边的五斗柜抽屉都开著,东西全堆在床上。几乎都是衣物,也有杂志和书籍。其中成人纸尿布的包装特别引人注目。



相泽先生拿起一旁布面高脚椅上的大型波士顿包。



「请坐。」



然后,他收起笑容,面向我。



「如果要认眞调查,最好让侦探看一下我爸的私人物品,所以请你来这里。抱歉,要你跑一趟。」



他的父亲武藤宽二,在上上个星期一 ,二0一一年一月三日上午五点三十二分,心肌梗塞逝世,享年七十八岁。从逝世的两个月前起,他对安养院的工作人员和柿沼经理,还有一次是对儿子相泽先生,不时进行告白。尽管断断续续,但掺杂许多具体的事实。



他说自己杀过人。



而我被找来,就是为了调查这番告白的真实性。



「我爸是在去年三月住进这家安养院。」



相泽先生坐在床上,微微蜷著背说。



「在那之前,我们会利用这里的短期住宿服务,他也挺中意,觉得住在这里可以放心。他都会自己做这类决定。」



相泽先生一双大手的粗手指不安地动著。



「所以,虽然我想在家照顾爸爸,但他的腿不行,没办法走路,也曾跌倒骨折,就算能坐轮椅,一个人上下轮椅仍有困难。」



如厕也不方便――的声音变小。



「我和内子都是全职工作,实在难以负荷。」



将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需要贴身照护的父母送进安养院――明明不是可耻的事,也没人有资格有责备,孩子却会于心不安,无法不为自己辩护几句。我的父亲病逝,母亲健在,但我能体谅他的心情。



「我能理解,这里的环境相当不错。」



「嗯,唔,我想最起码让他住单人房 」



「令尊喜欢将棋(注)吗?」



(注:从中国传至日本的棋类游戏,也称日本象棋。)



仔细看看留下来的杂志,全是将棋杂志。书籍也都是棋士的评传,及将棋专书。



相泽的笑容回到脸上,「我爸最喜欢将棋,这是他唯一的兴趣。」



「他厉害吗?」



「我完全不会下棋,所以不懂,不过我爸会玩高级玩家的电脑游戏。」



「那应该很有一手。」



「他常玩『诘将棋』。我爸说那算是一种谜题,跟将棋又是另一种乐趣。」



他怀念地眯起眼。



「只是,这些兴趣也……跌倒撞断腰骨,是在三年前吧,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没办法玩。体力不支,可能也没办法专心。顶多看看电视上的对弈转播,或翻翻杂志。」



决定搬进这里,收拾行李时,相泽先生本来想把父亲在家爱用的棋盘和棋子放进去,但父亲说:



――那些东西留著吧,有人想要就送出去。



「不过,他并未痴呆,所以……」



即使欲口又止,我也晓得他的意思。该进入正题了。



「首先,我想请教,相泽先生的家人都同意这次调查吗?」



相泽先生不仅块头大,五官也很硕大。双眼圆滚滚。



「不,内子和儿子一无所知。听到我爸那番话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你有儿子。」



「对,有两个。我们家共五个人,我爸单身――啊,这样说挺奇怪。他和我母亲年轻时就离婚,之后一直单身。」



「原来如此,你也没告诉家人。」



「这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内容。」



他的表情不单是严肃,还带有一丝怯意。



「柿沼先生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告诉你的家人?」



「不会,我请他们不要透露。」



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内容――他压低声音。



「要是我爸以前开车肇事逃逸,或酒后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人之类,还算好的――说好也是有语病啦。」



他语气急促,表情歪曲。



「但这件事……说白一点,就是我爸,呃……做了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平静地打断:「目前不清楚是不是事实。」



「咦?"啊,对。」



「那么,我只跟相泽先生一个人联络和报告。」



麻烦你了,相泽先生弯下庞大的身躯行礼。



「说明一下我们事务所的规定。这类调查会先收取五千圆当聘用金。一星期后进行初步调查报告,到时再讨论是否继续调查。如果决定继续调查,会说明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相泽先生的嘴巴张成一个「0」字型,于是我停下话。



「五千圆?只要五千圆吗?」



「第一个星期花的几乎都是交通费。除非去太远的地方,否则五千圆应该足够。」



其实是,去年十一月,杉村侦探事务所开张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聘用金就是五千圆,而且案子顺利解决,为了讨个吉利,订下此一价码,不过这就保密吧。



相泽先生又微弱地「哦……」一声,接著笑道:



「没有啦,竹中太太说杉村先生是个规矩的人,看来是惧的。几乎是憨厚到家――啊,说人家憨不好。」



「不会。」



竹中太太是我租来当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的屋主,是一位资产家夫人。相泽夫妻在池袋经营义大利餐厅,竹中一家似乎是他们的熟客,由于这层关系,才会把我介绍给他。



「那么,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会做笔记。」



我取出淡黄色笔记纸和原子笔,相泽先生在床上重新坐好。



「方便起见,武藤宽二先生吐露的内容,我就称为『告白』。首先,这番告白有哪些人听到?」



「我,柿沼先生,及负责照顾我爸的看护见山小姐。啊,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直接听我爸说,说,是我们交谈时,他恰巧在场。」



是清洁人员之一 ,名叫羽崎新太郎的青年。



「我爸突然说起那些话时,他刚好来打扫,便听到了。」



相泽先生从外套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们餐厅周四和周日公休,我习惯在周四下午来看爸爸。呃,行事历在――」



他操作手机。



「对,是上个月十六日。当时,羽崎匆匆忙忙赶到,道歉并解释他去帮忙厨房大扫除,晚了一此来打扫。会客时间是下午,一般打扫和洗衣之类的杂务,应该上午就结束。」



羽崎打扫整理时,相泽先生坐在角落――



「我爸坐在床上看电视。在这里,他大部分都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电视播著下午的综合新闻节目。



「没多久,我爸开始嘟嘟哝哝。」



――这种情况啊,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挡也挡不住。



「我问他在说什么,他伸手指向电视。电视凑巧在播一名年轻女子惨遭杀售的新闻,详情我记不清楚……」



查一下应该就知道。



「令尊指著那则新闻,说『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是吗?」



「对。所以,我回应:是这样吗?就像遇到路煞吧,真可怜。我爸又说:不仅是被杀的人,杀人的也一样。」



――会干出这种事,就是被坏东西缠上,自己是无可奈何的。



相泽先生收起智慧型手机,大手按在额头上。



「请稍等,我说明一下正确的对话内容。」



――爸的观点眞奇特。



――会吗?不过有些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吧?



――唔,或许有某些原因。比方,为了分手争吵之类的。



――不是那样,这个女生是遭到攻击吧?是被坏东西附身的男人干的。就是有这种情况,我再清楚不过。



――爸怎会冒出这么奇怪的话?说得彷佛你有经验。



――明明完全没那个意思,却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我停下原子笔,「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对。」



「他确实是这样描述吗?」



相泽先生点点头。「我无从附和,含糊笑笑,敷衍过去,对话就到此结束。」



「令尊没继续说吗?」



「对。不过,他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瞪著电视,我默默一起看。这时,羽崎表示



『我打扫完了先失陪』,准备要离开,我便跟著他到走廊。」



――我爸刚才冒出奇怪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有什么反应?」



「他露出不懂我在讲什么的表情,但毕竟是年轻人,相当老宝,看起来有些惊慌。」



我觉得满尴尬――相泽先生搔掻头。



「后来,我留在这里将近一小时,观察我爸的情况,不过没任何异状。他没再冒出奇怪的话,因为,闻播完,就开始重播悬疑剧。」



――爸,你常看这类电视剧吗?



――这很无聊,我才不看,只是让电视开著而已。房间太安静我会睡著。



「我以为是爸爸推理剧看太多,把剧情和现实混淆,想试探一下,但看来并不是。」



相泽先生返回时,父亲开著电视,在看将棋杂志。



「那天我回家后,仍十分挂心,周日又来找柿沼先生商量。」



柿沼经理是管理这家安养院的照护、生活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也是与家属的对应窗口。



「我和柿沼先生满聊得来,于是我告诉他,其实周四发生这样的事,没想到……」



――宽二先生也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柿沼先生解释,我爸对他和看护儿山小姐说出类似的内容。从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初起,前前后后说了几次。柿沼先生很犹豫要不要向我报告。」



我们立刻请看护见山小姐过来,说明状况后,她也一脸困惑。



「她安慰我,有时老人家会突然冒出奇怪的活,惊吓旁人。」



不过,相泽先生从看护见山看护那里,听到三个具体的细节;宽二先生提到他形容为「铸下大错」的事,是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有个年轻女子遇害,但凶手没有落网」,「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



「在我看来,事情愈来愈令人担忧。」



「之后,令尊曾再提起这件事吗?」



「没有,对我只有那一次。」



「你主动问过他吗?」



「或许我应该这么做,但我问不出口。我只跟柿沼先生和见山小姐谈过。」



他觉得实在无从问起。



「除此之外,令尊有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感觉上没有……」相泽先生噘起唇,接著说:「也可能是我太迟钝。毕竟我连爸爸的死亡徵兆都没察觉。」



一月二日傍晚,宽二先生在安养院的餐厅心脏病发作,紧急送医,隔天一早便在医院逝世。



「医生解释,我爸的动脉硬化严重,全身血管脆弱得像玻璃。由于血液循环不顺,他总是手脚冰冷。」



相泽先生突然想起般摩擦双手。



「血栓塞住大脑,就是脑梗塞:塞住心脏动脉,就是心肌梗塞。主治医生提过,我爸的情形,随时可能出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我沉默著,没说出谁都能想到的安慰话语,比方「幸好没痛苦太久」。



「不过,现在回想……」相泽先生望著远处继续道:「我爸都会在除夕回家,住到元旦晚上,初二的上午回到这边。我们是做餐厅生意的,过年要营业,我和内子还得四处拜年,相当忙碌,所以我爸也能体谅。然后,上次送我爸回来,他坐在这里……」



相泽先生轻拍床铺。



「一脸满足,笑咪咪地说,伸江――啊,伸江是内子,做的年糕杂菜汤眞好吃。为了避免我爸噎住喉咙,内子把年糕切得很小块再煮,都融在汤里,糊糊烂烂的。与其说是年糕杂菜汤,更像添加鸡肉,小松菜和鱼板的麻糬汤,我爸却说好吃。」



――眞的谢谢你们。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可能有不久人世的预感。」



我露出微笑,「如果那是令尊给你的道别,实在教人羡慕。」



「是吗?」



「是的。」



「那么,来看看我爸的物品吧。」



约莫是一直坐著交谈,他不禁难受起来。



衣物和杂物、消耗品类没什么异状,杂志和书籍没注记,没东西夹在书页里,也没特别折起的书页。



我爸的老照片和贺年卡之类的收藏,虽然不多,但都在家里。应该会需要看看吧?」



「如果能暂时借给我,帮助很大。令尊的朋友和知交会参加葬礼吗?」



「我们只进行家祭,仅仅通知亲戚。不过,我爸应该有一小本通讯录――」他环顾室内,苦笑道:「或许在这里,我找找。」



「麻烦了。因为是要追查过去的事,必须仰赖身边朋友的记忆。」



不料,相泽先生露出有些困窘的表情:



「这样啊……可是,杉村先生,坦白讲,我不是很瞭解我爸爸。」



什么意思?



「哦,我和爸爸在十年前重逢――过了年,所以是十一年前。重逢后的事我当然知道,之前就……我小学就和爸爸分开,长达三十年都没见面。」



2



委托侦探进行调查,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一辈子可能仅有一次的经验。每个人都不熟悉流程,经常到了后面,才透露出重要的讯息。



「我的父母在一九七○年离婚――那个时候我九岁。我爸是入赘女婿,离婚后就离开家里。讲白一点,他是被赶出去。」



一样是一月,大概是这个时期的事。



「大过年的,亲戚聚集在家里,决定我父母离婚,我爸必须离开相泽家。约莫一周后,我爸就离开。直到二000年初春,爸爸到店里来找我,他都下落不明。其实,之前我连他是不是还活著都不清楚。」



我缓缓点头,「本来想找机会请教为什么令尊姓武藤,原来有这样的缘由。」



这对父子之间,有一段长达三十年的空白。出事的昭和五十年,是西元一九七五年,如果宽二先生的告白是事实,就是发生在这段空白时期的事。是离婚后五年,他四十二岁时的事。



相泽先生说:「所以,或许是爸爸到了晚年,不小心吐露我完全不知情的人生经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



原本我有些纳闷,父亲提到如此可疑的事,本人又已逝世,孩子却特地雇人调查,实在教人不解。若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你父母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相泽先生的表情,彷佛看到生理上无法接受的景象,说:



「我母亲有别的男人。」



我在笔记写上「母亲外遇」。



「相泽家从我外祖父那一代起,在千叶开设机器零件工厂,叫相泽有限公司。昭和二十四年创业, 一开始是家小工厂,但隔年韩战爆发,工厂规模一口气扩大。



是所谓的「韩鲜特需」。



「即使在我记忆的范围内,生意也做得非常大,全盛时期雇用二十名以上的员工。」



武藤宽二就是工厂的员工之一。



「我母亲是独生女,她对我爸一见钟情,吵著无论如何都要跟他结婚。母亲当时十九岁,外祖父母大力反对,但母亲大吵大闹,威胁不让他们结婚就离家出走。由于闹得没完,外祖父母终于让步,让我爸入赘相泽家。」



昭和三十四年春天,两人结婚,宽二入赘相泽家。隔年的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五月,长男幸司出生。相泽有限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帆风顺。



「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安逸,没想到一夕变调,才九岁我就醒悟人生无常的道理。」



相泽先生的母亲外遇的对象,是经常出入公司的当地银行业务员。



「我爸原本只是一介雇工,这是最不利的地方。外祖父不想搞坏和银行的关系,母亲又坚称她的婚姻欠缺考虑,是一时冲动,想重新来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她都有了。」



相泽先生做出表示怀孕的动作。



「那个时侯,也可能是宽二先生的孩子吧?」



「母亲一口咬定绝不可能,我爸完全没反驳,所以应该是别人的吧。」



室内暖气颇强,他却感到寒冷般哆嗦一下。



「这眞是男人的恶梦。不过,从很久以前,他们夫凑恐怕就是名存实亡。在母亲,心中,我爸又变得只是一介雇工了吧,我长大结婚生子后,渐渐开始这么想。」



爱意是会冷却的,他感叹道。



「母亲不喜欢我爸,一旦爱情冷却,便没办法继续一起过日子,然后,她无法忍受和不喜欢的男人维持夫妻状态。她是个千金小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忍耐。」



一九七0年一月,宽二先生恢复旧姓武藤,两手空空地离开相泽家。他前脚才刚离开,母亲的外遇对象后脚就补上来,辞掉银行的工作,当上相泽有限公司的副社长,七月正式入赘。秋天,与相泽幸司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



「母亲和我爸离婚时,说我是相泽家的继承人,会妥善照顾我。不过,弟弟出生后,'这样的口头约定……」大块头的相泽先生用厚实的大手掌,在大脸前甩了甩:「忘得一乾二净。外祖父母和母亲,都只关心弟弟,我像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担任副社长的继父颇有生意头脑,将相泽有限公司的事业进一步扩大,这对相泽先生也不是好事。



「继父待我很冷漠,从没看他笑过。母亲成天巴结讨好他,更别提要拉近我们的关系……」



相泽先生的母亲甚至说:



――谁教你这么像你爸。



相泽轻抚宽下巴,笑道:「这张脸和我爸真的挺像,高壮的身材也一模一样。恐怕是愈大愈像,母亲和那个人看著不舒服吧。」



他称呼父亲为「我爸」,但称呼母亲为「母亲」,而不是「我妈」。



「由于家里的状况,高中我读寄宿学校,一毕业就去东京上厨艺学校。学费是外祖父出的,生活费靠打工。」



「你年轻时就立志当厨师吗?」



「我只是希望学得一技之长,自食其力。而且,我想从事与家业完全无关的工作。」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成年后,我仅仅回那个家一次,是去参加外祖父的葬礼。当时我以奠仪的名目,



一毛钱不少地将他出的学费全数归还。除了弟弟以外,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但直到回去前,我根本不晓得有最小的妹妹。」



后来一直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



「成年后,你想过要找令尊吗?」



之前对我的问题都立刻回答的相泽先生,第一次略显踌躇。



「不是完全没想过。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去找他,可能会给他添麻烦。」



我爸或许也拥有新的家庭。



「小时候,心里对我爸有一种――不,不是恨,应该是失望吧。」



爸爸不肯来接我,连爸爸都不要我。



「被家人当成累赘时,经常幻想、期待爸爸会来接我。过年到神社拜拜,我都会祈祷,希望今年他来接我。很可爱吧?」



「嗯,听起来挺难过,却也教人莞尔。」



相泽先生腼腆地笑。「况且,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寻找爸爸的线索。既不晓得他的老家在哪里,和那边的亲戚也不曾打交道。」



重逢后,相泽先生总算能询问父亲的出生地和家人。



「我爸的老家是栃木县的农户,非常贫穷。在三男二女中,他排行老二,小学毕业就离家工作,家里只期待他寄钱回去,不可能资助他。加上入赘相泽家后,他真的是粉身碎骨地拚命工作,连亲生父母的葬礼都没参加。」



离婚恢复武藤宽二的身分后,「他回老家看过一次,但整座建筑消失不见。田地变成别人的,谁也不晓得这家人去哪里。」



爸爸变得比我孤独――



「虽然耗费三十年,令尊和你终于重逢。」



「对,多亏有电视。」



二000年二月,当时相泽先生和太太一起经营的小餐厅,受到电视节目报导。



「现在的店开在池袋西口,不过当时的店位在东口的住商大楼里,实际上是仅有两坪的小店,如今回想,我眞是走在时代的最先端。」



那是一家立食餐厅,却提供道地的义大利料理。



「就是这一点有趣,吸引艺人上门采访。在电视上顶多播出三分钟,但我爸偶然看到那个节目,才会来找我。」



――相泽先生,有位老先生红著眼睛待在大楼门口,长得跟你很像。



「隔壁店家的人来告诉我,我想著『不会吧』,出去一看,居然真的是我爸。哎,幸好我们父子长得实在太像,即使暌违三十年,仍一眼就认出来。我爸那张脸,好似镜子里变老的我。」



当时,父亲武藤宽二是六十七岁,儿子相泽幸司即将步入四十大关。



「我立刻向伸江介绍爸爸,开始往来。那时他住在位于大森的公寓,在附近超市当停车场指挥人员。」



――没想到住得这么近。



「起先我爸非常客气。当然,不管是对伸江或我都一样。不过,我想快点和爸爸住在一起,伸江也明白我的心情。」



离婚后,宽二先生前往东京,辗转在与相泽有限公司类似的机器零件公司或工厂任职,一直工作到六十岁。他没再婚,退休后便做起计时人员。



「他说有年金,足够老头子一个人生活。」



二00三年,相泽先生迁移到现今的店面,二00五年在埼玉县和光市盖起自己的房子。他们说服宽二先生搬来一起住。



「我爸性格老实,但内子仍有所顾虑,生活上难免发生磨擦。内子付出许多,我非常感激。」



相泽先生的表情,第一次打心底变得明亮柔和。



「如今,愈来愈多的年轻人因为家庭的关系犯罪,每次看到报导都感到切身之痛。只要一个差错,我也可能步入歧途。」



是伸江救了我,他继续道。



「内子是我高中同学的妹妹。我十六岁认识她,一直交往到结婚。」



伸江家感情极好,相泽先生透过她,首度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多亏内子,我才能拥有家庭。她让我瞭解家人在一起的喜悦。所以,希望我爸能体会到那样的幸福,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这没必要记下来,我默默望著他。



「不过,杉村先生,至今我仍无法原谅母亲他们的残忍。」



相泽先生的语气转为严峻。



「我也曾明白地告诉爸爸,听完他哭了。」



――是我不好,害你这么寂寞、吃这么多不必要的苦,都怪我太没用。



「我爸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你妈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明白结婚生子、继承家业是怎么回事。



――只要我拒绝,逃走就好,但我心生贪念,妄想和小姐结婚,往后就能变成工厂的老板。



「我爸还在替母亲讲话。善良到这种地步,我都不禁可怜起他。」



相泽先生的语气苦涩到不行。



「但看到他哭著这么说,我总觉得气消了。」



相泽先生耸耸肩,再度苦笑。



「我和爸爸之间,过往的事从此一笔勾消。然而,我依旧无法原谅母亲。」



无法压抑的愤怒,令他的目光阴沉。



「连身为儿子的我都忿忿不平,身为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我爸当时不晓得多不甘心。可是,他却压抑著这些念头,硬逼自己忍下来,继续过日子。」



万一长久的忍耐,忽然鬼迷心窍般爆发?



「我不是怀疑,只是认为就算真的发生过我爸告白的那种事,也无法苛责。」



所以我才害怕,相泽先生解释。



「昭和五十年,已是三十五年前,但对当时的我爸来说,被赶出相泽家仅仅五年。」



不是人生剧变已过五年,而是仅仅五年。是在枯萎、变成温和的老人更久以前,正值盛年的四十二岁。



「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不过,我爸一时气昏头杀害的女人,搞不好很像母亲。正因能理解我爸心中的痛,我既伤心又难过,而且害怕。」



我停顿一下,「喀嚓」一声按回原子笔的笔尖。



「我知道了。」



相泽先生一震,抬头看我。



「我接受委托。这代表从此刻起,你的担忧全交到我的手中。」



相泽先生注视我半晌,不久后垂下肩膀。「嗯,交给你了。」



「要查到令尊与你重逢前的住处,需要住民票(注)和户籍誊本。他已逝世,恐怕都注销了,不过有这些资料,可以更快、更确实地查出。我想拜托你申请这些资料。」



(注:日本各地由市町村制作的居民资料文件,以个人为单位,有编号、姓名、生日等资料。)



「好的,我会立刻处理。」



我环顾室内,「你一个人来整理吗?」



「咦?对,内子要顾店。」



他看看手表,有些慌张:



「她想来帮忙,但我担心自己会哭,让我独处比较好。」



这想必也是一段温馨的对话吧。



将相泽先生留在二○三室,下楼途中,我在楼梯平台深呼吸。



过去的我,也有部分是「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不是完全,仅仅是部分。所以,只要深呼吸,便能平复内心的波澜。



柿沼经理的办公室在一楼事务所的深处。放置电脑的办公桌前,设有简单的会客区。



「怎么样?要不要找见山小姐过来?还是要分开,证词才不会互相影响?」



「不需要这么严格,两位一起吧。清洁人员的羽崎新太郎先生……」



「他今天休假。」



柿沼经理拨打内线电话,约五分钟后,见山看护走进办公室。令人感激的是,她还端来放有咖啡的拖盘。



「恰巧是休息时间。」



见山看护约三十五岁,留著短发,看起来个性活泼。



「我和看护人员曾提交日报,可从纪录上确认何时发生什么事。」



柿沼经理启动桌上菂电脑。「日报也是用电脑记录呢。」我说。



根据见山看护的日报,武藤宽二先生第一次「告白」,是去年十一月九日星期二



,用过午饭后。



「这天,武藤先生不是在餐厅用餐,而是在房间。早上量体温时他有点发烧,我协助他进食,一直陪他到服下饭后的药。」



当时房里一样开著电视,宽二先生在看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



「节目里提到,东京都内一名年轻女子遭到杀害。」



――眞可怕。见山小姐是女性,看到这类报导,一定比我害怕。毕竟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是啊,我得多加小心。



――再怎么小心, 一旦遇上没良心的家伙,想跑都没地方跑。



――咦,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可是,没良心的人,天生就没良心。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只要一把火上来,就会变了个人。我很清楚。



――咦,你很清楚?



――嗯,我有经验。讲这种话,见山小姐恐怕会讨厌我,其实,我挺没良心的。



见山看护回溯记忆,露出困扰的苦笑。



「那时我笑著敷衍过去:咦,今天宽哥怎么啦?净说些可怕的话。」



「宽哥?」



「对,我们看护人员都这么称呼他。武藤先生说,这是他年轻时的绰号,喜欢我们这么喊。」



「我叫他宽二先生。」柿沼经理出声。



「原来如此。日报上,怎么记录这段对话?」



沼经理看著电脑萤幕念出:「『午餐时,武藤先生情绪有些低落,说自己是没良心的人。下午三点量体温,体温恢复正常。』」



这时,柿沼经理和见山看护,都没怎么把宽二先生的发在放在心上。



「老人家偶尔会想起往昔的事,突然发脾气,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陷入沮丧。」



「那眞的都是本人的体验吗?」



经理和看护对望一眼。



「几乎都是。」见山看护回答。「不过,有时会把不是自己的经历,当成亲身体验。」



柿沼经理点点头,「比方,某个人的母亲吃了很多苦,那个人便想著『啊,妈这辈子过得实在太苦了』,然后像自己的事一样心痛不已,向别人诉说。不是故意撒谎,也不是编造的。」



「这要怎么确定?」



「我们不会逐一确认真假,但大部分的情况,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第二次发生在十一月十八日,这次是柿沼经理听到宽二先生倾诉。



「宽二先生在三楼的复健室接受脚部温热疗法时,我巡视经过。」



脚部的温热疗法,是使用具备与足浴相同效果的机器来温暖双脚。



「疗程约二十分钟,所以我坐到他旁边闲聊一下……」



宽二先生表示,这阵子他夜里都睡不好。



「他会梦见以前的事,于是我问他是怎样的梦?」



――以前我干过大逆不道的事,死人才会入梦来找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语气平淡,态度也相当平静。」



――你一定受到不小的惊吓吧。



――毕竟我干了坏事,自作自受啊。



――你干了什么坏事?



――唯独这件事,连对经理也不能透露。就是这么坏的事。



这个时候,他也说「我是没良心的人」。



「我写在日报里。当时,我和宽二先生的主治医生讨论过。」



宽二先生在安养院合作的医院血液循环科看诊。



「而且,他可能需要安眠药。」



「血压也偏高。」见山看护插话。「即使服用降血压药,血压也降不下来。」



「对对对,我们很担心,在想是不是该换个药。」



宽二先生接受主治医生的诊察。



「但本人表示,没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医生认为,与其说是身体不适,更可能是心理造成的问题,或许有什么事让武藤先生心情紧张,连带影响到血压。」



「有什么让他紧张的事,是吗?」



「对,像是和院友或工作人员吵架。简单地说,就是情感上的问题。」



「有吗?」



「我们完全没注意到类似的情形,所以……」



可能是「告白」引发的疑虑并未消失。



见山看护点点头,「接下来是十二月后,我在日报上写的是……」



「二日和八日。」柿沼经理卷动电脑画面。「然后,二日再次提起时,宽二先生第一次提及具体内容,说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事。」



当时,见山看护在协助他用早餐。



「我一时弄不清那是多久以前,拿纸笔计算,才晓得是三十五年前的事。」



――那么久以前啦……



「他百感交集地说著。」



――可是,见山小姐,如今杀人没有时效了吧?



「我不清楚,于是应道:咦,这样吗?」



――命案没有时效, 一旦杀人,只能一辈子逃亡。



「眞是如此吗?」柿沼经理问。



我点点头,「是的。去年四月,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生效,废除杀人等重大刑案的公诉时效。」



「不过,那适用于法律公布后的案子吧?」



「假如尚未到达时效,基本上过去的案子也适用于新法。」



经理和看护又是一阵惊讶。



「宽哥居然知道这种事。」



「毕竟他看的新闻比我们多。」



然后,宽二先生这么说:



――那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某一天,闷热得要命。就算静静坐著,也热到脑袋发昏,才会被怪东西缠上吧。



「内容逐渐变得具体,我有些害怕,头一次主动问:宽哥,到底发生什么事?」



――还什么事,就杀了个年轻小姐啊。真是太残忍啦。没良心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没良心的人是抓不到的。



――太可怕了,是在哪里发生的?



――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在附近闹出那样的事,我眞的很过意不去。



然后,他反覆说著「凶手没抓到」、「没良心的人必须躲躲藏藏一辈子」



宽二先生并未明讲「没良心的人」就是自己、他就是凶手,却如此暗示。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可能不是单纯的记忆混乱。」见山看护掩住嘴巴。



「我和经理讨论,是不是应该和家人――相泽先生商量?没想到……再下一次是八日吧?」



柿沼经理看了看日报,「对,这天见山小姐协助宽二先生入浴。」



「入浴结束,换好衣服,我推著轮椅送宽哥回房,宽哥突然开口。」



――上次说那些话,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我会看人说话,你不用担心。



我将这段发言一字不差地记下。会看人说话?



「宽哥一副歉疚的神情,接连向我说两次『对不起』。」



「所以,我们想再观察一阵子,磨磨蹭蹭一直没解决,最后是相泽先生来找我们。」



那是十二月十六日。



「除了两位和相泽先生以外,其他工作人员知道吗?」



「没有。」柿沼先生立刻回答。「啊,相泽先生来找我后,我和羽崎谈过一次,其他员工都不知情。如果有什么异状,应该会向我报告,这是可以确定的。」



避免打草惊蛇,柿沼经理没询问其他员工。



「我也一样。」见山看护附和。



「宽二先生不是只有见山小姐一个人照顾吧?」



「当然。我们会排班表,起码有三名看护轮流。不过,我和宽哥感情最好。」



「你们十分亲近呢。」



「宽哥是好人。」见山看护充满活力的圆脸笼上阴影。「他突然走掉,实在令人寂寞。」



是啊――柿沼经理低喃。



「明天能见到清洁人员的羽崎先生吗?」



「可以,他上早班,七点就会来上班。」



「我会尽量迅速谈完,还请多多包涵。」



「我会再陪同。」柿沼经理应道。



「麻烦了。不过,听起来,武藤宽二先生思路相当清晰。」



「是啊,他脑袋非常清楚。」见山看护强调。「他仅有身体状况差,思绪清明。只要他想下将棋, 一定还是很厉害。」



她与武藤宽二感情好应该不是谎言,语气十分诚恳。



「这样一来,他的这番『告白』,想必有些道理或依据。」



我渐渐认为,这不是记忆混乱,或现实与虚构故事混淆。两人也有相同想法,才会感到困惑。



「这……会吗?」



见山看护神色消沉。



「唔,牵扯到记忆,是心理上的问题吧?有些事唯有本人才知道,你不必这么认真烦恼。」



柿沼先生开朗地安慰她。



「这次的调查也一样,只要相泽先生心情上能接受就行。杉村先生,对不对?」



「大慨吧。」



我避免明确回答。



「刚刚在楼上听相泽先生谈起往事,宽二先生年轻时离婚,和儿子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吃过不少苦。」



「宽二先生曾是入赘女婿呢。他逝世后,听相泽先生提到这些事,我们都很惊讶。」



「宽二先生主动谈过相泽家,或埋怨相泽家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宽二先生想法相当正面,从来不会向别人埋怨。」



「我也只听宽哥说,多亏电视才能和儿子重逢……」



「两位平常都和宽二先生聊什么?」



柿沼经理微微偏愿,望向见山看护:



「聊什么……,但他并不是健谈的人。」



「嗯,嗯。」见山看护点头附和:



「我们照顾的长辈中,有些渴望交谈,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宽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沉默寡言吗?」



「算是普通,跟他聊天颇愉快。」



「我不懂将棋,不过他会和名叫佐佐木的男看护聊将棋。」



「他喜欢高中棒球。」见山看护似乎突然想起,「也常看电视的相扑转播。」



「他提过以前的工作吗?」



柿沼经理交抱双臂,「宽二先生以前是工程师。」



见山看护噗哧 笑,



「有一次柿沼经理这么说,引来宽哥取笑吧?」



「是吗?」



「宽哥是传统的师傅啦。他说在当师傅的期间,是很棒的时代,这个国家的制造业相当兴旺不愁没工作。」



「他是做机器零件的吧?」



「应该没错。他退休后,好几年指甲都是全黑,怎么也弄不乾净。大概是机油渗进去。」



「他曾待在日产汽车(NISSAN)吧?」



「那是三楼的小山先生。宽哥告诉我,他在造船公司做了满久的。喏,现在是叫IHI吗?」



约莫是指石川岛播磨重工业。



「不过,宽哥待的是下游承包商的小镇工厂,不是大企业的员工。」



「你记忆力眞强。」柿沼经理搔搔鼻头。「我实在不行,一堆人说的事都混在一起。」



两人和乐融融地笑著。



「这样啊。抱歉占用你们的时间,最后我再问个问题。」



虽然可能会破坏难得的温馨气氛,但不能不问。



「只是慎重起见,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们。武藤宽二先生的死因,有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柿沼经理纯粹是吓一跳,见山看护似乎不明白问题的意思。



「可疑?」她反问。



「完全没有。」柿沼经理回答。「他坐在餐厅的桌旁,等晚饭上桌,突然心脏病发作。当时我在场,立刻进行急救,并叫救护车,还是来不及。」



是病逝,柿沼经理说。「毫无疑点。」



他的语气已没先前温和。



「原来『可疑』是这个意思?」见山看护总算理解,目光转为锐利。「你怀疑院里有人害死宽哥吗?」



「别生气。喏,杉村先生也强调,只是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对帮忙打圆场的柿沼经理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接著问:「有没有可能是自杀?毕竟是在那样的『告白』后发生的。」



――我满没良心的。



「自杀!怎么可能?」见山看护惊呼,脸色大变。「别人也就算了,宽哥绝不可能这么做。」



见山小姐、见山小姐……柿沼经理试图安抚。



然而,她非常激动:



「我们绝不会让入住的长辈自杀,他们不会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明白了――我应一声,结束话题。道别离开之际,见山看护仍满脸怒容。



入口门厅的大窗外,大雪又变回雨水。这场冰雨,十分适合向温柔的人们投以冷酷质问的侦探。我在冰雨中打开伞。



3



我必须查证两起案件。第一起,当然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女子遇害案;另一起,是疑似触发宽二先生「告白」的,去年十一月的年轻女子命案。



这种时候,如果是昔日的侦探,应该会前往图书馆,打开报纸合订本。现代的侦探则是坐在电脑前,搜寻几家新闻网站。



去年十一月的命案,我很快找到相关报导。九日星期二清晨六点左右,有人在东京都板桥区一座运动公园内,发现一具遭到勒毙的女尸, 一身慢跑打扮。第一发现者是邻近住户、清晨去慢跑的夫妻。遗体在公园内慢跑路线旁的灌木丛中,仰躺在地。



警方迅速查出身分,由于被害人爱好慢跑,与发现遗体的夫妻相熟。,死者是住在现场附近单房公寓的服饰公司员工,高室成美,二十三岁。她一个人住,不过前晚十点半左右,与朋友传简讯聊天时提到「我出门慢跑一下」,推测是后来离开公寓前往运动公园,在慢跑道上遭受攻击。现场情楚留下挣扎推挤的痕迹。死者在与凶手扭打的过程中流鼻血, 灌木丛的叶子验出斑斑血迹。由于查明是死者的血液,攻击与杀害地点应该就是此处。



死者并未遭到性侵,但衣著凌乱。运动衣和短裤被褪下,底下的紧身裤拉到膝盖处。袜子和运动鞋还穿著,手套、护目镜和帽子掉落在草丛里,只有运动毛巾不知为何整齐叠成三折,放在遗体旁的地上。



凶器是她携带的iPod耳机线,在她的脖子缠绕三圈,深深陷进皮肤。



据说,高室习惯下班回家后,每周在公园夜跑两、三次。朋友好几次劝她,女生独自在阴暗的公园慢跑很危险,但她说:



――晚上跑一跑比较好睡。



她表示会提高警戒,不必担心。实际上,除了iPod以外,她还带著防身警报器,可惜没能派上用场。



十一月九日中午,见山看护协助用餐时,宽二先生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就是这起命案的报导。这是年轻女子惨遭杀害的悲惨案件,而且刚发现「热腾腾」的遗体,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想必会当成头条处理。以报纸来比喻,相当于占据头版。



然后,宽二先生对见山看护说: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这起发生在运动公园的命案,明显是性犯罪。虽然详情不明,但认定凶手是男性也不奇怪。宽二先生说,身为女性的见山小姐应该会感到害怕,算是一般的反应。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一般」意义重大,表示宽二先生的记忆并未模糊,而且情绪平静,甚至会替亲近的看护人员担心。



命案报导持续几天,暂时归于沉静,但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警方查到一个监视器画面,又引发话题。现场附近全是民宅,没有超商,找到的影像也是设置在民宅玄关的监视器拍到的,这户人家,位在被怪人从住处前往运动公园的路线正中间。



案发当晚的十点四十二分,被害人一身慢跑打扮,戴著鸭舌帽,摆动双手,转著脖子,悠哉走过监视器镜头。录影画质不错,但由于镜头的角度,看不清楚她的脸。



约二十秒后,同样从画面右边至左边,一名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骑自行车经过。几乎看不到男子的脸,但既不显得匆忙,也没可疑之处。



然而,约四十分钟后的影片中,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匆匆骑著自行车,



从左往右边通过。



从右至左,是前往运动公园的「去程」,相反则是「回程」。



理所当然,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子嫌疑重大,媒体也大篇幅报导,徵求相关情报。监视画面中,没有马路护栏等可供对比的景物,但被害人身高一六二公分,推估男子身高约一七0公分,年龄二十到三十岁,自行车款式普通,但仔细分析后,发现前轮有白色污渍。



后续报导到此为止。那么,十二月十六日,宽二先生向儿子「告白」时,「神情可怕地瞪著」的电视在播些什么?



谜底很快查出。这天,被害人高室的父母召开记者曾,悬赏一百万圆,给提供案件情报的人。下午的两个综合新闻节目报导这场记者会,还从案发的运动公园连线,回顾整起案情。宽二先生看了这个节目,说出「会干出这种事的人……」这句话。



后来调查没有进展。监视器的自行车男仅是可疑的嫌犯,未能查出身分。线索只有那段影片,案情迟早会陷入胶著。穿上类似的服装,感觉我也符合影片中的人物特徵。



不论凶手是一开始就盯上高室成美,或碰巧在路上看中,应该都十分熟悉附近的环境。由于没查到可疑的车辆,推测凶手是徒步或骑自行车到现场。从这一点来看,自行车男确实具备头号嫌犯资格。



被害人似乎遭到凶手殴打,流了鼻血。右眼周瘀血,鼻梁右侧和右眼下颧骨突出的地方,有一眼即可辨识的擦伤。 行凶之际,凶手应该戴著粗糙的手套,因而造成擦伤。另外,从凶手殴打被害人的右脸判断,很可能是左撇子。这一点在报导中也反覆提及。



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在监视器画面中没戴手套。十一月九日还不够冷,即使是夜里,戴手套御寒仍会显得不自然。如果是工作手套,除非身上的服装符合,否则一样突兀,容易引起注意。不管凶手是自行车男或别人,应该都是携带手套,犯案前才戴上。



这一点让人怀疑是预谋犯案,但凶器是被害人身上的耳机线,又似乎是一时情急,抓起手边的物品使用。歹徒原本是意图强暴,并无杀人的打算,因此遭到女子反抗,慌了手脚。为了制服被害人,歹徒失手杀人,畏怯之余,尽管褪下被害人衣物,却无法达成一开始的目的,逃离现场――会是这样吗?



可是,为何要将运动毛巾叠成三折,摆在被害人身旁?



我在电脑前撑著脸颊寻思, 一旁的智慧型手机响起。是「侘助」的老板。



「喂,杉村先生吗?」



由于我没回简讯,他直接打来。



「今晚的定食是俄罗斯酸奶牛肉,你要吃吗?。」



「要。」



还附奶油番红花饭喔,老板补充。



「老板,什么情况下,会把运动毛巾折叠放在地上?」



老板沉默片刻,回答:



「毛巾放在地上?不是铺在地上吗?」



「如果不是摊开,而是叠成三折,是要做什么?」



「一样啊,折叠起来,坐在上面。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做。」



通话结束。坐在上面?总觉得不适合这起命案的现场状况。



虽然有些挂心,但也不能净是执著于这一点。在我眼中,另一起命案才是正题。



昭和时期的案件,尤其是战后的案子,相关纪录和报导十分丰富,其中大部分都数位化,上传到网路,因此和去年十一月的案子一样,先透过搜寻引擎找线索就行。我暂时离席,煮热水冲泡即溶咖啡,然后拿著马克杯,直接打电话给「蛎壳办公室」的某位人士。铃响三声,对方就接起。



「我在睡觉……」



「抱歉。小木,我是杉村。」



木田光彦,二十六岁。他是「蛎壳办公室」的兼职员工,但不知为何,不论什么时候打电话,他总在办公室,几乎形同定居。他负责调查工作,主战场是网路汪洋。他严重运动不足,虚弱到挪开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都可能闪到腰,在网路汪洋中却是一名悍将。据他本人声称:「我是无敌海贼王的手下,大概名列三号队长。」



「我三十八小时没睡耶。」小木哀叹。「杉村先生真的跟我犯冲,每次都在我睡觉时打来。」



「抱歉,我想拜托你查件事。」



「你查要花三天,但交给我只要三十分钟的差事,是吧?那算你三万就好。」



我都叫他小木(第一次见面时,本人如此要求) ,不过认识他的人几乎都叫他―



―keyboad的key ,而且他的嗓音尖锐。



我简短说明委托内容。



「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未侦破的杀人悬案?」



小木尖声反问。



「对,被害人是年轻女子。这个『年轻』,范围可以放宽一点。」



「地点在哪里?」



「自称与那起案件有关的人,」我避免使用「凶手」这个字眼,「当时住在东京城东区,他说『发生在附近』。」



「那样一来,杉村先生,不用查我也知道。城东区不必说,整个东京都内,昭和五十年夏天都没有那种天侦破的悬案。」



「你记得?」



「当时我还没出生好吗?我不是记得,是知道。」



我对悬案特别有一套啦,小木解释。



「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请你大略调查一下。」



「我才不会做什么大略调查,只会精准、执拗、绵密地调查。」



小木虽然能干,但很爱碎碎念。



去「侘助」吃过晚饭回来一看,已收到调查报告。小木爱碎碎念,但眞的非常能干。



有两个大型档案,内容是报纸和周刊的报导,及类似「刑案史」的资料摘录,也有照片。



「我找到两起案子,不过凶手都落网了。」



一起是昭和五十年八月三日,东京都中野区的四十八岁主妇三田荣子,在自家遭到刺杀的命案。一周后,警方逮捕她的小叔。疑似是金钱纠纷引发杀机。



另一起发生在八月十六日,城东区三角町某货运公司仓库,有人发现该公司的女职员陈尸其中。被害人名叫田中弓子,二十三岁,遭到性侵后勒毙。



这起案子很快侦破。两天后的十八日,同一家货运公司的二十岁员工茅野次郎,在朋友陪同下前往城东警署的特别专案小组自首,坦承犯行,当场逮捕。盂兰盆节连假期间,茅野在办公室见到被害人,遂而行凶。



报纸社会版的报导简略,但小木找到的晚报报导详尽一些。田中因住得近,假日有时会到公司,喂食办公室里养的金鱼。这天,她出门前跟家人说「我去一下办公室」。遗体是在仓库找到的,但行凶现场是办公室,而且有翻找值钱物品的痕迹。因此,当初认为田中可能是遇上行窃的小偷,才会惨遭横祸。实际上,下手的是她的同事。



据说,田中是吉永货运的招牌小妹,非常受欢迎。茅野从以前就爱慕著田中,案发半个月前要求交往却遭到拒绝,但他并未死心。出事的十六日当天,「我想再跟她谈谈」,于是守在办公室等她来喂金鱼,没想到反遭田中唾骂「你烦不烦」、



「恶心」,「我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茅野如此供称。



案情概要与这样的供词,都符合宽二先生的「告白」。



我在电脑前一个哆嗦。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命案,被害人是年轻女子,凶手是男性,



「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茅野次郎的照片,报上的画质粗糙,看不清长相。周刊谁志的彩照应该是移送检方的场面,在两名刑警左右包夹下,他坐在警车后座,垂著头,蜷著背。然而,这张彩照也只看得出理了个大平头。



下一份档案,小木附上这样的说明:



「你提到的未侦破悬案,也可解释为嫌犯在法庭上否认行凶、声称自己是冤枉的,所以顺便附上审理资料。」



是两起案子的审判相关资讯。中野区的案子,我草草浏览过去。我关注的是城东区三角町的案子。



遭到逮捕后,经过半年的首次开庭,检方依强奸杀人罪嫌起诉茅野次郎,求刑十五年。律师展开辩论,主张被告并无杀意,他会自首,就是深具悔意的缘故。此外,犯案的三周前,被告刚过二十岁生日,应该援用《少年法》的规定。



不愧是小木,这场审判的报导,引自法律杂志《判例研究》。昭和五十三年六月发行,总卷第一二五期。附带一提,这期杂志会提到「货运公司职员命案」,是因为一二五期是针对「《少年法》的援用是否恰当」的特集。



或许是律师的辩论说服力十足,判决是强奸致死罪,处十年徒刑。茅野次郎没上诉,入狱服刑。



这起案子在司法上的处理完全结束。



如果相信小木的记忆力(及死缠烂打的执著),宽二先生「告白」的案子,只可能是吉永货运的命案。然而,最关键的凶手已落网,案件侦破,这部份与「告白」不符。



我又在电脑前撑著脸颊,自言自语:「眞奇怪……」



――哪里奇怪?



没人反问我。



离婚后经过整整两年,我已习惯。武藤宽二花了几年才习惯?习惯这种眞正孤单一人、自言自语的凄凉。



4



「花笼安养院」的清洁人员,上午特别忙碌。我联络柿沼经理约了九点,但一直等到十点多。原本要陪同的柿沼经理有急事,不久就离开,最后我在他的办公室,和青年羽崎面对面。



羽崎穿淡蓝色全套工作服,脚上是橡胶底的便鞋,头发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相当乾净,没打耳洞。身高约一七0公分,偏瘦,差不多二十岁出头。



「抱歉打扰你工作,请坐。」



羽崎僵硬地坐到沙发边缘。



「别紧张,只是请教几个问题。」我笑道。



青年抹抹人中,小声说:「我很少进来。」



「你不负责这里的打扫工作吗?」



青年缩著肩膀点点头,又抹了抹人中,也许是他的习惯。他的指甲剪得颇短。



「只有挨骂时,柿沼经理才会找我过来。」



「这样啊……柿沼先生很严格吗?」



「如果接到客诉,他也只能骂我们。」



「明明打扫得这么乾净,眞的会有人抱怨吗?」



「唔,很多啦。」



不是冷漠粗鲁,他应该是害羞,也像不习惯与人交谈。



「那么,进入正题。关于之前住在二○三室的武藤宽二先生……」



我提出来意。羽崎低著头,音量不大,但仍好好地回答。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事,他还记得,不过主要是打扫完毕要离开二○三室时,相泽先生叮嘱他不要乱讲话。



「他叫我别放在心上,可是我不懂他在指什么。



「你在打扫时,没听到相泽先生和武藤宽二先生的交谈内容吗?」



「上头交代我们要把耳朵关起来。」



「柿沼经理交代的?」



「主任交代的,清洁主任。」



「因为入住者和访客的对话是隐私?」



他低下头似地点点头:



「有些人会生气,怪我们偷听。」



「哦,这样啊……眞的很辛苦。」



他沉默不语。



「武藤宽二先生是怎样的人?」



「他……」羽崎吸了吸鼻涕,「他不会啰嗦。」



「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打扫时我们不会聊天。」



「那么,不只是和武藤先生,你们清洁人员和入住者或访客……」



他打断我的话:



「完全不熟。」



他第一次直视我,然而,我却不晓得他在看哪里,也许是他显得浮躁不安的缘故。那穿著便鞋的脚尖动个不停。



「好。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



羽崎很快站起,刚要转向门口,又犹豫地望著我。



「听说……你是侦探?」



「是的。」



「你在调查什么?武藤先生做过什么事,是吗?」



我摆出笑容,「这你不用在意。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目送羽崎离去。他推著放在走廊角落的清洁用具推车,步向大厅',今天北风一样寒冷,但天空一反昨日,一片晴朗。大厅也有职员的身影。羽崎缩著身体,快步经过他们旁边。



我忽然想起,昨天上二楼时行经的阴冷楼梯间,也就是这家安养院的后台。跟羽崎的身分一样,不会出现在舞台上。他们努力维持安养院的清洁与舒适,却彷佛不存在于这里。



我回到事务所,处理必须先解决的杂务,下午一点多,玄关门铃响起。门口是一名少年,穿红色羽绒衣搭牛仔裤,右手提著纸袋。



「杉村先生吗?」



个头小,五官像女儿节娃娃般端正。



「对。抱歉,你是哪位?」



「我是相泽。」少年回答:「爸爸派我来的。」



委托调查的事,不是瞒著家人吗?



少年提起纸袋:



「这是我爷爷的相关文件,里面有爸爸给你的信。」



「这样啊,谢谢。」



我接过纸袋。



「我可以进去吗?」少年问。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



「啊,请进。」



我请他进屋,打开纸袋。相泽先生的信是一张便条,潦草写著大大的字。



「被我小儿子发现了。他叫干生,读高一。他想见你,所以我派他过去。办完差事,请立刻打发他回来,麻烦你了。」



抬头一看,我对上相泽干生的视线。



「爸爸和妈妈都忙得要命。」



「店里生意很好呢。」



少年歪著头,「你来过我们家的餐厅吗?」



「没有,可是听常客提过,也看过美食杂志上的介绍。」



「这样啊。」



干生脱下羽绒外套,底下只穿一件长袖T恤。身材瘦小,长相和体格约莫都遗传自母亲。



他在事务所的会客区沙发坐下,观察超室内。



「呃,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学校放假。」



见我没回话,他停止东张西望,看著我补上一句:



「创校纪念日。」



既然父亲派他来,应该是眞的。



「纸袋,请看看里面。」



「咦?啊,也是。」



纸袋里装著一本薄薄的相簿,及一个透明文件夹,收著各种影本,户籍誊本、住民票、驾照和健保卡,年金手册记载姓名和基础年金编号的一页。



「这是以前留下的吧?」



这些是武藤宽二在世时的文件影本。誊本类的日期,大多是前年的二月或三月。



「爷爷搬去安养院时需要办手续,所以申请各种文件。」



「为什么影印起来?」



「之后就晓得交过哪些文件。」



相当周全的作法。相泽先生应该是想到,我的调查只需要影本就足够,可省下跑机关申请的时间。我立刻著手确定实际上是否如此。



二00五年,武藤宽二搬到埼玉县和光市,与儿子相泽先生同住,住民票随之转移。相泽先生提过,父亲以前住在大田区大森的公寓,符合住民票上的纪录。搬迁前的住址是,大森四丁目二之五之一0五。



要再追溯二十年前的事,必须取得更早的住民票纪录,但看过户籍誊本的影本,我就知道不必麻烦了。



一九七○年(昭和四十五年)一月宽二先生离婚,脱离相泽家的户籍后,户籍暂时迁回栃木的老家,隔年四月又迁出。本籍虽然可任意设在本人希望的地方,但一般都是设在出生地或居住地。



宽二先生应该是得知老家的人都已离散,便前往东京,找到工作和住处,安顿下来,才迁移本籍。



东京都城东区春川町二丁目三号。我拿出地图对照,春川町就在发生职员命案的三角町隔壁。



「私家侦探不需要执照吗?」



干生检查完室内,似乎准备检查我。



「没有国家考试。」



「我也没看到你挂出执照或资格证书。即使是我,也能自称私家侦探吗?」



「未成年不行。」



「校内侦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