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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传言的城市(2 / 2)




「我想起了那件事。那个人是摄影师,还是记者?反正是什么都不重要。喔,这里要转弯。」



他从狭窄的道路钻入更窄、几乎不能称为路的缝隙。



这是一条没有日照的小径。一踏进这里就闻到一股腐臭味……不,是更干枯、好似已经腐败到最后程度的气味。我看到脚边有黏滑的黑色物体,往前踏的脚不禁停在半空中。那东西看起来好像是香蕉。仔细看,地面上还有果皮、鱼骨头、或许是晒衣时被风吹走而沾满泥巴的衬衫、看似某种粪便的块状物、木片、烂泥状的不明物体……等等。



撒卡尔不知是没有注意到或是不在乎气味,继续朝着阴暗的前方前进。我握紧单肩背包的背带,坚定自己的决心,跟随在他后面。



加德满都的垃圾很多。不论是哪一条道路,两边都会看到被丢弃的食物碎屑、空瓶、瓦砾等,干净的大概只有王宫街一带。不过我没有想到从住宅区的巷子更往里面走,竟然会弥漫着这种气味。或许日照不佳也是原因之一。我虽然觉得大概很快就会习惯了,呼吸还是变得急促。



「你竟然知道这种路。」



我这么说,或许是为了隐藏内心的恐惧。撒卡尔稍微往后瞥了一眼,有些得意地回答。



「那当然。因为我是在这一区出生的。这是秘密通道。我只告诉你……喔,不对。我也告诉过八津田。真有趣,两个都是日本人。」



「八津田也有事要去王宫吗?」



「不是,他只是要我详细介绍这座城市的街道。」



他说完突然变得沉默,没有再回头。



「我哥哥也是……」



他朝着前方,以勉强能够听见的细微声音说话。



「他好像也替记者带过路。」



「你过世的哥哥?」



「嗯。有个受雇于德国人的男人在找可以谈地毯工厂的工作情况、还能带他到工厂里的小孩子。我哥接下这份工作。太刀洗,你之前说过不会付钱买我的情报,可是那个德国人付了钱。哥哥用那笔钱替我买药,还用剩下的钱买了推车。我现在捡垃圾时就是用那台推车。很有用。」



他是否想说,我也应该出情报费?



我感觉不是如此,但是我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这里的地盘争夺很严重。我因为也有在卖纪念品,所以被专门捡破烂的家伙仇视。我得付七成的收入给老大。我猜其他人应该没有出那么多。」



「你们还有老大?」



撒卡尔背对着我笑着说:



「当然有啊,他是个可怕的家伙。」



这时撒卡尔突然往前跳跃。小径到这里就终止了。



路口前方是一块空地,以波浪形的马口铁板围成的空间沐浴在阳光中,地面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一颗没气的足球掉在地上。一辆轻型汽车停在那儿,似乎只要能够发动引擎就能开走。我听到骚动的声音。虽然听不出任何一句话的内容,不过声音中明显充满怒气,宛若波涛般回荡。



包围空地的马口铁板除了我们刚刚进入的缝隙之外,还有另一处开口。撒卡尔指着那条道路。



「从那里出去,过了天桥直走,马上就到王宫街了。」



陌生的路感觉很长。我并没有办法实际感受到这条路是捷径。不过撒卡尔既然这么说,应该就不会错吧。



「抱歉,我只能陪你到这里。我还得回去赚钱。」



为了感谢他带路,我再度从口袋掏出两卢比的硬币。不知为何,撒卡尔似乎感觉有些意外,困惑地说:



「我可以收下吗?谢谢。」



临走之际,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说:



「喂,太刀洗,我真的很喜欢哥哥。」



我只能点头回应。



目送撒卡尔消失在小巷深处,然后拿起数位相机。我确定电池残余量没有出现警告之后,便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纳拉扬希蒂王宫前方被群众占据。



人群各自呼喊着。他们没有统一的口号,也看不到标语之类的东西。他们只是在盛怒中各自发出喊声。其中有许多剃了头发的男人。看上去大约有三、四千人的群众当中,有三分之一左右都剃了头发。他们高举着手臂增加气势。



我站在距离群众尾端稍远的地方。从这里往王宫看过去都是人,根本看不到正门前方的情况。撒卡尔说警察和群众产生冲突,不过现在也没办法确认这一点。



我在聚集的人群后方徘徊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强烈而激动,并且充满愤慨。虽然能够把这幅场景写入文章,却没办法拍下照片。要拍下传达现场气氛的照片,必须要到群众的前方。我必须站在最前列往后拍,才能拍下民众的愤怒。



或许有其他通道可以绕到前方,可是能够带路的撒卡尔已经回去了。即使他没有回去,我也不可能带小孩子到这种场合。如果一定要拍摄众人的脸孔,就只能从人群中挤到前面了。然而如果在移动中,人群转变为暴徒或警察开枪,那就无处可逃了。虽然目前应该还不会有问题……



我张望四周,思索着是否有更好的方式。这时发现到附近停了一台装设卫星天线的车,不知是否尼泊尔电视台派来的。摄影师站在车顶,伸长身子在拍摄群众。他们似乎已经放弃前进,毕竟也不可能开着那台转播车闯入人群当中。



我也看到其他几个类似记者的身影。其中我注意到在马路对面谈话的两人。一个是穿着格子花纹衬衫和灰色裤子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留着胡须、额头绑着头巾的中年男子。绑头巾的那个人拿着相机。虽然和我手中玩具般的数位相机不同,不过以专业相机来说很小台。我觉得这两人应该是日本人。年轻男子穿的鞋子是日本鞋厂的运动鞋。虽然说穿着日本鞋不能断定他们是日本人,不过撒卡尔也说过,问他们是不是日本人,即使错了也不至于被揍。



我越过四线车道走近他们。绑着头巾的人首先注意到我,诧异地对我点点头。我主动开口说:



「你好,我是受到《深层月刊》委托的记者,名叫太刀洗万智。冒昧请问一下:你们是日本报社的人吗?」



「啊,是的。你好。」



回答的是年轻男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拿出名片。



年轻男子是《中外新闻》的记者,姓池内,绑头巾的男人不是摄影师而是翻译,姓西。就如我猜想的,他们隶属于德里分社。西接过我的名片,冷冷地说:



「我先离开一下。」



说完就离开了。池内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你好。没想到《深层月刊》也派人来了。」



月刊杂志的机动力远远比不上拥有海外分社的报纸与电视,因此难怪池内会感到惊讶。我微笑着说:



「我只是刚好为了别的事情来到加德满都。」



池内叹了一口气。



「那真是好运。我是长途跋涉赶来的。昨晚总算到达,还来不及收集情报,就遇到这么大的群众。真是受不了。」



「昨晚到达的话,应该也采访了葬礼吧?」



「勉强采访到了。不过照片用的是路透社发布的……对了,你有没有得到什么情报?」



如果是独家情报,有时会先隐藏起来,不过如果是迟早会流传出去的情报,则会毫不吝惜地彼此交换。从事这一行的人大多比较担心错过其他家媒体掌握的情报,更胜于想要立下功劳的心情。



不过现在我没有太多可以提供的情报。最新情报只能仰赖BBC新闻,而最重要的情报来源则是待会才要去见面。我当然不能说出拉杰斯瓦的事情。我摆出歪着头的姿势回答。



「虽然只是传言阶段……不过我听说,新任摄政的贾南德拉在事件当晚刚好前往波卡拉市,没有参加晚餐宴会,似乎很可疑。他的儿子虽然出席了,但却没有受伤。」



池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



「我也听说摄政的儿子没有受伤,但是我是第一次听到贾南德拉不在加德满都。」



「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查证。」



「我知道。提到传言,你有没有听说帕拉斯的传言?」



「他是摄政的儿子吧?」



「没错。」



即使在怒吼声此起彼落当中,池内仍旧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



「我听到不好的传言。贾南德拉原本就不得人缘。他反对民主化是众所皆知的。不过帕拉斯的人缘更差。据说他个性庸俗,很喜欢玩女人,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涉及毒品买卖。他好像也曾经开车肇事逃逸而害死过人。可是因为他是王室成员,所以不会受到惩罚。」



「……真是不敢相信。」



毕竟从今年起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小时候想像的二十一世纪中,并没有杀了人也不会被抓的王室成员。池内耸耸肩说:



「这似乎是广为人知的事情。常到德里分社的尼泊尔外劳听到这起事件,第一个就告诉我这件事。」



知道可能发生过这种事之后,似乎就能够理解王宫前发生骚动的理由。也就是说,这个国家的王室和政府都没有受到信任。政府不被信任,但领袖个人却受到敬爱的情况并不罕见。南斯拉夫境内各民族都为狄托总统之死而哀悼,但改府却无法保住国家。昨天的葬礼之所以有那么多人聚集,或许纯粹是因为毕兰德拉个人的人缘。



「谢谢你。」



「我才应该说谢谢。我住在希夏邦马饭店。如果有事,请随时跟我说。」



「我住在一间叫做东京旅舍的民宿。」



「东京旅舍?有这种旅馆?」



「有的。至少有自来水……不过现在没有。」



池内笑了出来。他或许也知道分区停水的状况。



我们稍微交换情报之后,原本应该要各自继续原先的采访,但这时一阵巨大的声浪冲击我们。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几乎都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



「怎么了?」



我以为镇压行动终于开始,但没有一个人逃跑,反而喊得更大声。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现场陷入惊慌状态,我得确保逃跑的路才行。正当还在观望着人群的状况,担任翻译的西跑回来。



「西先生,怎么了?」



西听到池内的问话,只是歪着头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好像在说新闻报导了什么。」



我忽然灵机一动,打开单肩背包,拿出收音机并打开。由于我在旅舍房间调整好了,收音机开始播放BBC新闻。池内瞪大眼睛。



「你的准备真周到!《深层月刊》的……呃……」



「我叫太刀洗。」



我们只说了这些,三人便竖耳倾听收音机。音质不佳的声音在人群呐喊中更加难以分辨,因此我把音量调到最大声。



如果我听得没错,新闻如此报导:



「以上是新摄政贾南德拉殿下的声明。再次重复:摄政殿下先前发表,毕兰德拉国王等王室成员死亡的原因,是因为自动步枪爆炸。根据发表内容。因为枪枝爆炸,导致八人死亡……」



我不禁看了池内的脸。池内呆呆地看着西,西则摆出苦涩的表情盯着收音机。



这种说法没有人会接受。简直就等于宣布不打算追究真相。听着数千人的呐喊,池内喃喃地说:



「我觉得这步棋下得很糟。」



深有同感。



另一方面,我也想到其他的事情。群情激昂到这种地步,现在更不可能到群众前方拍照了。我错失了机会。



但我还是拿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明知只有后脑勺的照片没有用处却仍旧拍照,只能说是无法死心。